再说邓老翁自打发两个徒弟送褚、陆二人行李后,止说是安公子一定出口到乌里雅苏台做参赞大臣,此番一去,至少也得三年五载才得回来,想一路上有褚、陆等四人保护,谅也无妨。那老翁在家,每日无事,抱抱孩子,说说闲话,倒也十分快活。那姨奶奶呢,除了奶孩子外,说说笑笑,服侍老翁而已。那一夜,忽然做了一梦,梦见长姐来了,身穿大红衣服,满头珠翠,像个新娘子一样。进门来就叫:“姐姐你可好?我想得你苦,今朝才见着了,我替你带的东西还在后面呢。你快给我一碗热茶喝,我一路来走得渴了,快些倒茶来!”那姨奶奶梦中听了这话,忙答应道:“有茶,有茶,我来给你倒。”姨奶奶梦中这一嚷,早把老翁也惊醒了,嚷道:“你瞧你这是怎么说?那么大的人还会发夜张说梦话,真是越大越活回去了!”二姑娘道:“老爷子,你不知道,我做的这梦有点古怪。我梦见安家那个长姑娘,他是我的干妹子,我时刻想他,总见不着,今晚可梦见他来了。身上穿的红袄,像个新娘子。他说他走了一路,渴极了,要喝茶,我所以才答应他,说我来倒。我止当是真的,谁知是梦。看起来这梦总有点兆头,不要他们真个来山东,也未可定。”九公道:“他如今必定是跟他家太太在京,那乌里雅苏台是必不去的。他太太又不出门,他怎么会到山东来?这是你想他,才有这梦,别瞎猜乱想的了,快睡觉罢!”说话之间,孩子也醒了,要吃奶,二姑娘忙奶孩子,不多时,大家都睡着了。
到了次早起来,褚大娘来见过老翁,问道:“昨晚上我听见老爷子醒了,说了好一会子话,二姑娘也说话,是为甚么事?”老翁道:“你还问呢!就是二姑娘发梦颠,说梦话,吵醒了人,你问他罢,说来真要笑死人。”褚大娘子忙问二姑娘道:“我的小妈,到底是甚么事呀?”二姑娘道:“我昨晚上睡得好好的,约有三更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安家长姐妹子,身穿红衣服,戴了一头珠翠首饰,像才出嫁的新娘子。他说他到山东来了,一路上走得急,渴得很,要喝茶。我听见忙答应说有茶,我来倒给你喝。就是这个答应当儿,我就醒了,把老爷子叫我惊醒了。姑奶奶,你看我妹子到底来不来?这梦准不准?你替我圆圆梦罢。”褚大娘子听罢,笑道:“你怎么心眼这么实!梦是一半心计。你天天想那长姑娘,所以梦见他了。若说他来山东,止怕未必。”
父女三人正在说话,止见外面庄丁走进来叫道:“老爷子!外面来了两个人,骑马来的,说请你老出去,有话说。”老翁听说,忙匆匆往外就走。这两人是谁?一是马夫,一是安公子
差来家人,先来通知邓翁,随后就要来了。邓老翁出来,那家人忙上前请安,说:“主人先差小人来通知,主人随后就到。主人是便服乔装来的,因是钦差,恐惊动乡间百姓,所以绕道而来。”老翁听说大喜,忙问:“你们少大爷不是上乌里雅苏台吗?怎么又到山东来?莫非由山东也可以去的吗?我差去那四个人,他们怎么不先来报信?”家人道:“褚、冯二位是在水路船上护送家眷,陆、赵两位是跟着主人一路同行,即刻就到。主人如今是放的山东学台兼观风整俗使,不上那乌里雅苏台了。”九公道:“呵呵!原来有这等事。这可真算是好极了。那家眷走水路从运河直下到德州,起旱进省,不过三站;德州离我们这里不过一百余里,等我快差人去德州迎接,一定要请你们太太、大奶奶来我家盘桓几日。管家,你快到那边客房里歇息歇息。”忙叫庄丁领这二爷去,叫厨房里快备菜饭,打出酒去;又叫人快收拾厅房,要打扫干净,预备着请安家主仆好住。
九公吩咐着,一面走进里面,一面走,一面嚷道:“姑奶奶,你瞧瞧二姑娘做梦可真做准了,真个安家有人来了。原来少大爷不上乌里雅苏台了,改放我们山东学台,即刻就要到快了;家眷是从水路走运河到德州上岸,我要差人去接他们来住几日。这不是二姑娘的梦有点准吗?”褚大娘子听了这话,欢天喜地,那姨奶奶更不用说了,忙料理预备酒菜茶饭,收拾屋子,随问道:“老爷子,问了他们家眷是全来的,还是有几位留京呢?”二姑娘道:“别的不管,先要问一声我那干妹子来不来?我真是怪想他的。老爷子快问问罢!”九公道:“你且别忙,等一回少大爷就来了,那时当面细细的问他就知道,谁来谁不来,何必忙在这一刻工夫呢?”褚大娘子道:“不错,我的妈呀!你快给两个孩子换换衣服,打扮打扮,好见见那干
哥哥呀!别叫人家笑话。”二姑娘听说,这才叫老妈进房里替两个孩子换上衣服,又给孩子洗了脸,揸上粉,点了胭脂,自己也梳洗,换上衣服。褚大娘子已经将下马饭菜、酒果点心,样样都预备停当,所用这些吃食酒菜果子,家中都有现成的,所以不过弹指之间,诸事都已齐备。那老翁又在外面客厅上看着人打扫干净,铺设好了坐位,忙走出庄门外来迎接。果然远远望见有几匹马奔庄上而来。
原来安公子此番访九公,是私自改装而来,轿马人夫全不用,止同了陆葆安、赵飞腿、随缘四个人骑马,行李都捎在马上,打算不过见了面,问明那李公隐居之所,然后再定或在庄上动身去访,或赶紧到省接印后,再专人去请,都不能预定。所以公馆中留下轿马,止说大人偶尔抱恙,要打住几日,不用地方办差,自己起火食。那个地名红花铺,是沂州所属,离府城四十余里,离邓家庄五十余里。主人仆从四骑马,步下两个马夫,共总六人,不多时已到庄门。安公子一眼看见邓翁,慌忙下马。陆、赵二人与随缘一齐下马,马夫拉过马。随缘忙将帽盒解下来打开,取出帽子,安公子戴好,忙叫道:“九太爷!”抢行几步,到面前请安下去。老翁一见,呵呵大笑道:“少大爷,老贤侄,今日真是从天上掉下来,快请进去罢!”说罢,一手拉了安公子的手,往内飞跑,也顾不得招呼陆、赵二人。那二人忙赶着上前叫:“老爷子请安。”九公答应,问道:“他们俩是在水路船上护送,到底船上有那些人,我那老弟想必同来?”安公子忙答应道:“父母都在京,不同来,船上就是舅母与侄儿新置的妾两个人。”九公道:“哈哈!两位姑奶奶也不同来。老贤侄你这样年纪,两位姑奶奶又正在年青,怎么老贤侄竟会买了人?难道老弟弟夫人竟许你弄人吗?两位姑奶奶大量宽洪,不说也罢了,难道他姐儿两个就都不肯出京上任,做现成太太,倒让这新置的姨奶奶享福?真是怪事,真叫人意想不到。”安公子道:“这置妾一事,说起来话长,容侄儿慢慢的细禀。”九公道:“是了。”忙拉着公子,竟到了上房。
褚大娘子早已迎面叫应道:“少大爷妹夫来了,干娘、老爷子好,两位妹妹好,舅太太、张亲家爹妈都好!船上是那几位?大概全来了,怎么又走水路呢?我们老爷子就要差人去迎接来住几天,好在不远。”褚大娘子方才问话,安公子尚未回答,又早走过这位二姑娘,也照褚大娘子一样,一位一位的问好,随后问道:“我那妹子想必来了,他可好?我梦见他做了新娘子,穿了红衣裳,戴了一头珠翠,倒是到山东来了,路上走得口渴,要喝茶。我梦中正答应倒茶,这个当儿醒了,天正交三更。到底我妹子来了不曾?”安公子听了这些话,有些不好意思的,只得说道:“船上就是舅母同他,父母同他姊儿俩都不来,说起话长,容我慢慢的细说。”忙走至当中,要给邓老翁行礼。老翁哪里肯,说道:“老贤侄,你如今是钦命大人,断不敢当你大礼,休要折了我的福寿。”安公子止得请了一个安,随后给褚大娘子、姨奶奶作揖,忙问:“两个弟弟呢?”姨奶奶叫道:“老李,快把他们俩抱来见见大人哥哥!”那老婆子答应,果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抱了来。安公子细看,只见一个面黑,一个面白。黑的恰像九公,白的与姨奶奶面目无二。安公子看罢,赞道:“好两个兄弟,真是有福气的。”九公与褚大娘子齐声道:“但愿借你的吉言,将来还要你疼顾他们俩呢。”姨奶奶道:“他二叔上回来,不是替他起的小名,那官名按着我们老贤侄少大爷的大名‘骥’字排,一个叫世骏,一个叫世驯,说是像两匹好马。”安公子道:“不错,老人家也曾说过,连侄儿一时都会忘了。”说罢,九公携了安公子手,出了上房,说道:“你上次到过那个庄子是西庄,这个地方你还是初次来的呢。你看我这个箭道还宽敞么?”领了安公子,前前后后看了一遍,重新走进上房。
褚大娘子已经将酒菜摆好,请他爷俩入座。九公让公子上首坐,安公子不肯。老翁道:“你是客,总得坐上首的。”公子辞不过,只得坐了。那四个服侍的孩子,早已一旁站立,上前斟酒。老翁见了公子做了大官,毫无一点官派,仍旧是从前那个样子,好不喜欢,杯到即干,连喝了一阵酒。安公子也是爱喝的,也陪饮了不少,又吃了两道菜,这才问老翁道:“侄儿要问九太爷一件事,不知有所闻否?”九公道:“何事?”安公子道:“有一位隐君子,姓李名应龙,号素堂,从前曾在纪大将军幕中,近来无意进取,隐居山中。闻人云就庄这青云山左右。这人年近古稀,深通岐黄,尝舍药治病,不知九太爷有所闻否?侄儿此番奉命往山东充采访使,非得一个能干人在幕中不能济事,因此父亲放心不下,命侄儿顺路来见九太爷,务要访明此人住处,亲身前去聘请。若这位先生肯出山入幕,助侄儿一膀之力,何忧山东风俗不整,大案不消呢?”九公闻言道:“原来如此。这人我略有所闻。不错,姓李,年纪六十多岁。他现隐居在青云山下一个村庄中,离此十八里远。这地方我庄上有人去过,你等我去把那去过人叫了来,命他引路,我陪你去走一趟。但恐到了他那里,他又出门,或推故不见,那就无法可想了。万一见着了,你自然有一套竭诚请他的话,再加上我打个边鼓,下一番说词,他或者竟肯出山襄助,也未可知。总而言之,你我尽到了心,那个人来不来,这其中关乎机缘遇合,勉强不来。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安公子道:“九大爷这话痛快明皙,就是如此办法。”
两人一面谈,一面吃,登时酒醉饭饱,命人收去残肴,大家散坐。那其间九公又问起何以两位姑奶奶都不同来,专叫这长姐同来的缘故。安公子才把那两人有孕不便坐车,父母恐无人照应,才赏给长姐做妾,现在同舅母先来;等他二人分娩后再轮班来山东的话,细细陈明,老翁才明白了。褚大娘子与二姑娘一旁也听见了,止见二姑娘站了起来,向着老翁道:“老爷子,你瞧我做的梦真准,如今我那妹子可是做了新娘子,她走水路到德州,离咱们这里多少路,你快叫人去接了她来,住这们几天,好不好?老爷子,你快叫人去呀!”二姑娘连说带催,老翁止得答应道:“不必忙在一时,我算算他们几时动身,走了几天,此时该到那里了,等她到得德州前两日,我们差人去还赶得上;若先去了,她未到,也是白跑。你且耐心烦等着。”随即问安公子动身日期,在何处上船。安公子道:“他们俱同是一天起身,由通州上船,据说十天内可到德州,但不知此地离德州有多少路?”九公道:“事不宜迟,倒要快差人去的好。”忙叫庄丁去外面请陆、赵二人进来。二人来到,老翁道:“这件事说不得还得你二位辛苦一趟,我也写不及信。少大爷要在此有事,去访个人,也要耽搁数日。此地离德州我记得不过百余里,你二人快骑马去接。接着了,就雇车请他们来此盘桓数日,行李等件用得着的带来,用不着的,派那冯小江在德州店里住着老等,将来仍由那条路进省。你去说这是一定要他们来的。话也说完了,快收拾行李,带好盘费,今日还早,还可以走二十里呢。”陆、赵二人答应,忙出来向帐房取了盘费,收拾好了行李,牵出了马来。二人将行李捎在马上,飞身上马,往德州而去。这里天气晚了,又摆上夜饭,大家用过。有随缘与那家人将安公子的铺陈打开,在安老爷从前住过那三间南房内,安排起床铺。安公子又与老翁谈了半时闲话,然后归寝。那老翁说道:“明早我们起来,吃了早饭,一同骑牲口往青云山下拜访那位李老先生。”约好了,老翁也回房睡觉去了。
一宿晚景易过,到了次早,九公起来梳洗。那安公子已早起来拱候。爷儿俩洗脸喝茶,忙催吃饭。各饮了数杯酒,就吃饭,饱餐了一顿。又吩咐带路的庄丁也吃饱了饭。马夫将马备好拉出来,九公与安公子二人辞过了褚大娘子、姨奶奶二人,忙即上马,跟随那庄丁,一路往青云山下访那李素堂,按下慢表。
且说那李素堂是何许人?乃李邺侯之后,与顾肯堂是同窗弟兄,端的腹有《诗》《书》,广藏经济,医卜星象、书画琴棋,无一不会,最善的是天文、数学。当年也在纪大将军幕中,因见那纪大将军位尊自满,渐渐专权倚势,他就辞馆回家。当时有当道的闻其名来聘请他,他看破世情,一概谢绝。因在南方常有人来惊动他。所以白南而北,寻着山东这青云山左一个小村庄名丰厚村,置了百余亩地,一半自耕,一半雇人耕种,盖了十余间茅屋,同他妻子与寡媳、幼孙亲丁五口,隐居于此,栽花种竹,游水玩山,享受些山林乐境。他又会医,不论村中及远近乡人,凡有疾病,请他一治就好,贫苦者连药都是他舍,因此村人无不佩服感激他。他也有几个朋友,一年或来一二次,勾留数日别去。他却从来不履城市,止在山下十余里内走动。这就是索堂先生大概情形也。那九公与安公今日特来访他,他做梦也猜不着,若要知道,早已避去了。
闲话少提,言归正传。那邓、安二人随着庄丁,走了约有一个时辰,已到丰厚村口。庄丁指与二人道:“这一进村,往西边过去,到了那无人家所在,有一条小路在北方,从小路进去半里,看见竹园,一片篱落,那就是李先生住处了。可就是那路狭小,止容一人一骑走过。”邓、安二人道:“到了那里,我们下马步行何如?”说话间,已进了村,一直往西走去。街上也有人过往,见这两个人一老一少,骑马而来,他们便站住问道:“尊客来此,有何事务?”庄丁答道:“专来拜见李先生的。”那乡人道:“哦,是了,想是来请他看病么?他今日恰好正在家中。昨日才来了一位远方客人,是他的好朋友,说是多年不见面了。今天早上绝早,他家庄客就到青云堡集上去买肉去了。我们是听那庄客说的,所以知道。”
邓、安二人听说李素堂在家,心中十分欢喜,忙催骑前行。到得村前,看见了向北小路,二人忙下马来,将马交与马夫,命庄丁同马夫在此守候,不要怠慢。二人往北边就走。要知见了素堂怎样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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