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荣国府连连喜事。忙过新年,这正月里无非是拜年、请客,庆赏元宵。不知不觉到了二月花朝。这日又是袭人生日,恰巧宝玉在衙门值日,众姊妹都到宝钗房里来热闹一回,同到大观园。进了园门,望去早有各房丫头、婆子把那些斗巧争奇的像生花挂在树上,小丫头们也弄些红绿绸子条儿在花草上挂满,却也十分绚烂。行到蜂腰桥上,看那水中树影更觉有趣。

看了一回,都到王夫人上房来说笑。只见贾琏拿着个禀贴、一封信,进来请安问好毕,向王夫人回话。众人知道有事,都各自散去。

这里贾琏回道:“赖尚荣打发他兄弟尚显进京来请安。”

王夫人问:“他是云南那府?”贾琏说:“是曲靖府,现在署首府。”说着,玉钏儿递过眼镜儿。王夫人见禀帖上写着:“奴才尚荣谨跪老爷、太太万福金安”王夫人笑道:“几年的孩子作到知府了,这信上的字多,你把大概说说罢。”贾琏道:“他因为兰儿娶亲,巧姐出嫁,孝敬了五千银子、一百两金子。才在外头见过老爷,老爷很有气,说知道他是穷官,这刮地皮的钱断乎不收。急的那孩子紧磕头,求主子赏脸。恰好有客来了,侄儿带他进来给太太请安,讨示下。”王夫人说:“叫他进来,我也要瞧瞧他。但是那东西老爷既不收,我也不好作主。就因那年老太太的事情,路费不够,向他借五百银,他写了封告苦的信,送了五十两银。老爷赌气,原封带回,总说他没良心,所以这个自然不肯收。再者,咱们也用不着这几个钱。”贾琏笑道:“虽然不希罕,也难为他大远的,这点敬心。”王夫人点了点头儿。

贾琏出去带了赖尚显进来,给王夫人磕了头,替他一家子都请了安。王夫人问道:“你奶奶,你爹妈都好哇?你奶奶还健壮?”尚显道:“托主子福,奴才奶奶精神很好,就是行路总得人搀着。”王夫人笑道:“也是该的,老封君了。”尚显说:“倒是奴才妈还是痰喘,幸而云南天气好。”王夫人问道:“你哥哥跟前几个小厮?”尚显道:“还就是一个丫头。奴才嫂子多病,收了两个人,也没生。”王夫人问:“你有几个孩子?”尚显笑道:“四个小厮,两个丫头。”王夫人笑着说道:“你倒是有造化的。”尚显说:“都是托主子的福荫。”说罢,又跪下磕了个头说:“奴才哥哥打发奴才进京给主子请安道喜,尽奴才们一点孝心。奴才哥哥在外头这些年,真是洁己奉公,断不敢伤了主人的脸。才见老爷生气,也不敢细说,这原是奴才奶奶八十岁,众同寅送的寿仪。奴才奶奶说:‘哥儿、姐儿的喜事,取个吉利。’”王夫人道:“你奶奶都想的到。你在任上当了这几年的二老爷,更会说话了,起来说罢。”尚显又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向贾琏道:“二叔,你老人家也替我求求太太,施恩赏收了,不然我也不敢回去。”贾琏向王夫人说:“既是老嬷嬷这点诚心,求太太在老爷跟前美言,省的这孩子紧着磨。”王夫人道:“既是你奶奶送哥儿、姐儿的,倒不好不收了。”尚显说:“原想打点首饰,皆因外省匠役实在不好,恐其不合适。”又对贾琏说:“还有四只箱子,是云南的土物儿,现在路上,三两日送过府里来。今日还要到大老爷园子里去。”贾琏说:“只怕来不及。”王夫人问:“你几时回去?”

尚显回道:“总得过了午节。”王夫人说:“你跟着你二叔吃了晚饭再走。”尚显答应了:“是”。王夫人又对贾琏说:“那就交吴新登、林之孝存库。”尚显又给王夫人请了安,随着贾琏出去。

按下王夫人,且说宝钗自上房回来,进了角门,只听一片笑语。小丫头双怜说:“奶奶回来了。”袭人等迎了出来,见焙茗媳妇秋纹领着个孩子给宝钗请安。宝钗问道:“你来了!”

说着进房坐下。袭人递过茶来,宝钗问秋纹:“这孩子是你们小铛儿么?怎么不像你?”麝月笑道:“怎么会像他呢?”宝钗说:“记得我还给你作满月,难道不是你生的?”袭人道:“不是他下的,可是他孵的。”秋纹笑道:“奶奶不知道这件事啊,奶奶瞧他像谁?”宝钗说:“我瞧着眼熟,想不起来。”

莺儿说:“跟珍大奶奶的万儿,记得不记得?”宝钗说:“不是那个细高挑儿,有点像司棋的?”袭人说:“就是他!”秋纹说:“这件事,奶奶可别对二爷说。”宝钗说:“这又奇了,与二爷什么相干?”秋纹说:“焙茗再三的央告我,不教在里头说,怕二爷笑话他。”袭人说:“想来没和奶奶说过。”麝月说:“那些好事自然都告诉过你。”袭人说:“扯臊,我没和你说话!”秋纹说:“那年珍大奶奶放万儿出去,说人家儿,他都不愿意,一心要嫁焙茗,情愿作二房。他妈又不肯,闹的要死要活的,又怕弄出事来。我们那个一天家咳声叹气,我婆婆看着着急,又不敢作主。我说,什么二房三房的,左右都是旧日的姐儿们,弄顶轿子抬过来就结了。”宝钗笑道:“你倒是贤惠的。”袭人问:“你婆婆疼谁?”秋纹说:“都一样,那怕买枝花儿也是一样。这孩子除了吃奶,总跟着我,时刻不离。可是还有一件新闻,奶奶自然不知道。小芸二爷后续的就是小红,林家当初不敢应,还是求了琏二爷向林管家说的。”

宝钗道:“这件事,我倒听见琏二奶奶说的,都知道,就瞒着太太那边。说新人腿上有残疾,所以没带来磕头。”秋纹说:“头里的小二奶奶竟闹鬼,如今又把坠儿也弄了去。人也闹,鬼也闹,没事就犯犯他们的陈事。说他们在滴翠亭说的话,连林姑娘都听见了。宝钗心中暗笑,说:“这可冤屈死人,谁那么大工夫,管他们那些闲事。”麝月问:“你怎么知道这么细?”

秋纹说:“我姑妈也在东廊下住,和他们家隔一堵墙,所以知道。听说芳官也还了俗了。本来那时候我们的人也太多,如今又太少。”宝钗说:“老爷总说人多耗费。太太屋里除了玉钏儿,大的四个,中的四个,小的四个。周姨奶奶就是常贵一个。大奶奶那边素云、碧月、晓霞,春草、秋香两个本是跟兰哥的,如今在小大奶奶屋里。三奶奶就是陪房两个。我这里就是双环、双怜、翠香、翠羽,他们三个人每人一个小丫头。四姑娘那边紫鹃多病,磬儿又不中用,就仗着侍砚一个,也闹没人使。”

正在闲谈,小丫头说:“姨太太家刘妈来了。”只见刘家的进来请安问好,宝钗站起来问了太太的安,又问奶奶们好。

刘家的一一回答,回头对小丫头说:“外头有两个盒子,是大奶奶给哥儿带来的。”宝钗道:“哥儿搬了家了。”刘家的问:“搬到那屋里去了?”宝钗道:“过了灯节儿就跟了太太去了。”

刘家的说:“我还没到姨太太那边呢。太太叫告诉姑奶奶,梅大太太到京了。”宝钗问:“怎么没同到任上去?”刘家的道:“梅大老爷不是越级升了福建臬司,旨意不叫进京,就上任去了。皆因二姑爷告假省亲,太太就同少爷进京的,等完了姑娘的喜事才去呢。只有三位姨奶奶跟去了。梅太太这次进京,把柳二爷的家眷也带来了。”宝钗说:“那个柳二爷?”刘家的说:“就是咱们大爷的把弟。听见和姑爷也最相好。”宝钗问:“柳二爷几时有了家眷?”刘家的说:“是二姑爷用一二千银子给他置的,此刻在梅府里住,等八月才娶呢。”宝钗问:“你看见没有?”刘家说:“上次送礼看见过,长的就和咱们太太里间屋里挂的那个吹箫的画儿似的。真是个美人儿,一点的小脚儿,见了人说话很和气,一家子都喜欢。二姑奶奶爱的了不得,说可惜的给了柳二爷。如今太太着大爷给他们置房子呢。家里这会子忙的了不得。”宝钗笑道:“太太是最高兴替人张罗好事。你下头歇歇去罢。”袭人说:“往我们屋里坐着去。”刘家答应去了。

只见秋纹拿了一包活计,笑道:“只顾说话,把正事忘了。

这是领下去的活计,都作得了。奶奶再打点些,我们两人作。

他的针线比我细多了!”正说着,人回:“李三姑奶奶来了。”

宝钗换了件衣裳,忙到王夫人上房见了李绮,彼此谈笑。见李纨带着媳妇曾文淑,又有蔡如玉、平儿都来相见。李绮问:“云姐姐、琴妹妹也久没见了。”王夫人说:“琴姑奶奶家里有事,这程子没来。云姑奶奶正这里住着呢,着人请他去。”李绮道:“不用请,我瞧他去。还要到外甥新房去看看。”又问:“云姐姐在那儿住?”宝钗道:“在蘅芜院祝我陪了你去。”

说着立起身,同李纨婆媳往大观园来。先到蘅芜院,一进门,见翠缕、侍砚在栏杆上坐着,就知惜春在这里。翠缕、侍砚见他们进来,忙站起来请安。宝钗向二人摇摇手,便轻轻走到窗下一看,见湘云、惜春对坐下棋。惜春手里拈着个子儿说:“我要吃你这一块,又不忍得。”湘云道:“你这些毒着儿是跟着妙玉学的,我竟没防到。”惜春道:“也没见过下一回输一回的。”宝钗在窗外扑哧的一笑,倒把二人吓了一跳。于是大家进房问好让坐。李纨问:“四妹妹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惜春道:“趁着你们众位在这里,评评这个理。他把我捉了来,叫画一轴白描观音。那如何是随便的事,回去画又不依。又要下棋,他输了就回去画,我输了当面就画。”李绮问:“到底谁输谁赢?”湘云不等说完,笑着叫翠缕:“快收了罢,让我们说话儿。”众人说笑了一回,辞了湘云、惜春。宝钗、李纨、李绮、曾氏都往贾兰房里坐了坐,就到稻香村来用了点心,到王夫人上房吃了晚饭回去。这里各自回房。

次日宝钗从上房回来,见宝玉下班回到自己房中,袭人伺候换衣裳。宝玉道:“换换衣裳还要拜客呢。”宝钗问:“拜谁?”宝玉说:“梅瑟卿。还要给姨妈请请安。”于是换完衣裳自去拜客,到晚方回。宝钗问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宝玉道:“先到梅家,瑟卿就同到薛大哥那里,柳老二也在坐。

说起他新置的房子,就是蒋玉函紫檀堡的那处。因为忠顺王赏了他一所宅子住,所以薛大哥不惜重价一心要买他那房子。”

宝钗问道:“什么原故偏要买?”宝玉道:“皆因柳老二爱他那些花木,更兼盖造的精细。如今那边不肯说价,连一顷多果园都白送。这边又不肯白要,托了许多人,两下里说和,前日才定准。”宝钗问:“到底是买是送呢?”宝玉道:“作了一千六百银,所以大家约会明日去看房。还叫转邀兰哥,为的是商量写写匾对。”宝钗道:“这些事,要是老爷知道了,你可提防着。”宝玉道:“不怕,梅大爷是老爷最赞的人,总说:‘据自己所见的少年公子,无出其右者。人品、学问都靠的住,毫无纨绔习气。长和他谈谈,大有益处。’”宝钗笑道:“要知道他的行为,只怕更要赞他呢。”宝玉道:“他原不错,不过略放诞些,却也是文人的本色。”

正说着,见二门上的老婆子拿着两个字儿递给双环,说:“焙茗叫回二爷,这是梅大爷那里送来的。”宝玉接来看了,一个是给自己的,一个是给贾兰的。打开瞧了,是务必请明日早去的话。把那一个交给婆子说:“你叫焙茗把这个送到兰阿哥那边,听个回信来回话。”婆子接了,自去传话。不一时,见贾兰笑嘻嘻的走到院里,问:“叔叔在家么?”宝玉说:“你进来罢。”贾兰进房给宝玉、宝钗请了安,把字儿递与宝玉,说道:“叔叔想明日还是去不去呢?”宝玉道:“不去不是劲儿。去罢,又怕老爷知道。”贾兰笑道:“要不是有蒋家这层,却倒无妨。”宝玉道:“可不是为这个,咱们外头商量去。”

于是叔侄二人出来,焙茗跟到宝玉书房,问道:“爷明日去不去?来人还等着呢。”宝玉将对贾兰的话又说了一遍。焙茗道:“爷索性回明白上头,就说是梅大爷请吃饭。那是老爷最夸的人,自然没事了。”贾兰笑道:“好小子,会撒谎。我明日有事也托你办,自然妥当。”焙茗笑道:“不是奴才会撒谎,是见爷们没主意。”说着作了个手势,“这里头不是有他,也不用这么为难了。”宝玉笑道:“滚罢!你对来人说,回去请安,明日我们准去。”焙茗答应去了。不知宝玉叔侄明日去与不去,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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