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臭臭,暗把人心引透。涎纵垂残,鼻虽熏破,却不能消受。慢夸郎溜,烫一烫,自要伤皮损肉。劝君罢手,休侍临头,呼天莫救。
右调《柳梢青》
话说张媒婆领了卜公子之命,推托不得,只得又来见管小姐说道:“我老媳妇,也晓得这段婚姻,未必遂小姐之心,也不敢只管来琐碎小姐,当不得卜公子要打要骂,逼我来见小姐。”管小姐道:“我前日的话,已回得决决绝绝了,又逼你来见我做甚?”张媒婆道:“卜公子说:‘他爱慕小姐之极,只要成婚便死也甘心。’他又说:‘这婚姻,原媒已央李太爷并许多亲友做过了,求婚的咏雪诗,已蒙小姐当面亲做过了。小姐若肯相怜,赐个吉期,更觉冠冕。倘或小姐不好说出,他即自择吉日,亲来赘入,谅小姐也没本事赶他出去。’”
管小姐听了,大怒道:“他这些强横无稽之谈,只好唬吓你老媒婆。我管青眉小姐,虽红颜鬓,系一柔弱弱女子,却眼睛认得人,胸中晓得事。况国有国之王法,家有家之礼体。我老爷官居二品,现任在朝,卜成仁虽是个尚书公了,也不敢轻戏于我,怎说自家便要择日成亲。想是他父子受享不过,定要谋反寻死了。妈妈你不要管闲事,他若有本事要寻死,只管请他来,我管青眉断断不怕!”
张媒婆见管小姐发话,忙说道:“小姐不要怪我,我原是不肯来的。”说罢,遂依旧来回复卜公子道:“公子莫怪我老身多嘴,管小姐这段婚姻,我劝公子倒不如息了这个念头罢。那管小姐不是个好惹的。公子若必要苦苦去谋娶,只恐怕终要惹出一场大祸来。”卜成仁道:“有甚么大祸惹出来?”张媒婆遂将管小姐的言语,又一一说了道:“公子也要想一想,可做,便做做也好。若是不可做,再做他图也好。若只管去逼,定然有些不妙。我老媳妇且去着。”遂辞了出来。正是:
莫要笑媒婆,于人识得多。
真心肯说出,断断不差错。
卜成仁听了张媒婆一席话,忽又惊得呆了半晌不曾开口。当不得强之良在旁撺掇道:“卜兄,你一个眼空四海的豪杰之士,怎被这老乞婆几句话,就弄得没了主意。且莫说她女子家不会杀人,就是个粗手大臂,惯于行凶的泼妇,你好好以礼去求婚,是爱她慕她,也不犯着触她之怒,动她之气,一时之间,便要杀起人来。”卜成仁道:“吾兄所论,最为有理。但不知目下可就行得?”
强之良道:“目下管侍郎又不在朝,长孙肖又被逐而去,不知是躲了,不知是死了。兄弟年纪又小,搪不得风,抵不得浪,此外并无至亲密友。青田只一个县官,难道不奉承兄,倒去护她。我看管小姐毫无倚靠。正在此时,长兄若肯呆着脸,大着胆,半以情,半以势,苦苦去求,定然有些指望。若误过此时,管侍郎回来了,兄弟长大了,长孙肖或不死又中了,那时,县公纵要用情,也要论理了,便万万莫想。”卜成仁道:“是呀,是呀。吾兄言之已明,不须再计,只得要行了。倘能侥幸,皆兄之赐,自当重谢。”
因择了一个吉日,用红绫写了,竟不用张媒婆,但叫了八个家人与八个丫头同送了去。送到厅上,只一个家人守厅。看见众人,因说道:“我家老爷又在朝,我家小姐又不嫁人,你家公子送这吉期来作甚么?”卜家家人道:“你不知道,我家公子与你家小姐结亲,前日张媒婆已讲明久了,你可收下。”老家人道:“既是张媒婆讲明,就该叫张媒婆来收,为何张媒婆却又不来?此乃婚姻大事,我一个下人,如何敢做主?”卜家家人道:“你既做不得主,可入去禀声。”
老家人道:“老爷不在家,叫我禀哪个?”卜家家人道:“就禀小姐。”老家人道:“小姐深居闺阁,我一个守厅家人,怎敢去禀。你们列位,都在大老爷门下,这些规矩难道不知?”卜家家人道:“你既不敢禀,我们着两个姐姐自进去禀见你小姐如何?”老家人道:“这个使不得。”卜家家人果叫两个年大的丫头,拿了吉期帖子,入去亲见小姐。
小姐见了帖子,因说道:“你家公子不读诗书,不明道理,只靠是个尚书公子,便要使势胡行。若要使势胡行,也只好行于小民面上。怎我家老爷与你家老爷,同在部中为官,一个尚书,一个侍郎,官也不相上下,怎乘我家老爷奉钦命在外,就思量无媒无理,自家择个日子,要强来娶我,何愚蠢一至如此。据汝奸人狡算,不过倚着县公左袒。又欺我家公子年少,制他不下,可以任他强横,希图威逼成事,然后慢慢周全。谁知我管小姐,虽只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子,却薄薄有些胆智。看得恩仇分明,死生容易,决不等闲受人挟制。你二人可回去报知你家公子,就说我管小姐传言与他,他若果爱慕我管青眉之才,可洗净豪强,收心诗礼,候我老爷还朝再作商量,则婚姻未可知也。若听信奸谋思量狂逞,只怕我之死期,即是他之死期,断断不能相恕!你二人去罢。”
两个丫头领了卜成仁之命,还打帐说两句歆动她的话儿,不期管小姐早说得明白,说得决决绝绝,哪里还敢开口。只得辞了出来,同着众家人将小姐说的话与卜成仁知道。
卜成仁听了,也有三分狐疑,却自无主意,只得又来请教强之良。强之良道:“凡做事第一要胆。兄又要做事,又没胆气,做事疑疑惑惑,做来也不爽快,倒不如歇了罢。”卜成仁道:“我怎的没胆气。但久闻得这个管小姐为人,有些奇奇怪怪。她说来的话,不得不体察它个来历。”强之良道:“谁教你不体察,就是我也未尝不体察。但小弟体察管小姐话头,总不出一个死来唬吓你。她知你少年公子,若以道理与你讲,你自然不听;若以势利与你抗,你自然不怕;若以情礼向你求,你自然不依;她晓得你富贵公子,只怕的是死,故独独以死来唬吓你。”
卜成仁道:“事急了,倘然认起真来,也定不得。你怎就拿定她是来唬吓我?”强之良道:“凡事也要想想,你是个富贵公子,既然怕死,她是个富贵小姐,难道就不怕死?她若有本事杀死你,终不成她还能够得生。她若不能自生,怎肯杀你,此浅而易见者也。她苦苦说这些你死我死的狠话,只不过要唬吓你个不敢去亲近她。况个杀人的凶事,就是你我奉了朝延的旨意,叫去做刽子手,也战战兢兢下不得的手。终不成她一个小女子,倒有本事私自杀人。吾兄何等高明,怎不细细一想?”
卜成仁大喜道:“说得明白。若不领教,几乎被她瞒过。如今不必再议,到了吉期,竟大着胆子去做亲就是了。”正是:
恶人已有十分奸,偏有奸人助其恶。
何曾遗害到他人,还是自家寻死着。
卜成仁因强之良剖说得明白,胆子又大了,遂不管着。及到了吉期,也不备聘礼,也不用媒人,竟自换了一身新鲜衣服,打扮得齐齐整整。等到黄昏,坐了一乘大轿,跟随着二、三十个家人,并一班鹰犬,灯笼火把,照得雪亮。又吃得醉酣酣罩着面孔,竟叫乐人吹吹打打,送到管侍郎府中来,又恐管小姐藏在闺阁内,说话不便,又叫前日服侍过管小姐做诗的四个侍婢,也过了来。
到得管府门前,不期管府静悄悄,人影儿也没一个。众家人吆喝了一回。方走出一个老家人来,拦着大门问道:“我老爷又不在家,你们这些人,黑天暗地来做甚么?”卜公子因有三分酒醉,问道:“你是甚么人?”那老家人道:“我是管侍郎老爷府中看大门的老管家,贱号王奉桥。”卜成仁道:“你既管大门,看见我卜公子来做亲,怎不开了大门迎接?”
老家人道:“老爷进京时,只吩咐我看好大门,不许放闲人出入,不曾说,做甚么亲。你这人,我又不认得你是谁,我府中又没人做亲,怎敢黄昏黑夜,灯笼火把,结党成群来吵闹。莫非乘我老爷不在家,思量要做强盗么!但这是县城之内,比不得荒村野镇,任你们横行。”
卜公子听了大怒,骂道:“老奴才,不要胡说!难道我卜天官老爷家卜公子,你就认不得?”老家人道:“莫说不认得,就认得你是卜天官老爷家的公子,我奉我家管老爷之命,看守大门,也不敢黑夜放你们进去。若说做亲,一发不中听。大凡做亲,男家必有媒人说合,女家定是尊长主婚。择日安排筵席,请下亲朋欢迎喜接,才像个模样。哪有个老爷在朝,家里无缘无故,忽然做起亲来之理。就是爱亲做亲,两家图省事,也须叫媒人暗暗通知,茶也备一杯。怎胡胡涂涂,拥了一阵人来,贼头贼脑往府里乱闯,不是强盗,却是甚人!”
卜成仁听了,更加怒骂道:“老奴才,还要胡说!我卜公子来与你家管小姐结亲,自有媒婆老早通知,你这看门的老狗,如何晓得?如此多言多语,本该痛打一顿才好,姑念吉期,今日饶你。”因喝众鹰犬道:“还不快将这老奴才赶开!”
众人听了,忙将老家人推在半边,竟灯笼火把,鼓乐喧天,将卜成仁拥到堂上,吹吹打打闹了半晌。及往穿堂后一望,却静悄悄,没些动静。卜成仁见管小姐全不招架,只得叫带来的四个侍妾,提了四盏纱灯,入去报知。
四个侍妾走到后厅楼下,只见厅内早已灯烛辉煌,点得雪亮。管小姐却正在厅后帘下,拥着一张书案而坐。书案上点着两支明烛,明烛下却放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看见四个侍女走到面前,就先问道:“你家公子来了么?”四个侍妾答应道:“已来在外厅。因未奉小姐之命,不敢擅入,故着小婢们先来报知,求小姐明示,不知可敢进见?”小姐道:“既要做冤家,哪有个不见面之理?既要寻死,哪有个刀在一处,头又在一处之理?快去请你家公子入来!”
四个侍妾见管小姐说话厉害,大家惊惊慌慌,不敢再开口说话,只得复走出来,报知卜公子道:“管小姐今夜的面孔,与向日面孔大不相同。”卜成仁道:“怎不相同?”四个侍妾道:“向日是文,今日是武。面前案上又摆着一口耀眼铮光的宝剑,好不怕人。公子要进去,也要拿出个主意来。”
卜成仁因有了强之良先入之言,拿定了她舍不得自家与我拚命。转笑嘻嘻说道:“丫头们,怎这等胆小。”因吩咐众人在外厅伺候,自却叫四个侍妾,将灯引路,竟走到后楼厅上,就要请小姐拜见。青眉小姐早隔帘琅琅说道:“且请公子坐了,将前后事说个明白,再相见也不迟。”因叫四个仆妇,移了一张交椅,放在帘外,请他坐下。四个仆妇就立在两边。又有一个侍妾,送上茶来。
卜成仁见从容有礼,一发大胆。因说道:“婚姻大事,造次相求,得蒙召入,感激不尽。”言还不曾说了,早听得管小姐在帘内,将宝剑在案上拍得哗喇一声响,遂大声骂道:“卜成仁贼畜生,我与你前世有甚冤仇!你今世苦苦来害我性命。”
卜成仁听了,忙分辩道:“小姐莫要错会了来意。我卜成仁苦苦来求者,原是爱慕小姐,欲见无门,故不得已而为此急计。小姐怎么说个冤仇害你性命?”
管小姐又骂道:“贼畜生,你一个驴马,又不读书,如何得知道理?不与你说明,你死也不服。就是民间一个贞女,若要从夫,也必待有礼。若一礼不具,虽拆狱诉讼,亦不肯从。何况我一个侍郎闺秀,存心贤懿,结想名媛,焉肯等闲受辱于囊酒袋肉乎!今我见你这畜生,东嗥西吠,徒现了一番禽兽之形,于我衩裙无碍。然我管青眉闺阁清幽,未免遭玷,若不痛斩汝首,则此恨怎消!”
卜成仁只认做是吓他,因说道:“小姐若是这等说,便差了。我卜成仁纵不好,也是个吏部尚书的公子,难道一毫礼也不备,就指望来做亲。只因前番苦苦相求,未蒙慨允。故不得已,乘此机会,行权以合经。俟今夜成亲之后,明日即当补上千金之聘,断不敢食言。”
管小姐听了,愈加大怒道:“你这样不知香臭的畜生,与你说好话,你也不知道,只合杀了,以消暴戾之气!”因将宝剑又在案上一拍道:“已做冤家,也说不得了,媳妇们快些替我拿下!”帘里只传得一声,外面的四个仆妇走近前,将卜成仁掀倒在椅上,动也动不得一动。
管小姐看见外面掀倒卜成仁,方手提宝剑从帘里走出帘外来,指着卜成仁大骂道:“贼畜生,你想要成亲么!且快去阎王那里另换一个人身来。”遂提起宝剑照着当头劈来,吓的那跟来的四个侍女魂都不在身上。两个慌忙上前,拼死命的将管小姐抱定道:“这个使不得!”那两个就抵死的撑开了。四个仆妇道:“公子还不快走!”此时卜成仁已吓倒在椅子上,连话也说不出。亏得侍女拨开仆妇,方得挣起身来,说道:“吓杀,吓杀!都是老强误我。”竟往外跑。
管小姐看见卜成仁下阶走了,急得只是顿足,要赶来,又被侍女拦住。只得将宝剑隔着侍女,照定卜成仁虚掷将来。终是女子的身弱,掷去不远,早“噹”一声落在阶下。卜成仁听见,又吃一惊,早飞一般跑了出去。跑到外厅,众家人接着,见公子形容失色,话说不出,知道吃了苦。都凑趣不再问,竟抬过轿子来,请公子上了。只用两个灯笼照着,飞一般的抬了回去。正是:
来何有兴去何羞,莫怪他人是自求。
若是行藏皆合礼,锦衣公子最风流。
众家人见主人没兴回去了,只得领着四个侍女,也悄悄来家,其余灯笼鼓乐,自觉无趣,也渐渐散了。管小姐方吩咐老家人:“看好门户。”与兄弟管雷说笑。管雷道:“兄弟看见卜成仁走起来,昂昂然坐着,恐一时遣他未动,心下也鹘鹘突突。亏姐姐有本事,只一番做作,竟将他吓走了。只怕此后也不敢再来了。”管小姐道:“这卜成仁,为人贪淫无已,又信人挑拨,怎么不来?除非我死了,他方能得断念头。但他再来,我自有算计。”只因这一算,有分教:
假福真祸,名死实生。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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