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处莺声细,才识芳春滋味。若是鸡鸣犬吠,殊觉无关系。若施掩耳偷铃计,转为才人吐气。水火料他无济,谁道终须济。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长孙肖受了管小姐之教,拿稳了卜成仁有银子又有势利,县中的玉支玑可以弄得来,若要他题诗,是断断做不出。故长孙肖对着强之良倒丢开玉支玑,反只索他咏玉支玑诗。待他做不出,便好借故推辞。
不期到了次日,忽强之良走来,笑嘻嘻说道:“无忝兄,这一番真正恭喜了。”长孙肖也笑道:“只怕不是恭喜,还是空喜。”强之良道:“断断不空。无忝兄,你只夸管小姐才高,能吟玉支玑,难道卜小姐就无才,不能吟玉支玑么!”因在袖中取出红丝小姐的诗篇儿来,递与第孙肖道:“且请看看这首咏玉支玑的诗,比那管小姐的如何?”
长孙肖接了,他初看时,意思还笑嘻嘻,只认做是央甚么腐懦做来的,只好供做笑话。及才看得起句,便不觉收起容来。再看到承句,早有几分惊讶起来。看一、二联,便只是点头,及至看完,遂大赞道:“好诗!好诗!愈出愈奇,真不减于管小姐了。不知此诗,出自何人之笔?”强之良道:“无忝兄,一个聪明人,怎么说起涂话来。兄纳聘与何人,便是何人之笔,难道有一个闲人替她?”长孙肖道:“据兄说来,定是卜小姐了,我不信咫尺之间,便有两个才女。莫非卜小姐旁边有捉刀人么?”
强之良见长孙肖被诗惊倒,一发说起大话来,道:“兄但知看诗,却不知揆情察理。从来不是芝兰,哪能香馥。若非鹦鹉,怎解今日。你看这首诗,笔笔欲仙,若非一个绝代佳人,焉能道其隽秀。若疑有捉刀人,莫说小弟自笑,就把青田这些秀才,都倒吊起来,也逼他做不出,何况他人?”
长孙肖听了,又细细沉想道:“兄言大是有理。此诗出笔不凡,构思灵慧,果非腐儒之笔。”强之良道:“兄想明白了么?此虽卜兄重兄之才,以小弟看来,实实皆兄之福。又不费一丝半线,成就这等富贵才美的婚姻,还要疑惑些甚么?可快快取出玉支玑来去定聘。”
原来长孙肖苦苦索诗,只以为万万索不出来,不期忽做了诗来。若是诗做得不好,还要推托,诗又妙不容言,一时转不过嘴来。又仓卒中不便叫管雷入去请教小姐。推不过,因取出玉支玑来,与他道:“既有诗,只得将此聘物,烦长兄致去了。”强之良道:“诗,是我送来。聘,是我送去这便是了。但所说管小姐诗,必须缴还方妙。”长孙肖道:“这个知道了。”两人说定,强之良就袖了玉支玑去了。
强之良一去了,长孙肖就将诗付与管雷,叫他送入去与姐姐看,就请教他一个主意,却是如何。管雷携入,付与彤秀道:“先生逼他做诗,只道他做不出,不料他竟做了来。叫我送与姐姐看,可真是卜小姐之笔,就请教姐姐一个主意,怎生回他?”
青眉接了一看,不觉吃惊道:“这诗怎做得如此风韵入情,且末后两语,竟连我的前题俱要抹倒,笔锋尖利,真可畏也。若非骨带三分仙慧,气运一派灵机,如何得能到此。但卜尚书家既有如此才美的小姐,为甚一向没人知道,待我再访。你可与先生说,这幅诗笺须拿去好好收藏,万万不可还他。若问我前诗,只说已缴还我,先生的事已完了。待他来寻我,我自有语答他。但嘱咐先生,不可与卜、强二人来往密了,恐又堕他之迷。”管雷将诗笺交还先生,又将姐姐的言语也与先生说了。长孙肖牢记在心。
过不得一日,早见强之良又来通知道:“前日玉支玑聘礼,已送与卜兄,卜兄已转付与他令妹收藏了,婚姻已稳如磐石矣。但不知管小姐的旧诗,可曾退去?”长孙肖道:“已退去矣。”强之良道:“诗既退去,则管疏而卜亲矣,不妨同你去盘桓盘桓。”长孙肖道:“同去盘桓固好,但馆事羁身,出入不便。”强之良道:“何不并馆事谢绝?”长孙肖道:“就要谢绝,也须完了一年首尾。”强之良道:“既如此说,我且别去。”遂走了回来,报知卜公子道:“管小姐原诗,他说已退还矣。”
卜成仁听见管小姐之诗已退还,满心欢喜,遂又叫张媒婆去打听消息,并催她许可。张媒婆因复来见管小姐道:“小姐恭喜。聘物已退清,可以自主矣。”管小姐道:“聘物虽侥幸退去,但自主还一时做不得。”张媒婆道:“这是为何?”管小姐道:“只因他前日送聘物来时,我不合做一首诗答他。他如今指定了这首诗要做凭据,不肯放手。我前日见他将玉支玑又定了卜小姐,我因着人与他说,你既将玉支玑别定了亲,这咏玉支玑诗该还我。他回说道:‘诗本该即还,但因这玉支玑聘物虽然送去,却是哥哥私自受下,并未曾通知母亲与妹子,这事还属虚悬。故这诗暂且留下,只候事体一有着落,便立刻送还矣。’张妈妈,你看这样光景,却叫我怎生作主?”
张媒婆道:“他说这诗已送还小姐了。”管小姐道:“口虽说还,却实实未还我。”张媒婆道:“若是未还,我再叫卜公子着人去催。”管小姐道:“催也无用。只消与卜小姐讲明了受聘做诗之事,使他心允,这长孙相公自然还我原诗了,又何必催。”张媒婆道:“小姐说得有埋。待我去与他讲妥了,再来请教小姐。”遂辞了出来,一径走到卜尚书家来,要寻卜公子说话。
不期卜公子寻不见,恰在穿堂里撞见柳乳母,领了红丝小姐之命,出来打听做诗消息。原是认得的,因问道:“张妈妈一向不见,今日来寻哪个?”张媒婆道:“我寻公子说话。”柳乳母道:“听见说公子拜客去了,妈妈寻公子做甚么?”张媒婆道:“为公子要求管小姐的亲事,故来寻他。”柳乳母道:“管小姐的亲事讲妥了么?”张媒婆道:“我那边管小姐的亲事,倒已讲得妥妥贴贴。只为这边红丝小姐的事,说得不了不结,连那边也弄得耽耽搁搁,倒要我白走了两遍。今日寻他不见,这遭又是白走的了。”
柳乳母听了,心下暗惊,装做不知。老实问她,恐她避嫌疑不肯说,只得转做得知的一般。假说道:“红丝小姐的事,听见她说妥了,有甚不了不结?”张媒婆道:“这样做媒的,我不好骂她,不该把人饭与他吃。行来的玉支玑聘物,公子既受了,红丝小姐咏玉支玑的诗笺,又作答聘送与长孙相公收了,就该当面讨出管小姐的诗来,缴还管小姐,使管小姐得以作主,我替公子求的事不就成了。谁知这边的媒人,只顾这边卜小姐的亲事,便不管那边公子的亲事,岂不是不了不结。”
柳乳母道:“媒人做事,固不老到,这个甚么长孙相公,却也不通文理。你既受了这边卜小姐的诗笺,那边管小姐的原诗,缘何又肯定不还,终不成两个都与你娶了吧。”张媒婆道:“也莫要错怪了他,他也说得有理。他说他是穷秀才,在人家门下教书,管侍郎老爷爱他有才,故破格将女儿许嫁与他,这也要算做千载难逢的美事了。今不期又遇着公子怜才,又将红丝小姐许嫁他。他慕卜小姐的美才,自然情愿。但疑惑这件事,自是公子的高情,内里太太与小姐未必知道。况老爷在朝,全然不晓。倘明日一旦嫌他贫贱,不肯嫁他,他单拿着小姐这首诗,哪里去叫屈?这边又不成,那边又弄脱了,岂不两失。他因此拿着管小姐的原诗,尚不肯还。虽然虑得也是,倒不知这边公子与小姐转是实心实意。”
柳乳母道:“这样两头挑的亲事,我劝张妈妈得管也好,得不管也罢了,后来恐怕有是非。”张媒婆道:“姆姆说得是,我心中也是这等想。等公子来家,回复了他吧。”说罢就去了。
柳乳母打听了这个确信,连忙一五一十的报与红丝小姐。小姐听了,暗想道:“我哥哥好没来由,你要夺娶管小姐,难道再无个别样算计,却拿妹子做香饵,怪道前日苦苦逼我做那首玉支玑诗去。我只道是偶然题咏,谁知有许多委曲,只得要禀明母亲,讨回这首诗来才好。若不讨回,倘或书生无赖,招摇开去,爹爹闻知,只道我女孩儿不守闺训,轻将笔墨付人,那里分辩便迟了。今日便得罪哥哥,也说不得了。”
遂同柳乳母走到母亲郑氏房里来,将哥哥如何骗他做诗,并乳母探知媒婆之言,细细说了一遍,道:“孩儿静守闺中,从无片纸一字示人。母亲所知,前日哥哥以玉支玑索题,孩儿只认做哥哥无心中要试试妹子之才,故信笔题了。谁知哥哥受了甚么人家的玉支玑之聘,竟将此诗做答聘之用。此事关孩儿名节不小,只得禀知母亲,求母亲唤了哥哥来,吩咐他将孩儿笔迹取回,将玉支玑退去,庶可遮饰前羞。倘不早退,倘那人借口猖扬,爹爹闻知,却如何区处?”
郑氏听了,大不快活。因叫人将卜成仁请了来,说道:“你这件事做得大无道理。就是一时遇了才子,要为妹子择婚,也该对我说声,问问妹子肯也不肯。就是不下气对我说,难道父亲也不该着人去请命,竟擅自受聘,十分无礼。”卜成仁忙分辩道:“母亲不要错怪孩儿。哪有个妹妹真真结亲,孩儿敢不禀明父母,私自受聘之理。况我一个尚书人家,怕没有公子王孙共结丝罗,却将妹子许与一个赤贫的寒儒,与他结亲。只不过为孩儿要娶管小姐,借此要他退管小姐之婚,难道实实与他不成,孩儿纵愚也不至此。”
郑氏道:“婚姻之事从来一言为定,便生死不移。且他行来的玉支玑聘物,你又受了他的,你又哄了妹子诗去与他答聘。又闻得有一个秀才作媒,诸礼俱备,怎么叫做耍他?”卜成仁道:“玉支玑的聘物。原是孩儿上价县中赎出来的,怎算得他的聘物。玉支玑既算不得聘物,则咏玉支玑的诗,如何算得答聘?这个强秀才,不是替他来做媒,原是孩儿请他来替孩儿做证见的。三件俱虚,怎的不是耍他?”郑氏道:“你既要耍人,难道再无别策,却拿妹子出名。你妹子一个闺中淑女,先被你们说得狼狼藉藉,叫她明日怎生嫁人?”卜成仁道:“此乃隐秘之事也,没甚人知道。”
红丝小姐道:“此事自是哥哥一时失检点,哥哥也不必辩了。事已做过,母亲也不必追究既往了。如今只求哥哥念手足之情,替妹子异此惜耻,将妹子题的这幅诗笺,设个法儿取了回来还我,便是哥哥的好情了。”卜成仁道:“妹子这幅诗笺,我拿与他们看,原是要卖弄妹妹的才华,又不是卖与他们,要取来何难?待我就去。”郑氏道:“你既去取诗,这个玉支玑也该带去还他。”卜成仁道:“这玉支玑是孩儿一百两银子赎来的,又不是他的东西,怎舍得白白与他,不如留在母亲处看看耍子。”因叫人随即取了来,交与郑氏道:“母亲请收了。”
郑氏看了道:“倒也是一件好物事,我如何要你的。”因付与红丝道:“你且权收下,做个当头。等他取了诗笺来还你,你再还他何如?”卜成仁道:“有理,有理。待我去取了诗笺来。”一面说,一面就出去了。红丝小姐也只为要他还诗笺,也就叫柳乳母将玉支玑拿了入去。正是:
人心谋算多穿凿,天意成人却自然。
万转千回留不住,一时无故到跟前。
却说卜成仁受了母亲与妹子的数说,又见张媒婆来,回说长孙肖必不肯还管小姐的原诗,心中焦躁起来。因又与强之良算计道:“长孙肖这畜生,怎这般可恶。我和你前日在东庄上,何等敬重他,他只看做等闲。就是今日我赎了聘,转作他的行来,又叫我妹子题诗答聘,这段恩义也不浅,为何不喜而感激,尚勒住管小姐的原诗不还,误我的婚姻。”强之良道:“他已许出就还,难道敢在我面前说谎?待我再去问他,及问了来,他说已还去两日矣。还是管小姐推托。”
卜成仁听了狐疑,只得又叫张媒婆去问。及问了来,只说没有。卜成仁道:“一个说送还,一个说没有,端的还是哪个胡赖?”强之良大怒道:“这倒不是一个胡赖,竟是两个串通了捉弄我们,其情甚是可恶。”卜成仁道:“怎见得是两人串通?”强之良道:“若非两人串通,如何言语胡涂?”卜成仁道:“这等样,我怎么处他?”强之良道:“只是管侍郎在朝,不便行事。今日之计,写封恳切家书,遣一人带至京中,与你家老爷作一主意,使管侍郎不在朝,方可行得。我与公子在此,不如蛮做一番,看他光景。”
只因这一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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