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千里姻缘仗线牵,相思两地一般天。

鸾信那经云外报,梅花谁向陇头传。

还秋荏苒时将杜,只恐年华鬓渐潘。

此昼俄逢应未晚,匆匆难尽笑啼缘。

说这李岳,闻知侄女儿得了病症,连忙赶将回来。又恐嫂嫂知了丑姑那件事情,走进门与老夫人相见了,便把几句官样话儿说在前头。原来老夫人虽是晓得些缘故,见女孩儿病重,那里还有心情提起,便掩着泪道:“叔叔,怎么好?你侄女儿霎时间染了这场笃病,特接你回来作个主张,早早请一个医生看治。”李岳埋怨道:“嫂嫂,今日侄女儿这场病,千不是,万不是,都是你不是。”老夫人道:“叔叔,怎么到说我不是?”李岳道:“当初哥哥在日,多少贵戚豪门央媒求聘,是你不肯应承,只道可留得在家养老送终的。不思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到了这般年纪,还不许一个媒婆上门。女孩儿这句话,可是对得人说?岂不是你耽误了他的青春,不是你不是,还是谁不是?”老夫人听他句句说得有理,只得勉强陪笑道:“叔叔,这是我嫂嫂当初一点爱惜女儿的心肠,那里晓得今日染出这场病来!且和你到房中去看他一看。”

老夫人同了李岳,悄悄走到房门首,推门进去。只见琼娥正在那里煎茶,老夫人问道:“小姐还是睡熟的,醒着的?”琼娥回答道:“睡熟也是醒着的语言,醒着也是睡熟的光景。”两个便走进房来,老夫人轻轻揭开罗帐,偎着小姐脸儿道:“我儿,叔叔来看你了。:那小姐凝着秋波,把李岳看了两眼,认得是叔叔,含着泪轻轻叫了一声,依旧合眼睡去。李岳吃惊道:“嫂嫂,你看侄女儿病势已有十分沉重,还不放在心,终不然割舍得这样一个娇娇滴滴的女孩儿就轻弃了!你就该早早接一个医人来,先看他脉息如何,然后待我回来商量用药,才是正经道理。”老夫人含泪道:“叔叔,不是我嫂嫂不肯请医看治,是女孩儿吩咐说,吃不得煎剂,要待你回来商量,才好去接。因此耽迟在这里。”李岳道:“嫂嫂,只要医得病好,那里依得他吃不惯煎剂的清平话儿。如今还寻那一个医人便好?”老夫人道:“只拣行时的接一个来就是。”李岳道:“嫂嫂你不知道,那些街坊上的医生,甚是会得装模做样,半年三个月不曾发市的,也说一日忙到晚,走去寻着的,真个是赎他一贴贵药。这里转弯有个张医生,到还不甚妆乔,专治女科病症,凭你没头绪的症候,经着他手,按了脉,一贴药,三两日内便得除根。”老夫人道:“如此恰好。”便着人去请了张医生来。

那医生把小姐看了脉息,再想不出是甚么症候,连下了几服药,那小姐病体愈加沉重。这老夫人行也是哭,坐也是哭,那里割舍得过。有诗为证:

心病除非心药医,庸医谁破个中疑。

汤头误用人几毙,益甚堂前老母悲。

李岳道:“嫂嫂,待小叔亲到崇祥寺去祈个吉凶,你可着人接那原乳侄女儿的奶娘来,早晚陪伴几日。”老夫人依言,送了叔叔出门,便着院子去接奶娘。你道这奶娘是谁?就是文荆卿寄寓店主人的妻子。那院子走进店来,见了店主婆,先把小姐的病原,再将老夫人相接的话儿,从头说了一遍。店主婆吃了一惊,连店主人也大是不快。那店主婆满口应承,就便到府中来了。院子方才回去。恰好那文荆卿正站在店房内,听他说了这几句,便也关心,遂问店主道:“恰才那个老苍头,是哪一家来的?”店主道:“是李刺史府中来的。”文荆卿道:“要接你店主婆去何干?”店主道:“而今小姐染病在床,老夫人要我老妻去相陪几日。”这文荆卿听说李小姐染病,心中着实打了一个咯噔,再也思想不到这店家缘何与李府相熟,便问道:“店主人,你家敢与李刺史有亲么?”店主笑答道:“不瞒相公说,他家小姐,自幼是我老妻看大的。亏了夫人欢喜,怜我夫妻两口没甚经营,便将五十两小锞银子,扶持我们在这里开这一爿酒店过活。那小姐到今还舍不得老妻,时常要来接去陪伴几时。”文荆卿见店主说了那一番,心中老大懊恨,虽是在他店中住了三四个月,没一个日子不把那小姐挂在心头,哪里晓得有这一条门路。暗叹道:“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这毕竟还是我与那小姐缘悭分浅。”便又问房主道:“我且问你,那李小姐受过哪一家的聘礼?”店主道:“相公,你不要说起。那小姐自幼老夫人爱惜,就如心头气,掌上珍。李老爷在生时节,多少豪家子弟,贵族儿郎央媒求聘,老夫人只是不肯应承。蹉跎到今,一十七岁,还未肯轻人家。”文荆卿便借口道:“依你说,那小姐今番这场病,都是日常间忧疑昏闷上起的。若去接了而今街坊上这些医人,不过下几味当归、川芎之类,只要先骗几分银子到手,慢慢的便起发买人参、合补药,只指望赚一块大钱,怎容易就得个起瘳的日子。我今有一个良方,原是先父向年遗下的,竟与医家大不相同,专治女人一切疑难怪病。何不对店主婆说,到李夫人面前,把我吹嘘一声。医好了小姐,不独我有效,连你们都有功了。”店主满口回答道:“相公,你果有良方,我就对老妻说。”便起身去与店主婆商议。店主婆喜笑道:“相公,你果治得小姐病好,那时待老身与老夫人说,就招相公做个东床女婿何如?”文荆卿正色道:“若如此说,到是我有私意,不是要治人的本心了。”店主婆笑了一声,出门竟到李府。见了老夫人,把文荆卿治病的话说上。老夫人喜逐颜开道:“奶娘,既有这样一个异人,适才何不就同了他来?”店主婆道:“老夫人,却敢不难,这个人原在我店中住下的,容老身转去,接了他来就是。”连忙便走,起身回到店中,拽了文荆卿遂要同去。

文荆卿见来相接,恰正是中了机谋八九分,一心思量去见小姐,对着店主婆道:“那小姐难道是这样草草相见得的,待我整了衣冠才好同去。”匆匆走进房中,把衣冠整了一遍,着安童看守房门,遂同店主婆来到李府。老夫人迎到堂前坐下,细说了女孩儿得病根由。文荆卿假意道:“老夫人,可晓得医书上的望、闻、问、切么?大凡医人治病,先要望其颜色枯润,闻其声音清浊,问其受病根源,然后切其脉息浮、沉、迟、速、滑、滞下药,无不取效。”那老夫人听了这一篇正经道理,自然肯信。便托那店主婆去打点茶饭,便与文荆卿同到小姐房中,轻轻半揭罗帐,偎着脸儿道:“我儿,又接得一位先生来看你了。”你看那文荆卿坐在帐外,两只眼睛向那帐中不住偷瞧。有诗为证:

曾记当初两下吟,今朝不比旧时春。

相思相见浑如梦,此时此际难为情。

这小姐睡在牙床上,也把秋波向外一转,霎时那里便认得是昔日楼前瞥见之生,却叹了一口气,轻轻向罗帐里把一只纤纤玉手伸将出来。文荆卿看了,甚是可爱,遂将两个指头按了一会脉息。思量要把几句话儿挑逗小姐,又虑老夫人在旁,不当稳便。千思万想,恰才把一句话赚老夫人道:“老夫人,这小姐满面邪气,却是鬼病相侵,若不经小可眼睛,险些儿十有八九将危之地。早早还向神前虔诚祷告,方保无虞。”你看那女眷们见说了这等话,最易听信的。那里晓得是计,便起身出房,向神前焚香祷告。有诗为证:

五瘟使欲散相思,只为床前人不离。

谁语祟神应速祷,从中点破几联诗。

说这文荆卿已赚得老夫人去。正中机谋,还自前瞻后顾,又恐有人瞧破,恰才把几句言语挑逗小姐道:“小姐的病症,都是那睡起无聊,愁闷不开的时节,又加春情撩乱,没人排遣上染成的。”那小姐听这几句,暗自惊疑道:“好奇怪,这两句是我昔日在丽春楼上。对那书生吟的诗句,怎么这先生竟将我心病看将出来?”便凝眸在帐里,仔细睃了两眼,却有几分记得起。心中又想道:“这先生面貌,竟与那生庞儿相似,莫非就是那生,得知我病势沉重,乔作医人,进来探访,也未可知。不免且把昔日回我的诗句挑他几个字儿,便知真假。”遂低低问道:“先生,那胡麻糁可用得些儿么?”文荆卿道:“小姐,这还要问,‘东君欲放’就是一贴良药。”小姐听他回答,又是前番诗句上的说话,方才知得,果是那生。一霎时,顿觉十分的病症就减了三四分。两下里眼睁睁,恰正是隔河牛女,对面参商。有词为证:

玄霜捣尽见云英,对面相看不尽情。借问蓝桥隔几层?恨前生,悔不双双系赤绳。

——忆王孙

他两个眉迎目送,正要说几句衷肠话儿,你看那老夫人忒不着趣,突的走进房来。文荆卿恰又正颜作色,低头假意思想。老夫人道:“先生,神前已祷告了,小女的脉息,可看着么?”文荆卿道:“小姐的脉息来得甚是没头绪。老夫人既祷告了神前,这包在小可身上,医个痊愈。”老夫人道:“先生,只怕小女没缘,如今还用那几味药?”文荆卿道:“老夫人,这不是造次用药的病,待小可回寓,斟酌一个方来。”老夫人道:“先生,若不弃嫌,寒家尽有的是空闲书舍,就在这里权寓几时,待小女病痊,再作理会,意下如何?”文荆卿假意推托道:“这倒也使得,只恐托在内庭,晨昏起居不便。”老夫人笑道:“先生说哪里话,医得小女病痊,就是通家恩丈了,何过谦乃尔。”文荆卿满口应承。说不了,只见那李岳正在崇祥寺回来,进房见了荆卿,低身唱喏罢,便问老夫人道:“嫂子,这个先生是那个指引来的?”老夫人道:“叔叔,这先生姓文,原在奶娘店里住下的,因侄女儿病势危笃特接他来看治。”李岳胡乱应了一声,又把荆卿看了两眼,对老夫人道:“这个先生甚是文雅,全没些医家行径。嫂嫂且问你,他看得侄女儿病势如何?”老夫人便照前把文荆卿说的病原,自己要留他的意思,都说与李岳知道。那李岳便不回答。不多时,那奶娘来对老夫人道:“午饭已打点了。”老夫人就着琼娥在房伴了小姐,三人一齐同出房来,便唤李岳陪着荆卿后轩吃饭。

这老夫人与奶娘恰才走出堂前,只见一个没眼睛的星士,敲着报君知,站在天井内。奶娘道:“老夫人,何不着他就把小姐八字排一排看?”老夫人点头道:“先生,我要你排一个八字,可晓得么?”星士听见唤他,正是财爻发动,回答不及道:“老夫人,推流年,看飞星,判祸福,断吉凶,都是我星家的本等,哪里有不会排八字的。”老夫人便着奶娘扶他到堂前坐下道:“先生,壬子年,癸丑月,壬子日,癸丑时。”星士记了八字,便向衣袖内摸了半日,拿出一个小小算盘,轮了一遍道:“老夫人,依小子看起这个八字来,若是个男命,日后有衣紫腰金之贵;是个女命,必有凤冠霞帔之荣。”原来,这几句却是星家的入门诀窍。老夫人道:“这就是小女的八字。要先生细推一推,看目下主甚吉凶”恰是这句话,便兜上那星士的心来。你看那星家听着问“吉凶”两字,他就晓得有些尴尬了。假意又把算盘轮了一会,道:“老夫人,莫怪小子实讲,这个八字里边,日后虽有一步好处,怎当这眼下勾陈劫杀,丧门吊客,一齐缠绕,又加伤官作耗,邪鬼生灾,这一重关煞难过得紧。在这里依小子说,及早至诚禳解一禳解,破财作福,还可保得无虞。”原来那些星士,若靠着推算八字,不过赚得分文道路,若是起发人家禳一禳星,极少也有三五分送将出来,与夫铺星米,灯油,线索之类,约来共有七八分光景,称心满意。这是他赚钱的乖处。老夫人一听,惊得面如土色,一念爱女之心,凭他发挥。便问道:“先生,若要禳解,这重关煞还过得么?”星士道:“老夫人,你晓得如今的神鬼,都是要些油水的。你若禳解了,包你一日好一日来。”老夫人道:“这也不难,就着院子买办牲礼,接一个阴阳先生来禳一禳吧。”星士摇手道:“老夫人说差了。那些阴阳生走到人家,再没有如我们这样至诚的。不过开口胡乱念得几句,就要思量送神瞻仰。殊不知那些神道,都要人喜神欢,必须动一动响器才好。况且小子口中许出的,寻了别人,那鬼神反要生灾作祟。”老夫人道:“待买了三牲福事,今晚就借重先生禳解了吧。”星士道:“老夫人,不是小子科派说,那些神道就如我们星家一样,都是看人家打发的。假如一个低三下四的人家,便是一盏汤,一碗饭,也送好了病人。你们这样乡宦人家,若不用一副猪羊,做一个半宗愿心,那神道总不放在眼里,便禳解了十遭,也是没效的。”店主婆撺掇道:“老夫人,俗语说得好,依得山人好,泥馒头也好烧纸。只要小姐病痊,就依这先生说罢。”老夫人道:“既然如此,先生今晚少不得要借重过来,命金一并相谢。”星士便作别出门。老夫人一壁厢吩咐收拾厢房内,与文荆卿暂且住下,一壁厢遂与李岳商量禳解一事停当。霎时宰了猪羊,请了神马,匆匆的洒扫堂前,铺设起来。已是黄昏时候,只见那星士带了三四个后生,挑了一副箱子,竟到堂前摆列。一齐坐下,先吹打了一番,发过了符,接过了神。老夫人吩咐打点两桌晚饭,与众人吃罢。你看那星士打起油腔,跪在神前,通告了一番,众人吹的吹,打的打,又响落了一会。那些前文倒也不甚打听,还是后来《十供养》里,各人信口把逐件件你念一个,我念一个,都是打觑人的,却还念得好。道是:

这副骨牌,好像如今的脱空人。转背之时没处寻,一朝撞到格子眼,打得像上折脚雁鹅形。

这把剪刀,好像如今的生青毛。口快舌尖两面刀,有朝撞着生磨手,磨得个光不光来糙不糙。

这把等子,好像如今做篾的人。见了金银就小心,有朝头重断了线,翻身跳出定盘星。

这个银锭,好像如今做光棍的人。面上妆就假丝纹,用不着时两头跷,一加斧凿便头疼。

这只玉蟹,好像如今串戏的人。妆成八脚逞为尊,两只眼睛高突起,烧茶烧水就横行。

这朵纸花儿,好像如今的老骚头。妆出馨香惹蝶偷,脚骨一条铜丝颤,专要在葱草上逞风流。

这只气通簪儿,好像如今的乔富翁。外面妆成里面空,有朝一日没了法,挠破头皮问他通不通。

这面镜子,好像如今说谎的人。无形无影没正经,一朝对着真人面,这张丑脸见了眼睁睁。

这个算盘,好像如今经纪的人。厘毫丝忽甚分明,有时脱了钱和钞,高高搁起没人寻。

这枚金针,好像如今老小官,眼儿还要别人穿。一朝生了沿缸痔,挂线寻衣难上难。

众人把那《十供养》逐件念罢,便起身吹打送神。你看,一个就去并了神前油米,一个便去收了马下三牲。老夫人便吩咐打点酒饭,与众人吃罢,遂着李岳总送出谢银一封,递与那星士。那星士连忙双手接了,同众人揖谢而散,当夜收拾寝睡不提。

且说那文荆卿,自老夫人留宿在家,早晚托言看病,虽是不时进房,可与小姐对面,那老夫人决然紧紧相陪,终不能通片言只语。那小姐不时得见文荆卿,也只慰相思一念。未及六七日,十分病竟去了八九分。老夫人见女孩儿病好,惟知文荆卿医治之功,不知其中就里,倒说是:“文先生果然好个神方,活活救了女孩儿一条性命。”把他留住在家,就如至亲瓜葛一般相待。这文荆卿等得小姐病好,那点相思夙念,如何抛撇得开。毕竟不知几时弄得到手,后来还有甚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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