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沙府中一个侍女,承主人之命,教他劝柳姬顺从的意思。他说:“俺是服侍新夫人的,这夫人闻得原有丈夫,不知怎的,在法灵寺为尼。俺老爷诱他到府,坚志不从,几番寻死。太奶奶收在身边,同他卧起,老爷只索无奈。他虽在府里数年.镜中窥影,常常含啼。槛外将花,何能共笑。却正是:龙悲别剑,鹤怨离琴。怎怪得他。昨日老爷分付俺,再三劝解,且待出来试说一回。”

却说柳姬,剪发为尼,原为守节。不幸诱禁沙府,多蒙太夫人垂念,未致失身。近来逼他改妆,虽在蓄发,其实含愁,有长相思一词,描写他近日景况:

朝有时,暮有时,潮水犹知日两回。人生常别离。 来有时,去有时,燕子犹知秋后归。君归无定期。

柳姬盼望韩郎早归,那一日不在心头,旁人何由得知。那女侍见柳姬出来,上前说道:“夫人,你只不从俺老爷罢了,却这般愁闷怎的。俺府中金浆玉馔,绣闼锦衾,好生受用。老爷教我劝你,从他也罢。”柳姬道:“女奴,你怎知道,玉馔金浆,都成鸩毒;锦衾绣闼,便是狂牢。教我如何不闷。”女侍道:“叫府中乐师们,承应一番解闷好么?”柳姬道:“也都是游童艳妇之词,谁要听他。你去门前看,或有尼姑叫他诵些经,若是道姑唱个道情儿也好。”女侍道:“待我出去看来。”不题。

且说轻娥下了华山,游到长安。他说道:“俺寻访柳夫人消息,谁知兵火之后,法灵寺也都毁了。闻说韩员外尚未回朝,待俺再到长安城中,试看一看。”才到城里,适经过沙府,被那侍女瞧见,说道:“是好一位仙姑也,不免问他一声。道姑,你如此仙品,可有什么道术么?”轻娥道:“设咒水,谈剑术,还有天符哩。”女侍道:“你住何处?”轻娥道:“俺列在金天仗,也曾投玉女壶。”女侍道:“这是华山来的了。”轻嫩道:“敢问这是何第?”女侍道:“这是沙王府。你且在此相候。”转进内宅,说:“夫人,门外有个道姑,自华山来的。”柳姬道:“记得李王孙别时曾说,只在终华二山。这道姑或者知他踪迹,唤他进来。”女侍出去,把道姑领来。柳姬望见,说:“呀,道姑到似我轻娥。”轻娥进见。亦惊讶道:“这夫人到似我家柳夫人。且把几句话探他便了。”柳姬分付女侍:“你去取茶来与道姑吃。”女侍道:“晓得。”竟自去了。柳姬问道:“道姑,你是从幼出家?是在嫁出家的?”轻娥道:“常侍香阁,曾伴绿珠。”柳姬道:“依你说,是人家女郎了。主人什么名字?”轻娥道:“皆称王孙,并无真名。主人是李王孙,还有个侍姬来。”柳姬道:“他又姓甚?”轻娥道:“姓柳,因僻居章台,故皆呼为章台柳。”柳姬道:“后来怎么?”轻娥道:“李王孙把这柳姬配与韩君平,竟入华山。后来韩君平官拜员外,也出塞参军了。”柳姬道:“你却如何?”轻娥道:“小道与他柳姬,为戎马冲散,两地分离。”柳姬道:“呀,你敢是轻娥?”轻娥道:“你敢就是柳夫人么?”二人抱头悲感,不敢高声。轻娥道:“各处寻访,不料在此相遇。”柳姬道:“你在华山,会李王孙么?”轻娥道:“王孙在云台观。轻娥就在莲花庵。”柳姬道:“你们都在华山,玉山青鸟,仙使难通,那知有今日之会。”轻娥道:“你当时分散,还到法灵寺否?”柳姬道:“那时投入法门,幸蒙悟空老师父收留。如今静守数年,才得音书一寄。”轻娥道:“相公书来,是怎生说?”柳姬道:“他惟问道:别后长条还在无?”轻娥道:“你如今在府中,却安乐了。”柳姬道:“说那里话,被他计诱至此,我朝夕只与太夫人相处。”轻娥道:“哎,沙将军,你错用心了。”柳姬道:“轻娥,你今在名山洞府,饮露餐霞,大强似我了。”轻娥道:“夫人,转眼一别,又是十数年。”柳姬道:“你住此伴我几时,再候韩郎信息如何?”轻娥道:“贫道既游方外,岂能复入人间。况这府中人多,倘或露形,反不全美。”柳姬不觉泪下,说:“就要去了么?”轻娥道:“夫人,轻娥告别了。相公有日归来,你且宁耐。”正是:

黄鹤有心留不住,白云何事独相亲。

且说韩君平,从军回来,说:“下官新从入觐,仍以本官擢升御史。前得柳姬回信,说在法灵寺中。只是长安再经吐番之变,知他竟是如何?方才谢恩已华,且自乘晓出城,访他下落,多少是好。呀,这是章台之下。当初与他相遇,正在此间。今日知在何处?我再到别处寻问便了。”

且说柳姬,在沙府数载,虽能全节,终是偷生。说道:“昨闻得青州将佐,近已入朝,想我韩郎亦在数内,他却怎知我陷身在此。且这沙将军,朝廷好不宠幸。就是知道,也不敢申言。今日府中女伴们约我闲游,我虽没这情绪或者在外讨个信儿也不见得。”却说一个女侍走来,说:“启夫人,车已驾了,他们都出延秋门去。”柳姬道:“也出延秋门去罢。”遂上了车儿,行了多时,女侍道:“这来到金沟上了,夫人你虽守志不从,外人都道你专房之宠哩。”柳姬道:“哎,韩郎闻得,只道我真个如此,却难分辩。”二人在车中谈论不题。

且说韩生寻来,说道:“我才到法灵寺,大半烧残。那老尼也不知去向,何况柳姬。这是我不合久留在外了。不免再往别处寻问。”

柳姬的车儿也复行来。说道:“自古说,兵凶战危,韩郎知他在么?”正说话间,韩生急忙走来,说:“这到龙首冈上,望着那骏牛驾着车儿,两个女奴在后,我且稍住,随着他行。呀,那车中女子,似我柳姬一般。”柳姬亦惊疑道:“呀,那路边立的,就似我韩郎一般。且开帘看来。”问道:“道旁立者,得非韩员外乎?”韩生道:“便是韩翊。车中得非柳夫人乎?”柳姬道:“是了。天哪,……”不觉得婆娑泪下。韩生问道:“你为何却在此间?”柳姬道:“妾今陷身沙府。非不能死,正图郎君一见,还寻个出头日子。”韩生方欲举步向前,再说一两句话儿。院子拦阻道:“唗,闲人不得近前。”韩生逡巡一会,不敢前进。柳姬道:“今日同行有人,难诉衷曲,明早到通政里门来,切莫爽约,就此去也。”只见仆夫催着车儿去了。韩生道:“柳姬怎生就去了,天杀的那驾车牛儿,他偏这般快法。呀,原来遗下许多花钿。也是你头上物件,我且收拾回去。”

且说那前行的车儿,已入延秋门里。女侍道:“他们车儿先去了,天色已晚,可速追去。”柳姬道:“已到府门,怎好下泪。只得忍耐,再作理会。”进了沙府,一宿晚景不题。

到了次日清晨,苍头起来,见了女奴,说夫人夜来分付,驾车伺候,车已驾了。原来夫人自有丈夫,昨日出城,恰好遇见,怪道他死不肯从哩。俺老爷那知他心里事来。”女奴道:“呀,夫人来了,我们一壁立地,伺候便了。”柳姬昨日见了韩生,虽然约会,却一宿不曾睡着。次日极早,束妆齐备,他说道:“妾身昨日出游,不意龙首冈上,果然遇着韩郎。眼见得咫尺天涯,真个神留足住。今日约他来通政里门,再图一会。夜来分付苍头,依旧驾车伺候。料不误也。”女奴道:“夫人今日往何处去?”柳姬道:“往通政里门去。”女奴道:“车已驾矣,就请夫人上车。”柳姬上车坐稳,催促前去不题。

且说韩生,昨日得见柳姬,不能明白入沙府原由,到愁闷了一宵。黎明起来说:“龙首冈得遇柳姬,原来落在沙府,又已蓄发了。看他容消色沮,决不是弃旧怜新的。约我今早到通政里门再会,只索前去。呀,我来得太早门还未开,他还未到么。”言犹未了,“你看,那边有一车儿来了,想便是他,我且立候。”却说柳姬早已遥遥望见,待到跟前,说:“韩郎来了,真信人也。”韩生道:“柳姬真个到此,你好多情也。我想起我家故事:昔日吴王之女紫玉,欲从韩重,竟不得遂而死。你不记南山之诗乎?那诗上说:‘南山有鸟,雌失其雄。’你可能效紫玉否?”柳姬道:“妾还记得君家一事:昔日韩冯之妻,为宋王所夺,赋诗见志,相继而死,有双冢鸳鸯之异。妾得一见,死有何难。但愿韩郎别选高门,再图后事,勿以妾为念。且试问君,向日题诗鲛绡,今尚在否?”韩生拿出来说:“鲛绡在此。”将鲛绡投去。“不如还你,免致相思。我初时与你的玉合儿可在么?”柳姬将合取出说:“玉合现存。”遂将帕儿包了,亦向韩生投去。韩生道:“便留你处也罢了。”柳姬道:“睹物伤情,反觉不美。”二人正然说话,女奴向前说道:“夫人请回,老爷一定有人察访。”苍头亦插嘴道:“相公揩了眼泪,别处去哭罢。”柳姬垂泪道:“当遂永诀,愿置诚念。”话未了,苍头们策牛而去。落下韩生,怅望一回,说道:“呀,他又则去了。看他轻袖摇摇,香车辚辚,情断意迷,去如惊鹿。待我看这玉合儿,原来一幅轻素,结着个同心,又着些香膏在内,分外光莹。但做不得连城再返了。”

忽见公差走来,说:“禀韩爷,小的是淄青帅府差来的,后日列位老爷合乐酒楼,请老爷同赴。”韩生道:“只恐有事,不得来了。”公差道:“众老爷曾说,韩爷一人不至,一席为之不欢,还望赴临。”韩生道:“我知道了,先去拜上。”公差应声去讫。韩生道:“哎,所喜将佐凯还,朝廷晏乐。只我,有去帷之叹,怎能免向隅之悲。好不苦也。”这正是: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湿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不知韩君平还能与柳姬重圆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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