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生归后,先到程夫人处,只见程夫人正在同娇红检做衣服的尺头,兰生看他忙,坐了一回,便来看双琼。却不在房中,便走到机学房间,只见双琼低着脖子,在那里画图样呢。因走去笑道:「妹妹你方才为何走失,我们倒好找你。」双琼只管画图,不理。兰生看这气色,不像往常彼此有说有笑,这回改了样儿,倒有些疑惑。因笑道:「妹妹吃了晚饭没有,画什么呢?」双琼也不理他,兰生只得涎着脸说:「妹妹为什么不理我?」说着便挨着肩头看他。双琼把肩一摇道:「什么轻狂样儿!你不要来理我!」兰生心中慌了,也不知道开罪的缘故,因道:「妹妹为何生气,我那里有开罪妹妹的地方?妹妹同我说。」双琼道:「你是待人接物,这样周到,肯得罪人么?」兰生想不出来,又笑道:「我有什么过处?我想不出来。妹妹,你同我说,我来改。」双琼鼻子管里哼了一哼,不语。兰生呆呆的立着,停了一回,只得再央告道:「妹妹你为什么总不理呢?我不好,凭妹妹的意思要骂要打,总使得,我也情愿你打,你骂的,总不要不理我。这样怪我,死了也不明白。」双琼道:「你要我理么?理你的人多著呢!你到理你的地方去,这里仔细辱没了你!」兰生方悟过为佩纕的缘故,然而自想并无得罪双琼,他的气那里来的呢?双琼又道:「我是粗蠢,应该落后。人家是会说会笑,又善趋奉,你应该迎接他,挽手同行,走在前头,我叫你也不答应。」兰生方知道这个缘故,因道:「妹妹你是明白人,我同他挽手,也是无心,你总要见谅我的。至于妹妹唤我,我也没听得,只是我用心不专,求妹妹饶我这遭,以后不敢了。我给妹妹陪罪。」说着打了一个千,不提防,脚下一件东西一挡,几乎栽了一跤,引得双琼笑了,说道:「天报天报。」兰生红着脸笑说道:「好了,妹妹恕我了?」双琼笑道:「也未见得。」兰生道:「现在闹红榭要成立桃花社做诗,他们已经议定了,要请妹妹同大姊姊去。他们冶秋嫂子同雪姊姊、喜姊姊都要请过去。我们男客在外院里,你们在意春轩,妹妹务必要去的。」双琼笑道:「我是不会做诗,也不能作主,你们去闹罢。」兰生道:「我来同寄 说了,请妹妹去,我替妹妹捧砚,你去不去呢?」双琼笑道:「你捧砚,我也当不起,到这时候看我高兴罢了。」只见明珠进来说: 「姑娘早些睡罢,这几天病方才好些,离了药罐儿,还是这么深黄昏的做这个,一回子又要嚷心痛了。少爷、奶奶已睡了,兰少爷也好去睡了,太太等着你呢。」兰生看双琼自造的哑钟上已过十二点,说道:「也好睡得了,妹妹也去睡罢。」于是双琼把图样收拾收拾,携了灯,出了机房,同明珠回房。兰生也到程夫人房中去睡不题。

次日芝仙果然先把这事禀明母亲,说十六日要到燕姑娘那里去看桃花,冶秋嫂子也要去的,请母亲带着妹子同媳妇儿去。程夫人道:「别地方还可以去,他们的地方,有客人来呢,我们去了,倘然撞着客人,倒是笑话。」兰生道:「这一日闹红榭的客人,除了我们几个熟人外,其余一概回去,只要求太太赏光,听说是苏韵兰做东道呢。」程夫人道:「他不接客人还好,这日倘然没事,我就带他们去玩玩。究竟比到园子外边去玩好些。你们去问吴太太去不去,约他一约。」芝仙、兰生大喜,兰生便到素秋处,恰值佩纕也在那里,央他去接孙奶奶、雪姑娘。兰生笑说:「欧阳太太已经答应了,这日也要来的。」素秋道:「我们太太恐怕不肯,你们去同他说。」兰生道:「寄母特意叫我来约姑母的。」佩纕道:「你进去说。」兰生笑着去了,一回子又来,笑道:「姑母也答应了,叫我去打发轿子接喜姊姊、雪姊姊去。 」佩纕亦喜,遂同兰生到燕卿处,同他说明借用一天,当由姑娘署名。燕卿岂有不肯之理,也应允了。

二人感谢之至,回到幽贞馆,到佩纕房中商量,拟起小启的稿子来。那请帖已是隔夜写好的了,这回子再加上欧阳太太、吴太太两副。喜珍、雪贞听得伯琴、仲蔚都在那里,男子无非至亲,便是秋鹤、介侯、友梅虽然客气,也是几代世交,相见不避的,你想女子深处闺中,丈夫老兄请他游玩,又是至亲相聚,又是内外隔绝,岂有不肯的道理。到了十五早,兰生已把轿子打来,请他入园。二人就妆束一遍,喜珍带着丫头翠红,雪贞带着丫头抱玉,上了轿。一径到绮香园,从新公馆大门进园,径到天香深处,喜珍见了母亲,雪贞见了姻亲母,又各与素秋相见了,亲戚姊妹谈了一回,再到程夫人那里来请安。恰值珩坚、双琼都在房中,又彼此问了好。青年姊妹相见,亲爱自不必言。芝仙在文玉那里,兰生赶了过来,手中拿着五份请帖,一个邀启,笑嘻嘻的说道:「两位姊姊到这里来,我好找呢。刚才派来请帖,要我分发,你们那里连姑母的四份我送去了,他们说方才到这里来呢,我把请帖搁在那里,邀启上都替你们写了到字。这五份请帖,两份是芝哥同我的,三份是寄母同大姊姊、双妹妹的,这个启也要请大家看看。」喜珍、珩坚笑道:「兰生真胡闹,这么不关照我们,你就写到字呢。」双琼笑道:「我们明儿偏不去,横竖『到』不是我们写的,看他怎样?」雪贞道:「明儿同姊姊游龙华去。」兰生道:「罢哟,就算我是专擅,也是知道你们的意思都肯了,方敢替写的。这么着,我去叫他们重写出来,请你们亲写到字,如何?你们明儿要玩龙华,我是不依的。」程夫人笑道:「呆孩子,他们是玩你呢,着急到这个份儿!」生道:「寄母,你不知道,他们因我专主,同我怄气不去,我不是丢脸么?」双琼笑道:「这回子为何你把这个帖儿小启拿在手中,不缴上来呢?你不给我们看,真个不去。」兰生方把启帖送上,众人先把帖子展开,上写着:

二十日千刻闹红榭赏花结社薄治花尊恭请莲舆责临一叙。

苏瑗裣衽

恕速早降。

男子的帖上写着二十日午刻闹红榭赏花候教,其余也与女请帖相同。珩坚笑道:「韵姊姊到雅得很呢。」雪贞道:「看这个启说的什么。」兰生道:「你们快些看了,就交出去,他们还要去请别人呢。」双琼道:「我来录出来。」喜珍道:「我来录后半段。」于是大家到书桌上写出来,便把原底交出去。里边众看录出的启文云:

夫惠连秉烛觞咏,问檐角之寒梅,锦囊学步。大抵名流清兴,绣阁真才,每行乐于良时,或联芳于暇日,而况尘中苏李雅有高怀,天上萧鸳皆知。官韵当此仙都萼绽,露升霞浓,平添三月韶华,酣写十分春色。是宜结金闺之侣,赓白雪之吟,特备琼延,先除花径,伏愿美人公子分斟,浮白之杯红袖黄衫,共悦踏青之。驾莺花红玉,辟冰雪之聪明,中帼相如,竞风流之才调,用修短句。恭迎

诗仙莫吝前驱致贻后罚

桃花诗社公启

珩坚笑道:「这个启还做得新鲜,我们倒要去赏光呢。」雪贞笑道:「又是兰兄弟闹的鬼。 」兰生笑道:「阿弥陀佛,冤枉死人的,确是佩纕做的,我不过改了十几个字。」双琼笑道:「结了这个诗社,以后也不是一会的,须要定个章程,不能使一个人独请我们,每人须捐助几两银子存在会里,以后要开社,就使用这公款。有人不到,须预先告假,也不能因不到将公款提出,只好不到的吃亏,还须公举个会长,提调社中人事。就是纸墨、笔砚、茶酒、菜蔬及经费,统由这社长管理。」兰生笑道:「闻社长是轮值的,这社的诗谁好,下班就是谁。不过就在园里几个人,园外的一概不能当社长,若园外的人要独开一社也使得。至于提调社务,因佩纕最高兴,就叫他做。」程夫人道:「现在这社是 作社长呢?」兰生道:「大约是燕卿做社长了。」程夫人笑道:「我虽是玩玩,并不入会,也不愿扰他,我捐助二十两,以后我要来便来,都不管了。」喜珍笑道:「母亲助二十两,我就每社助十两,这回子先交三十两,作三社的公费。」珩坚、雪贞笑道:「我们也是这样。」兰生道:「双琼妹妹不必交分子了,我昨儿已交给他三十两。这回子因苏姑娘做东,请他一班送葬的,他初次不肯收,我强教燕卿收了,他说这个三十两,只好算下社的费了,双妹妹就在我这费上算罢。恐怕寄母同大姊姊。喜姊姊、雪姊姊要交这社款去,也只好下一社除算了。」程夫人笑道:「我不管他除不除,通共这二十两为止,我到一回,也是二十,到一百回,也是二十。你索性去问问你姑母同素嫂子怎么办法?」兰生道:「好,就去了。」不多一回,便走回来笑道:姑母也是二十两,素嫂子先出二十两,我都取了。」程夫人笑道:「我们的也交给你送去罢。」于是大家取银出来,兰生收着就飞也似送去。岂知被程夫人一开这端,园中的人也都凑起来,知三等也不好不出,倒每人出了十五两,兰生又加上二十两替双琼出的。总共除韵兰、佩纕不算外,共凑了数百金。韵兰独出一百两,连佩纕也在其内,集成巨款,统去交给燕卿。燕卿不收,只得交提调收了,放到铺子中收息,以便逐渐的支使,以后修花神庙便提用此款。这且慢表。

且说十五这晚,秋鹤在灯下写信,寄回家中,颇有感触,要到幽贞馆去谈谈,韵兰有两个天津熟客在那里,秋鹤不便去扰他,因到延秋榭寻珊宝。珊宝正在那里批《西厢记》,看见秋鹤来了,也不立起来,笑道:「我正想你,要找你来,你看我批的好不好?」秋鹤走过去,同珊宝并坐在一个长方凳上,笑道:「写的什么?」珊宝笑道:「《西厢记》,我很不服,现在批这几行,公允不公允?」秋鹤道:「这部书本来我也不甚欢喜,你批的什么,到要请教你的见识。」便一只手勾了珊宝的香肩,一面看道:

《西厢记》一书,为才子佳人写照,固也。但所谓才子,不但论才,必当论品;所谓佳人,不但论貌,尤当论德。所谓士重伦常,女重名节。絮系出青楼,自论固不与同例,第以之论人,则当观其所处,不能以己之不足重轻,而于人稍有偏护也。絮观张珙、莺莺之为人,一则狂且无赖,一则荡女淫奔,试观酬简一出在墙角石畔云云。闹斋一出,要看个十分饱云云。此等所为,张生真是一个淫棍,毫无忌惮之心。乡党自好尤不肯为,而仍以才子目之,其酬简一出,不啻西门庆之于潘金莲。未央生之于香云,非独不得为小人,且不得为狗彘矣。其酬韵琴心前后诸折,见崔氏之不守闺箴,淫荡越礼,明明是一个下下等之娼妓,勾引媚人,毫无廉耻,伤风败俗,千金小姐,万万不然。夫《红楼梦》之黛玉,与宝玉如此相亲,不能受宝玉一句轻薄重话,偶有所闻便为亵慢,必与相争反目而后已。黛玉岂不爱宝玉乎?尽必如此自防,方为金闺身份。崔氏者,非惟不及万一,且欲为黛玉涤秽受溺,恐黛玉亦必恐其污,浼而逐之也。不惟此也,惊艳折云,尽人调戏,■香肩,只将花笑拈下二句卖俏勾人,竟如极不堪之淫妇,满面风骚,以待浮薄少年,引诱至上句尤为不堪。夫人各有妻有媳有女,肯尽人调戏而绝不与较乎,抑人之调戏为伦常应有之事律例中所不禁乎?金闺女子,人家一见,已觉羞地无容,而乃可以调戏?且可以尽人调戏?必如下等之娼,或者犹且假装门面,乃千金小姐,偏甘之胜饴,直是一只母狗随着一群公狗,彼此轮交了无顾忌,而金圣叹乃赞为大方,大约金圣叹之妻之媳之女亦必如此大方。尽人调戏,同公狗之于母狗也。其谓张生好色不淫,大约他人奸他妻女,他亦不以为奇,仍谓发情止礼也,苟不如是,何其袒张崔一至于此也。至于词句虽有佳者,然往往入以不可解之俗语。夫词曲之句,先贵乎文,乃以鱼目混珠,则驳而不醯,亦非金璧。世之阅西厢者全无见识,为圣叹所愚,附和同声,盛称其美,岂不大可哀哉!

秋鹤看了,拍掌称妙,笑道:「你的见识品行,即此可见不凡。韵兰所交的姊妹,都是如此,真清气所钟也。」珊宝笑道:「你看到底服不服?」秋鹤笑道:「岂但服云乎哉?还要五体投地呢。」又笑道:「一句话我要问你,你怎么知道西门庆同未央生,潘金莲品箫,未央生卷舌的戏文?你演过么?」珊宝把秋鹤打了一下,笑骂道:「下流东西,你打起我的趣来,为什么不去把这话同你韵妹妹说?」秋鹤笑道:「他正正派派的,见了他,我的心神已收慑起来,那里还敢唐突?」珊宝把脸一沉道:「我是不正派,你应该调戏么?」秋鹤见他猴急,便笑道:「好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莫怄气,我因见姑娘和气,不像心头狭窄的,一句话儿受不起,这回子我的话本也造次,以后你留心,我若再有开罪,任凭你不理我。」珊宝方才心里释然。只见谢湘君那里一个小丫头送上一个纸包来,交给秋鹤说:「姑娘从杭州带回的,叫我送给老爷。」珊宝道:「你姑娘回来了么?我同你去看他。」秋鹤道:「莫忙,等我看了这件什么,也同你去。」珊宝遂止了步,同秋鹤拆开来,只见这个包,大可如碗,密密糊好,上写着敬烦湘君贤妹,带交韩秋鹤收启,名内具。珊宝拆开,里面有一封书信,封面上写着遗嘱咐交秋鹤仁弟收启,子文绝笔。又有一封写着韩秋鹤亲启,莲因上。秋鹤笑道:「奇了,吾也并不认得什么莲因,他是谁呢?」珊宝笑道:「你看这里面包上写的什么?糊得这等坚固,是怎样的宝物呢?」秋鹤看时,见写着癸已年四月初八日,罪人金翠梧封于太原西门外白衣巷,待赠韩郎秋鹤收。秋鹤还不知里头什么,及解开一看,乃是一个青丝螺髻,心中就猜着大半。先把子文的遗嘱一看,略述以前情节,说兄到任后,即痛断ㄌ索,五内摧伤,竟生一病不起,所遗弱息秀芬,年十五岁,尚未字人,辱荷知交,敢以块肉相累,为择一婿,以慰地下。弟死后,已嘱令暂从莲因居海印巷,剩历年所积宦囊千金,悉以交付。俟吾弟得信后,即为妥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伏枕作书,无任悲感,如兄白凤绝笔。二月十五。秋鹤看了这封信,这个髻,已是五内摧伤,泪珠直进,及拆莲因的信,看道:

方外负心罪人金翠梧,法名莲因,谨致书于:

韩郎秋鹤哥哥别六年矣,同心之誓无日能忘,只以恨海难填,爱河易竭。太原一走,渺若人天。所遭唯言,夫懦妇毒。五月以后,即被驱逐出门。自问委骨他乡,难回故里,幸逢善识,得以为尼。遂于癸巳浴佛之辰,在太原西门外白衣庵削发,万无善计,忍奉慈悲,烦恼难捐,惨无天日。

秋鹤看了益觉伤痛起来,连珊宝也挥泪起来,便打发小丫头先去。忽韵兰同湘君也来了,说要看这位金姑姑的信呢。忽见两人出泪,便道:「怎么你两人绊嘴么?」珊宝拭泪笑道:「你看这个信,伤痛不伤痛?」湘君道:「果然可怜,我不看信,也知道的了。」韵兰道:「这个发髻做什么?」湘君道:「是金姑娘的了,我们看信罢。」于是先看了子文的遗嘱,再看这信,到出家削发的地方,韵兰也想着自己以前的遭际,大略相同,就一阵的心酸,眼泪自然流出,湘君等再看云:

窃念与

君识面,三年相见以心,相亲以体,乃一困于母恶,一苦于家贫,鹣鲽东西,良缘强割,此后侬如飞絮,君作浮萍,镜里萧郎,画中爱宠,玉萧心事,冀报来生。金屋风流,难期此日,乃中道又变,覆水不收,于是决计遁入空门。忏除罪孽,讵庵中淫秽,师姊连根,是摩登婀娜一流。与劣绅夏姓通奸,卧榻之旁,几遭不测,于是空桑三宿,设法潜逃。天不绝人,幸与贵友白公相遇,彼挈眷赴浙江任所,依同海燕,殃免池鱼,青眼之隆,皆推乌爱,遂蒙位置于西湖海印巷。本胡大人别墅,太夫人舍以居尼,自是花影观空,草堂忏过,参开色戒,始知向来懊恼,与我不了相关。惟白公遭意外之殃,夫妇继谢,只留秀芬小姐现住巷中,白公临死有遗书嘱为转交,一并附上,其如何设法谅君与白公交情素密,自有良图。方外人已了尘缘不敢与闻此事,兹因谢道友之便,寄缴前来,当时所剪之烦恼丝一头亵置君前,以了宿果。所有秀芬妹妹位置,请速定良谋。环俟得回信后,还当亲送前来,以报白公盛德。谢道友艳述园主汪女史之情,为君平生所心赏,果能如是,失一金翠梧于前,得一幽贞馆于后,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但愿自此之后,善事新交,毋生枝节,茫茫苦海,亦好回头,不胜盼褥之至。绮香园群仙大会,倾动一时,环有夙愿未酬,拟借三弓,建花神庙一所,经费千两已交谢道友带来。请先与主人一商,如尚不敷,再为设策。所有不尽之意,谢道友均已知之,请与商问。

即望

福音并颂

钧安不一。

秋鹤重把螺髻详视,只有哭的份儿,痴痴呆呆,坐着擦泪,也无暇计及后来的话儿。还是湘君解劝了一回,秋鹤自己回去,把发髻及信收藏,也不再到珊宝处找湘君问话。自此之后,饮食无心,不上三四天,便疯颠起来。直待环姑到了申江,与他见了,方才病好。此是后话。

韵兰等谈了一回,见秋鹤不来便走过去,见秋鹤和衣睡在那里呢。湘君便唤他起来,说:「莲因还有话呢,你也不问一声儿。」秋鹤满面泪痕,起身说:「他有什么话?姑娘请告诉我。我本来要想去见他,我只因韵兰妹妹贾家一事,还未办妥,我的意思要想先把这件事办了,再去找他。我只想谈一谈,也看他怎么意思。」韵兰道:「你白姑娘的事怎样呢?」秋鹤道:「这事只得求求妹妹,莲因说要造什么花神庙,已经筹了一千经费,倘妹妹肯办这个我想就请白姑娘住在那里。倘有合意的,就给他定了亲,也就完了平日开销,据我这位亡友说有宦囊千金,取了些薄利,也尽好敷衍了。」韵兰道:「花神庙的工程,我久有此意,尚未同你们说过。我前年秋间,曾梦到一处,是一个百花宫,庙门前还有一只亭子,亭子里一碑,我也没去看他,据说有我的名字在上头,倒也罢了。后来我到一处,里面十分华丽有许多仙女 了接我,说我是这里总花神。因有一位姊妹要来相见,奉敕旨诏我去相会,要我去点醒他,我想我有什么法儿去说,仙女给我一个锦囊,当中仅有八句诗,仅记得有『莫为多情误,今生色是空』两句,说只要把诗解释他听,后来便模模糊糊的醒了。我想这是妖梦,岂知现在众姊妹都聚在绮香园,花神之名,倒也有些意思。若造了这个庙,我们大家塑一个生像在里头,倒也有趣呢。」秋鹤道:「你当日到百花宫骑鹤的么?」韵兰笑道:「你怎么知道?」秋鹤笑道:「我当时好像也到那里,变了仙鹤给你坐,我也遇见翠梧,不知说些什么好。是你教给我说的,总是叫我不要同他好的意思。后来我还送你回来,怎样醒的我也不全记了。」韵兰掩着口笑道:「奇了,你怎么变起鹤来?湘丫头必定知道的,替我们解解梦旨如何?」湘君笑道:「我又不是仙 ,横竖到将来,自然知道的。」珊宝笑道:「这个梦,我倒明白。」韵兰道:「你明白,你替我说。」珊宝笑道:「秋鹤同你就是诗经上的一句说甘与子同梦。」韵兰红了脸说道:「你的穷嘴,有什么好话!」

湘君道:「我们说正经话儿,你要造花神庙想拣什么地方?」韵兰道:「梅雪坞西北,天香深处的东北,靠着园墙有五开间两进庭心,东西六间厢房,非常宽敞,我初起把他做了乩墙,若把这个改作花神庙,最为合宜。旁边又有三开间侧屋两进,就请白姑娘住了。这所房屋是我初进来时候新造的,只要修理修理便好了。若要建个碑,也可以使得。就竖在庭心里头,是极妙的。」湘君笑道:「可惜这个园不是你的,我们费了许多心,将来你这位莫太爷回来,连你同花园一并归去,我们只好可想而不可及了。」珊宝笑道:「你去了这几天,还不知 道么?现今这个园是稳稳的韵丫头的了。」韵兰笑道:「也未必稳。」珊宝道:「凭据既在你处,他又无嫡亲子孙,就是有了,也不敢出头,还有什么不稳?」湘君道:「这位莫公到底那里去了?」珊宝道:「他因不战而逃,军前正法,又因吞蚀军饷,还要抄家,后来说他并无家属,方才免了,这个园岂不长占了么?」湘君道:「他费了许多心,买这个园,一旦凭空让去,也可怜见的。」珊宝道:「韵丫头早已替他招魂设祭,托金山寺僧替他做四十九日功德呢。」湘君道:「这也罢了。」韵兰拭泪道:「我幸亏他一提才有今日,细想起来,总对不起他。」湘君道:「你替他暗带三年孝罢。」珊宝笑道:「你没见他头上已经换了银扎心线么?」湘君一看,果然如此,说:「你这么着,总算不负他了。」秋鹤道:「你们不要同湘君说别的,我还要问翠梧的事呢。」湘君道:「他说向来很是钟 ,现今悟澈尘缘,一切看淡,不过说你本来同他极好,他也没有负你的心思。不过今昔异时,他近日的工夫,稍有心得,断不肯再堕尘缘,自寻烦恼。我就试他倘然秋鹤来会你,你怎样待他?他说他有他的因缘,我有我的因果,各人干各人的。就是找我,他也未必有益,必定要来扰我这死灰槁木,果然是不知自爱了,不过以前究有一番恩爱,也是数中注定的。须知我与他的交好,仅能止此,不能再加一分。我今把这烦恼丝寄他,就算我的身子已经归了他似的,已是算我格外的爱他。若还要像从前的妄想,我只是一味远避,恐怕他以后的堕落更深,我也不能救他。况且他的结果,终在韵兰那里,与我了不相关。他肯顺了定数做去,将来还不失韵兰处的本来,否则堕入泥犁,恐非数十世不能抵销呢。」

韵兰笑道:「我与秋鹤并无交好,有什么结果?来恐怕他疑忌我们,创此不平之论。」湘君道:「他倒并没这个心思,他还说秋鹤与你本不能有肌肤之亲,但秋鹤有舍身一节,是意外忠心。将来璧合珠联,亦或不免。然上下相续,于秋鹤究属不宜。总须屈辱忍尤,方能抵销,这也前定之数,不可说明的。」韵兰笑道:「你同莲因到底知道我们前世是什么投生?现在有这番历劫。」湘君笑道:「你也问得奇,我以前的话,不过谈言微中,究非神仙中人,可以预先算得。你问我,你做了主人,倒不知道,我能知道么?」珊宝笑道:「你梦中骑鹤到百花宫,大约是百花宫的主儿子,我们便是你属下。 」秋鹤听了这些话,只在那里叹气,口中吟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珊宝笑道:「方字始字还不妥,我替你把这方字改个难字,始字改个未字,更是缠绵不已。」湘君道:「我有一偈,你们大家参参,谁说得好,就是谁的根行深厚。」韵兰笑道:「你且说来。」湘君写道:

有想无想是真非真不物于物不形于形

逸我者死劳我者情来因去果水到渠成

秋鹤道: 「这个算得偈么?」珊宝笑道:「你莫多说,我来证明他。」因在旁边写道:

我本无想我本无真形物相寄死果生因

塞灵弃智太上忘情欲问归宿众妙之门

秋鹤道:「你说到归宿,说到众妙门,还有痕迹。」韵兰笑道:「我有四句,给湘丫头看。」也在旁边写道:

离恨得恨得恨离恨不出恨天便是恨境

湘君道:「因果何在?」韵兰道:

空王莫把灵根产,自有仙山第一香。

湘君笑道:「灵修不昧,韵丫头毕竟有些来历。」秋鹤道:

我愿为卿灵鹤使,石榴裙下拜三千。

湘君笑道:「可儿可儿,我究竟不如你们聪明。」珊宝笑道:「难道我注的八句,不如你们么?」湘君道:「海中珠彩天中月,宛转心头一样明。若是你庸庸碌碌,也不混到这园来了。」珊宝道:「湘丫头已入元门,说话都有奇妙,但当初我也学过真觉,无从着手。」湘君道:「此甚容易。」因把大指食指作一圈道:「你可知道么?此入德之门也。」韵兰道:「此太极也。」湘君又用右手食指在圈上一架笑道:「韵丫头虽极聪明,此却不悟了。」韵兰笑道:「谁不知是天龙一指。」湘君笑道:「可又来你猜不到了,这是儒家中庸之中,仅是一指,方是天龙悟道之意,又谓不二法门。」秋鹤道:「你都是禅机,究竟我与翠梧的结局如何?」湘君道:「我也不过妄说,但佛家的工夫,最忌纷杂,所以狮象座下,称为不二法门。你把他给你的信细细参详 知道结局了。」正说着,只见伴馨过来说:「姑娘还在这里么?佩姐姐等了好久,说明儿的事还要同姑娘商酌?好一早吩咐出去。林姑娘那里差人来,也等在那里,说还要一个大天幕,不知姑娘意思要用碧纱篷,还是用五色锦幛,请姑娘回去定夺,好开了货房门取出来给他拿去,明儿早上好张起来。」韵兰道:「什么事都要问我,他还不好做主么。」湘君把金表看了一看,说:「已经一点钟了,明儿起身要早些,我们散罢。」于是韵兰安慰了秋鹤一番,同湘君、珊宝去了。秋鹤独自一个人把螺髻同信取出来,反覆研看,想着从前的交情,又伤感起来。哭一回,想一回,又看一回,螺髻觉得万箭攒心,恨不能立刻去见翠梧,求他回心转意,不要再做姑子,现今是自己做主,可以践旧盟了。又想韵兰这般待我,情真意挚,落落大方,又不好负他的。若为了翠梧,特意到西湖上去,又恐他多心,说我不能始终如一,况现在他这等时髦,并不看轻我秋鹤,他的意思,必然深远,我怎好再出园门呢。又想翠梧信中说善事新交,大约知道我认识韵兰,所以有吃醋的意思。但是你也不想想,我岂是负情的人,我在外洋回来未久,向来但知你嫁了人,总不能出来,何尝料到你做了姑子在西湖上呢?我早知道也早来了。就是韵兰也是无意中相遇的,又想白子文这般结局,我不能在临死时会他要我朋友何用,现在只剩一位小姐,托我抚恤照应,我固然义无可辞。韵兰为我情分上,特意要收拾房屋,请他住在园中,并许我俟翠梧送秀芬来的时候,好同他见见,并无醋意。已是体恤到十二分,他房屋是现成的,修理也容易,我怎么好说等不及一月半工夫,巴巴的就去见他呢。又想秀芬来了,必当便同他择一快婿,恐一时不得其选。我朋友中子弟皆小,不过兰生尚未定亲,但兰生家中这等局面,不知开了口成不成呢。这时候秋鹤的肠子真是一刻九回,呆呆的坐着。

外边已是四更,只得睡了。朦朦胧胧,好似已到了杭州海印巷里,看见翠梧顶上圆光,花容憔悴,在那里坐着哭泣。旁边子文正在劝解,见了秋鹤,便埋怨道:「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来,他日日望你,闻得你恋着一个姓苏的,就忘了故剑,他便执意自戕,绝粒了三天。我劝他进食,总是不肯,你自己去劝他罢。」就走去了。秋鹤含着泪上去,叫了一声,觉得心中说不出话来。翠梧见了秋鹤,便抽抽噎噎的哭起来,说道:「负心郎,害得我好苦!我的从良出于无奈,后来逐出,我要一死,也不难,只为想了你情深,所以吃了十万辛苦,做了姑子,要留这一条性命。同你相处一场,你到去新交,不思旧侣,我肠子已饿断了,咽喉也哭哑了,你早到三日,我尚能有救,现今已来不及了,我好恨呀。」说毕便望后一仰,栽倒地上,死了。看他手中犹拿着一个发髻,好似要寄来的意思。秋鹤这个时候,又惊又急,大哭起来,连下边住的丁儿都听见了。却原来是一梦,泪湿枕函,这个心好似恍恍惚惚还在那里,便就模糊起来。丁儿走上来说:「老爷,天大明了,还做梦么?」秋鹤听得了,也就起身,丁儿去拿洗脸水来,请洗脸。秋鹤呆呆坐着,也不洗。丁儿道:「水凉了,洗罢。」秋鹤点点头,又不洗了。丁儿道:「我来拧一把罢。」秋鹤又点着头。丁儿拧了,秋鹤只略略擦了两擦,便把手巾放在桌上,支颐坐着。少顷送上茶点来,也喝了一口,吃些点心,一回又要吃稀饭。及至送来了,只吃了半碗。韵兰也替秋鹤想了一夜,这时恐他愁闷,梳洗好了,亲来看他。丁儿告诉梦中哀哭的话,韵兰走上楼来,秋鹤见了,连忙双膝跪下大哭起来,说:「妹妹你不要怪我,我不知道你在那里出家,韵兰姑娘是我心爱的人,也与你一般看待,你莫把韵妹妹算量窄的人,怪起他来。」韵兰看这个光景,倒呆了,笑道:「秋鹤,是我呢。青天白日,见什么鬼!」秋鹤定神一认,见是韵兰倒臊起来了,说:「妹妹你怎么来得这么早?」韵兰道:「今日诗社,我所以起了早来看你,你觉得怎样?」秋鹤道:「也没怎样。」韵兰道:「吃了些什么?」秋鹤道:「好似吃些,想不出吃的什么。」韵兰笑道:「真也可笑,吃东西都忘了,我与你到燕卿那里去。」以后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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