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畹香当夜要问母亲说出恩人的缘故,孔夫人道:「你当病重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有名的大夫都请到,皆说小姐的病不中用了,请办后事罢。我那时实在没得法了,求神问卜也没效验。又去请乩仙问问吉凶,他写了四句乩语,如今这乩语还撂在抽屉子里呢。」畹香道: 「我去取来看看,到底说的怎么?」就携了灯去取来一看,见前两句大约说的自己,他说:「仙草国香,是说的兰花,我难道是真有些来历么?」孔夫人道:「你生出来手心里本来有这个兰花纹,后来不知怎样隐了。大约是神仙地方的兰花转世。」畹香笑道:「经霜堕圂,是不吉之兆,不知后来应不应呢?但是现在也算经霜的了,不过未算堕圂。将来若应了这两个字,真是了不得。」又看下面两句,说:「要仙鹤的肌肉,阿呀,阿弥陀佛,这是怎么说起,鹤肉还可以弄来?仙鹤那 能得的呢?」孔夫人道:「为了这个东西,万分为难。次日早上来了一个头陀说能治这病。他来看了一看,诊诊脉,不知念些什么。我但听见他离恨天十七年六个字,其余通不知是什么混话。他给一包药,说是结盐丸,要男子心头肉一钱同煎。」畹香道:「怎么结盐丸,我们的遭际恐怕是缺陷呢。」孔夫人道:「我道和尚必要索谢,岂知那和尚并不要谢,出了门就不见了。大家说菩萨化身,必然有救。我就愿出重价买男人的肉,那里肯割,我就急得要死。恰正你的女婿来辞别要进京,我就宛转同他商量,他非但不肯,倒呕气得狠,就走了。这个时候真叫我束手无策。只得眼睁睁待你死,你死了我打谅也死。岂知到了明日,来了一人,就是送银十五两在我家住了几天的表兄。」小姐心里怔了一怔,眼圈儿红了红,又问道:「表兄怎么知道呢?」孔 人道:「那里是表兄,我也并不认得的,恐怕你病里伤感,他叫我瞒着你的。」小姐道:「他到底是谁?怎么样救呢?」孔夫人道:「他说得了一梦有个头陀说畹香小姐是你前生的主人,他现在病得狠哩,你去望望他。大约和尚就是送丸药的菩萨,报信与他的。他本来要来访访你,得了这个梦,当了真,星夜就赶了来,见了我,他已晓得你病了,我就告诉他要男子胸肉的一节。啊呀,这个人实在好呢,他说我承小姐看得起,也是一生的知己,我不救谁救他,就舍身把肉割来给你煎药。他痛得死去,你吃了药就好了,他也就去了。你道这个人是谁?」畹香小姐听了这些话,已经荡气回肠,泪如绠縻。孔夫人说道:「他就是寄诗来的韩秋鹤,不晓得他到肯这样的多情待你,今生是恐怕不能报的了。」小姐听了就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孔夫人也哭了。王奶奶在隔壁听得了,走了过来,小姐已到房里去了。孔夫人正在收拾庭心里的东西,开了门,笑说道:「这时候还来?」王奶奶道:「我听见小姐哭声,怕是你委屈了他,所以来劝劝。」孔夫人道:「多谢费心,他想他老子哭的,并不是委屈了他。」小姐听了想老子一句,又增了一层伤感,就呜呜咽咽哭个不住。王奶奶见并非他故,就也去了。孔夫人关了门,走进房来,见小姐哭得泪人儿似的,因勉强劝道:「我儿且不要哭,放着身子在世上,报恩的日子多著呢。姑俟将来,再作道理。我儿身体要紧,哭坏了,叫韩公子知道如何过得去。他本来要我们好,为了这件事有三长两短,到辜负他见爱的真心了。」小姐总是伤心,停了一回,渐渐地止了哭。时候已晚,母女彼此安寝。这一夜小姐翻来覆去,左思右想,感激之思,与那流离之况,齐上心来。因想我自从没了父亲,嫡母又早去世,剩此孤雏寡鹄,举目无亲,家室萧条,飘零迁徙。虽已许字贾氏,看他这等光景,将来不知如何结局。况堂上的灵柩尚厝苏州,没得地方找处墓,这桩心事,最是难酬。秋鹤这个人我不过赏识他一诗,并无肺腑挚爱,他就这等感激,许为同心,引为知己。肯舍肌肤之爱,为我疗病,天下如此之人,再到那里去寻,只愿他得了意,将来再同他见一见,谈谈心,要他也知道感激的意思。可惜当时都瞒了我,不能同他剖诉剖诉这个意思。如今天南地北,除非梦里再会呢。小姐只顾这样的想,愈觉坐卧不安,就取一本《红楼梦》看了一回。恰是林如海死后颦卿从扬州重到荣国府,在房中忆亲一回,因叹道:「颦卿颦卿,我是同你的命一样了。我虽还有一个寡母,然这般境遇,连一个丫头也没得差使。你有紫鹃、雪雁服侍,老祖宗钟爱,姊妹们谈笑,更有知心着意的宝玉体贴体贴,又不少吃,又不少穿。我畹香仅母女二人,贫苦艰辛,凄凉憔悴,这般看起来,还不如你呢。」一面想,一面落下泪,也不看书了。听外边已是四更,小姐只得御了妆睡觉。

次日起来梳洗了,觉得呆呆的,孔夫人怕他复病,要他门前立立,散散心。小姐立了一立,也就进来看书。看到惜春画图一节,因想道我从来不曾学过画,这回没得事,何不学学,倒也是解闷的法儿,但不知有什么画谱看看,因回了母亲要去办些学画的东西,孔夫人道:「那里去找呢?我去叫王奶奶家的小厮来你问问他。」遂走过去向王奶奶说了,招了过来。那小厮叫龙吉,只得十四五岁,畹香问道:「这里有没有笔店颜料店?」龙吉道:「都在大街上文星堂书铺子,隔壁有笔店的,颜料也在对门卖纸头的店里。」畹香想了一想道:「我写两个纸条儿给你,给你七百钱,同我去照这字条儿上买些颜料来。」再道:「六七枝画笔,也照这纸条儿上买。再问书铺子里要一张书目仿单来。」龙吉道:「书目仿单我没听见过,恐怕他没有的。」畹香笑道:「你不知道,你照我的话向他说,他必定有的,回来我给钱你买果子吃。」龙吉答应着,笑嘻嘻的去了。停了一回,小姐正吃毕午饭,龙吉已回,把买来的东西都交代了,倒一些不差,尚多二十几个钱。仿单也给小姐看,说他没有刻过的仿单,这是抄的,他不认识我,先不肯借,后来我叫一个杂货铺的学生,便央他去借,倒肯了。他说就要拿来的,要买就照这上头有的书开个字条儿,他好送来当面讲价的。畹香笑道:「好孩子,倒明白,就把这个多的钱给你罢。」龙吉笑笑嘻嘻的拿了,笑道:「姑娘叫我好孩子,我要叫姑娘母亲呢。」畹香红了脸,笑骂道:「人家抬举你,你就没规矩,你站着,等我把书名写出来,你就去叫他送来。」小姐就照单上开了《芥子园》及名人画谱,又买诗词选及各种闲书,给龙吉送去。等了好一回,书铺人方把书子送来,畹香细细翻了一遍,又挑去几种。孔夫人凡见女儿买书是不禁的,大约这回买了十一二种,价值尚廉,畹香又讲了一回,彼此交易,书铺子人去了。

自此畹香看书、学画、吟诗、填词,有时做做针线,光阴易过,已是黄菊开残,丹枫蒸烂,十月初六了。孔夫人尚望贾倚玉高捷,岂知倚玉进了京,因闹相公闹出一场大祸。当时有一个阔相公与一个大员的公子极好,贾相公也赏识了,争起风来。你想一个穷秀才如何能同他比较,后来觉得事事都减色起来,这个相公便看他底细,渐渐的加以冷眼,他就迁怒在相公身上,召了一班混混去打架。公子就不依起来,立请坊官将贾倚玉拘获,说他是读书败类,革了功名,拘到刑部里去审讯。倚玉尚不知哀恳,出言挺撞,堂官大怒。恰值混混中有一人被强盗牵涉,堂官得了贿,遂说与盗为群,办他一个拘禁三年的罪。此信传到孔夫人处,大为悲痛,小姐叹了一口气,不说一句话儿,闷闷的睡了。孔夫人知道他心事,不便再说。畹香自此以后,抑郁无聊,在母亲前虽是有说有笑,或画些册页给母亲看看,背人时总是忧深虑重。自念我畹香何以命苦如此,有这个韩秋鹤,偏他有了妻子,贾倚玉年少无妻,又是这样的。即使将来出罪,又不知靠得住靠不住。想到这里,不仅泪涔涔。又想道:这里梅花岭史公祠的签极灵,他是明季的忠臣。我畹香遭际艰难,仿佛相似,必当气类相通,我何不前去问问终身,再定后计?主意已定,因与母亲说了,孔夫人道:「好是好的,我与你同去方妙。」畹香道:「就叫王奶奶家的龙吉同去更妙。」孔夫人道: 「且去招他来问问多少路。」遂亲去招了龙吉来。小姐当面询问龙吉,龙吉笑嘻嘻的向孔夫人道:「奶奶你可看见东半边一个山么?这就是梅花岭,上头有一个,我娘老子说这个上的史阁老,还是我们的老亲呢。」孔夫人、小姐皆笑了,龙吉道:「奶奶小姐莫笑,这是真的呢。他领了四支兵,同一个福皇帝还到我们家里坐一回子。这个皇帝坐的凳儿,有五福来朝的花垫子,先前我们还藏的好好的,这回子不见了。」小姐笑道:「我不问你别的,问你到那边多远?」龙吉道: 「到东市梢过去,经过土地祠,就山下了,大约三里地。」孔夫人道:「你明早叫两乘轿子来,就领我们同去,你同你王奶奶说一声,我给你一百钱。」龙吉说:「是顽,有怎么不高兴的?」就约定子,回去同主妇说了,再给一个信来。岂知夜里下了一寸雪,天明就止了。

次日雇了两乘轿,孔夫人、小姐梳洗毕,吃早饭,由龙吉领了一同从下街一路前去。到街上亦有茶馆店铺,后边临河到了那边,尚未及午。果然是高冈叠秀,如入画图,一直径抵墓前下轿。其时正是小春,南方地热,梅花的小芯琼珠,缀着雪在上头,天然可爱。母女先赴祠中见楹联极多,有一联云:

生有自来文信国,死而后已武乡侯。

相传阁部之母梦文山来投生,遂生史忠正,故有「文信国」三字,旁又有一联,系其后裔史道台手笔。联语云:

残局泣孤臣,读奏革终篇,犹见行闲含血泪。

溯源同一脉,幸梅花无恙,又从乱后拜忠灵。

祠内有史公神像,旁边两联,某太守联,上联不佳,下联云:过墟挥热泪,梅花万树不知寒。畹香击节道:「好个不知寒,把这热字烘托得极透。」又有一联云:

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

母女二人看了一番,早有守祠的香火送上茶来。略问一番套语,孔夫人命点子香烛,母女叩拜。小姐默默祷告,泪眼盈盈,愿祝母亲长寿,自己终身有托。孔夫人先求一签,那签只有签诗,并无上中笺注明,其语云:

既经风雪更水霜,保护灵山第一芳。只恐虎金逢马木,平生辛苦为谁忙?

小姐看了这四句解不出来,心中疑惑,孔夫人道:「签兆可定可不定的,何必思索,你也求罢。」小姐因又磕了一个头,求得一签,亦有四句云:

尽是前生未了缘,艰难性命莫轻捐。风尘好重明珠价,梦醒重归离恨天。

小姐见了这四句细细紬绎,那里解释出来,心中自是纳闷,孔夫人道:「神仙的话,总是这般元妙的,且到这时自有应验,你记好了,守着自己,以后再看罢。」于是又到墓上瞻仰一回,到隔壁萧孝子祠中随喜随喜。看碑记事迹,知孝子因母病亟,医者说龙肝可治,孝子遍觅不得,忽悟己生肖届龙,己肝即龙肝也。遂剖肝煎药以进,药上而孝子倒地,越两日死,临死,谓妻曰:「汝善事我母,母愈勿言吾死,可以他出告。」妻诺,孝子死,妻密殓之,置柩侧室。母尝药后渐愈,不一月如常。忽见孝子棺,故问其媳,媳不复能隐,且泣且告。姑大痛,复病,遂死,媳亦殉。里人哀之,遂立祠祭之。惟孝子何时人,碑上字已模糊,畹香点头叹息道:「孝得太过了,若割了股,何至于死呢?」孔夫人道:「我看韩公子割肉,已大受创,何况这个肝呢?」说着龙吉来催,又看看时候,也不早了。孔夫人道:「我们回去吃饭罢。」遂命龙吉叫轿夫打上轿来,母女一同回去不题。

自是小姐终日看书习画,光阴易过,已是岁阑。忽得京都贾倚玉的信,说少不更事,自取罪戾,夫复何忧,现在身伏囹圄,赀用告竭。禁吏索需,屏侮难堪。某素乏至亲,又少族党,旧时朋辈,亦皆冷眼相看。可否请岳母代筹若干金寄至京师刑部街通顺恒洋货铺转交,不胜感激云云。孔夫人道:「他说这风凉话儿,我们母女二人,毫无进款,所带之费,多至二年之量,当此岁暮天寒,尚须添些衣服。就是尚余闲款,并无所进,也不是用不了的。将来用尽之后,何人可以济急。我把个宝贝给他,本是要倚老的,他到反来倚我们起来,真是那里说起? 」到底小姐好心,虽不以倚玉为然,但急迫之时,不能坐视。就瞒了母亲,写了一封信,密密的偷寄了十两银子去不题。

到了除夕这日,就叫龙吉出去购了些鱼肉鸡虾、素菜、水果、香烛、马张等物,做了一个年祭祭祖宗。小姐常年到这日必定要焚几炷香点两枝烛,设几碟蔬果,斟一杯清酒,祭祭诗的。这晚也沿了成例,祭祷一番。祭毕,母女二人对坐,点着一盏守岁灯,吃年夜饭。小姐酒量本来有限,这回倒喝了四五杯酒,母女吃毕,就收去。洗好了杯碟,再装几炷香,祭拜门神灶神。他汪家的规矩,除夕向来不寐的。于是孔夫人把箱里的衣服检几件出来,又把新制的衣服也配配长短。所有簪环帽勒及小姐新做的绣舄也检点检点。小姐在外边看了一回书,觉得羁影凄凉,愁怀万叠,无事发泄,作感怀诗二律,写了出来。诗云:

其一

天涯母女类偷生,身命鸿毛一叶轻。残烛已随更漏去,新愁难借酒杯平。

寸笺自叠梅花胜,万户争传爆竹声。顾影自怜还自怨,年早辛苦误多情。

其二

十七年华瞬息过,红颜镜里悔蹉跎。好花风卷伤飘泊,薄命天生受折磨。

旧梦仙曹知己远,新吟诗句断肠多。明朝又是逢元日,双影依然唤奈何。

写毕重读一遍,把那闺恨消释了一半。遂把诗放在箱中,听西院笑语之声,或男或女或老或幼皆在那里团聚饮酒。小姐只有母女二个,静悄悄的,比较起来,又觉伤感。就看了一回《品花宝鉴》,又走到里头看母亲做什么呢。那母亲在那里检点一百多两银子,好似少了几两,要寻戥子来平。小姐方欲禀明前回寄银的缘故,忽听西院人声鼎沸,有哭叫的,有呼救的,龙吉急忙奔了进来说道:「不好了西院人家起火,已烧到东首一间了,你们快把东西搬出去。」说着便又奔去了。母女二人这个一吓,真是云中的霹雳。小姐是吓得哭了,孔夫人道:「快莫哭,趁火势未来抢东西要紧。」一句提醒了畹香,便到外边急把书箱收拾,孔夫人便把东西衣服急急草草的乱叠在一个大箱里,便叫畹香进来,两个人抬了。又抢了一条被,放在箱上,乱乱的抬了便走。不顾得路的高低,东西轻重,力气也不知道那里来的,两人把这箱子抢了出去。那王奶奶已从梦里惊醒,小衣也不及穿,披了一条被,蹲在那里说道:「我在这里看守东西,你们再去抢来,有三四个帮闲同龙吉帮他抢箱笼物件出来。畹香同母亲再进去抬出一只书箱来,其时这火已烧到了畹香的卧屋。风又大,这火焰呼呼的直扑射到屋里去,但听呼哭之声,与救火抢水一切声音,惊天沸地。外边空地及街上有抬东西的,有取水的,有指挥的,有提灯的,有逃难的,有肩荷布囊索帐看热闹的,人数挤满。空地上箱箧物件乱堆在那边,另有差役地保正在那里巡察督救,指挥弹压。那火势愈烧愈狂,孔夫人同小姐抬了一只衣箱,一只书箱出来。一看这银子在那一只箱里,匆忙之际,差搬了这一只。孔夫人就急急的去要想拖这只箱子,小姐不许说:「银子烧不了的,再想法罢。」孔夫人那里肯听,奔到东面庭心里,烟焰火星落在身上,中尽是火了。那里还好进去,心里终不肯舍,就冒火在窗中乱摸。摸着一只梳妆镜盒,抢了就奔。忽后面豁喇一声,房子已塌了下来,遂奔到空地上。畹香正把这两个箱叠一处,一条被折好放在箱上,见母亲抢得镜匣来,自是欢喜,也再不许他去了。王奶奶已是穿了一条男人的白单裤,披了一件棉袍,束了一条草绳。东西也抢出来了许多,但觉空场向西一带,皆是物件。有老者一人,幼孩二人,已烧得焦头烂额,奄奄欲死,又有妇女数人赤着体,把被头盖了,卧在草地上。真是踉跄万状,幸亏救火的人把王奶奶东首的一间房屋拆断了,方绝了大路,水龙又竭力在客寓门前喷水,方把这火救息。是役共焚烧房屋二十余间累及了五六家。幸在岁底除夕,未睡的多,都来赶救。到了天明,烧过的火地上还是烟腾腾的迷人眼目。火味薰蒸,被难各家妇女均在火场上哭。孔夫人、畹香也哭了一回。

此时觉得饿了,买些糕饼吃了。一回又去东首找了一间土地祠的房屋,把东西先搬进去。摊了一个草铺,就借逃难同居的一个锅子籴了些米,煮几碗粥,胡乱吃了。那王奶奶也搬了进来,就与孔夫人同住。过了一夜,母女真是忧愁哭泣,说不尽的伤心。扬州俗例,凡被火者,须三日后才能搬到人家去住。到正月初二,火场的火渐渐浇息。孔夫人雇了一个人在荒基上,从瓦灰堆中翻出这宗银子,已是化成一饼。别的东西都没了,那银饼杂着砖灰并作一团,就去钱铺中换洋元。经铺中一平,只剩九十两左右。孔夫人也没法,都换了洋,又要了几吊钱,回到祠中,再命人去在原处搜寻,又得了三四两零零碎碎的,其余总也找不到了。又把这碎银换了钱,到第四日王奶奶已找了东面人家的房屋搬去,便向孔夫人道:「他家还有一间,后面一个小厢房,就在我住的西偏,我住在东首,两间一厢房,庭心是公共的,你何不就租了他住下再说。」孔夫人点头,命龙吉再找一个人,也就搬了去。只有大皮箱一只,书箱一只,镜奁一只,母女两个身体,其余一并没得。只得略略的买了些应用之物,母女起先同卧一只竹榻,王奶奶道:「我家抢出来的小棕榻不少,没得寄处。新的通通卖去了,剩两只旧的还搁在土地祠庭心里,也不过给人偷去,你们何不去取来,比这个竹榻适意,而且一人一张。你们若不好意思,就给我三四百钱,我也算卖给你了。还有一张金漆旧桌子,你也给我四百文,索性卖给你罢。孔夫人正合下怀,买了来倒尚合用。又去买了两只骨牌杌,一只小靠凳,一条板凳,一张有屉子的旧半桌,两顶半新旧的洋纱帐,两条被,又替小姐做了一条新的被,两条新单被,锅碗刀铲,日用各物,楚楚皆备。又做了几件洋布衣服,祝融一劫,再造人家。向来屋中物件,大半是借用的,刻下反要自办,通算用了三十余元,只剩九十余元了。母女心中忧闷,这九十余元用完了,女婿又是不好的,以后怎么好度日 ?过了数日,正是元宵,大街上是笼灯马灯异常热闹。母女只是闷闷的,那里还想到寻乐的兴致,小姐要想卖书,又怕弄出前年招婿的胡闹来。于是一无计策,长愁短叹,后顾茫茫,不觉又是二月十二。正是花朝,小姐一早起来,梳洗毕,点了香烛,拜了花神,把红纸剪了方胜如意各花样,在庭心中贴在桃梅玫瑰各花树枝上。忽有一个人进来,年约四十许,戴了白石顶,短衣行装,后面跟了一个兵勇,是差官模样,看见畹香,便问道:「这里可是姓汪么?」畹香不好便应转问:「你来干什么?」那人道:「我要问一家姓汪的母女,此地可有这家?」畹香道:「这里姓是姓汪,问怎的?」那人道:「可就是汪畹香小姐家中么?」畹香道:「是的。」便叫母亲出来,说道:「有人寻呢。」孔夫人便走了出来,这个人就叫一声太太,屈膝请了一个安。孔夫人只得回了礼,请他坐了,自己也坐在一个杌上。畹香立在背后,兵勇立在门口。孔夫人问道:「贵官尊姓?到这里贵干?」那人笑嘻嘻的立了起来,孔夫人道:「休客气,请坐了说。」那人又坐了,笑道:「在下姓蒋,从交南来。大营里韩师爷托在下带得一封银信在此,特从南京问了来。」说道:「客房都烧去了,问了好几个信,才知道在这里。」就向兵勇身边取出一包银子,另外书信一封,统交给孔夫人收了。说道:「韩师爷说的,因他实在家累重。五十两薪水一个月,不够又不肯多要,又不肯得分外的银子,所以几个月只省得这几十两银子,请姑娘收了先用用,以后再说。要请写一封回信的,交在下带去。」母女听了这话,收了银这种感激,真是不可名状。小姐就取了信,看信面上写着「外湘平银五十两,着蒋差官送至扬州下街北首河上德隆客栈西隔院亲交汪畹香小姐收。韩废从交南大营寄。」小姐看了这番感激,真从丹田里透出,由四肢透到外边,落了几点泪。一面走到房中,外边孔夫人叫龙吉过来倒了茶,借了一支水烟袋请用烟,就与蒋差官谈韩秋鹤的事,又要去买点心,蒋差官笑道:「方才已经吃了,太太勿拘,我们谈谈罢。」孔夫人道:「这位韩师爷实在是情义交挚,今人中的古人,我母女受他的惠也报不尽了。」蒋差官道:「他不但情义好,就是才学经济品格皆是出人头地的。他去年从镇江动身,到江阴坐了兵船,径到交南。据说心口头生了一个外症,病了二十余天,到了大营,外症就好,结了疤。其时海盗正在猖狂,他就献了计策,竟把海盗平了。经略要保举他功名,他就力辞不受。说若必定要保举我,就走了。经略不违他志趣,也再不题。因要加他薪水,他又不要。说但求仰事俯育足了,此外便无所望。经略再三要加,他总不肯。经略无如何,送他三千金,他反受了,并不推辞。岂知他别 用心,就将这款尽数赏了军士。有人问他何故不要富贵呢?他说的极好,说替国家办事,本来食毛践土之辈,皆应该的。即使保举,亦当看个机会。现今保举之滥,无以复加。凡大员子弟,有势力者,虽不出家门,不办一事,往往厕名荐牍,叨窃头衔。论其品则鸡鸣狗盗聚赌宿娟也,论其学则刑名榷算掌故茫然也。又有一等以逢迎而得保举者,但知揣摹谄媚,苟合取容,昏暮乞怜,毫无风骨。视上司主人如神有,如师保,视属下百姓如草芥,如小儿。问五洲万国,不知方隅也。问历算天文,不知垣度也。所善者,惟伺候迎接,奔走劳劳,不啻狗之嗜臭,蝇之逐腥。我非赘瘤,其能与之为伍乎?又云我非不要钱,因他人与我者都非廉泉,现今经略不贪财贿,不喜克扣,本分之外,绝不多求。固然是好,我就受他的钱也不要紧,然而此风一开,馈送 必当踵至。不受则招怨谤,受之则累清名。况且近日之官,岂能尽如经略?其所有的钱,或是克扣军饷的,或有暗受苞苴的,或有假庆寿鬻官爵的,此等贪吏,非但不是廉泉,实是强盗的毒药。我要了他来,不怕火焚雷击,男盗女娼么?太太你想,天下别致的人也多,终没这个人的别致。在下看这位韩师爷,人虽极好恐将来终不能得意的。」孔夫人道:「天道可信,作善降祥,此等人必有好日的。」蒋差官笑道:「在下因太太说起,故谈谈他的性情并非指他谬处,太太幸勿多疑。」说着畹香已把回信写好,封固交给蒋差官,便同兵勇去了。孔夫人自是欢喜,将这银子去藏好了,与女儿谈论韩生,几同一尊神佛的尊敬,却又深悔不该把女儿轻许贾生。若给韩生就是做了一位如夫人,也胜于正室了。因问畹香道:「你怎样回他?」畹香道:「不过说收到银子,我母女万分感激。但愿你公事毕后,来此多聚几日,我畹香是今生不能奉侍箕帚了,但愿彼此珍重,必能上感天心,再图聚首。就是我家被火的事,也同他说了,贾氏在狱亦略带一句儿。」孔夫人道:「他的信怎样说?你给我看看。我虽不知文理,也解得一两句。」小姐遂将这封信交给母亲,只见上写着:

辱知侍生韩废顿首致书于畹香女史之前曰,废单门偃蹇。本同赵壹之贫,细族寒微,自恨王充之陋,守赵温之法诫。难辟千人,读刘向之奇书,空怀七略。每被虾蟆之笑,敢为鸾凤之鸣,负负频呼,惺惺自惜。入世以后,囊无金贮,网慨珠遗,天钟痴爱之情,心贱轻狂之习,青衫作客,难征卓女琴心。红粉论诗,孰赠苏家锦字,慨同心之已杳,复顾影而谁怜?长恨终埋,妙缘已绝,不意半生遇涩。慧眼犹逢,七字诗成。解人可索,尘中敝帚,幸承博士之珍,爨下焦桐,竟入中郎之听,是以结肠根而宛转,携心版以缠绵。伏以女史文范班甄,情天施旦。咏新妆之句,号称荣华,书大雅之吟,才逾卫铄。乃零了孤苦,生无得所之天。悲苦流离,出有牵裾之母。浮萍一叶,飞絮三生。才媛红豆之词,贫女丝窗之线,乃更缘伤海燕。疾染河鱼,瞢腾一枕之春。香桃骨瘦,憔悴三更之月。艳季魂销,废感切同心,痛深见面,不惜膺中之肉,当呈海上之方,幸教玉质重完。金闺无恙,丹心点点,观天地而能知,素愿深深,祝莺花之长寿,犹恐养萱有志。买粉无钱,纵教七宝能妆。未必寸心无虑,爰分薪水,为助花赀。勿厌寒酸,定承鉴察并祈赐覆。即交原升带回,废近来才略能施。东南颇洽,一俟筹边局定,善后功成,即当归新竹之鞭。泛维扬之棹,几生修到。读红楼咏絮之词,牛面窥来,慰白拾惜花之愿。专修芜扎,即请吟安临颖不胜尧企。复信寄交南大营总文案处

正月二十八日

孔夫人笑道:「怎么我一些也不懂。」畹香本来伤感,听了母亲的话,倒笑起来了,说道:「这是官场四六信呢。本来极深的,多用前人书上的典故,平常人解不出来的。现今官场中客气信多用这个格式体裁,不过教起事来,总是累赘,说得不能十分明白,解得的自能体会,他信里头所说的意思,学问浅的人就不晓得说的什么。其实知道了典故,就容易明白的。你不知道也难怪,我来解释你听。」遂一句一句的讲出来,孔夫人笑道:「原来这个意思,为什么用这些深奥字眼,只得你们读书的人知道了。」畹香道:「这还是宋朝以后的四六呢。若是汉魏六朝的派致,再要难解释来,你不晓得文选上句子。阿呀,可真是要深十倍。就是本朝国初胡稚威及王仲瞿等古四六,非但难解释,连句子都是读不断 。」孔夫人笑道:「什么叫四六呢?」畹香笑道:「就是四个宇一句,或是六个字一句,且也不定。有三字一句的,有五字一句的,有七字一句的,统名叫四六罢了。」孔夫人笑道:「你上年做的什么海棠赋,年底做的什么祭诗文,今年正月里做的什么惨丝吟词序,就是四六吗?」小姐道:「这有几等,海棠赋虽算四六,却是押韵的,平声句接仄声句,仄声句接平声句,这是做赋的体。若真是四六,就不押韵,句子承接处,要平接平,要仄接仄的,读起来方为合调。但是名家中也有不讲究这个道理,就是国初的陈其年,再不讲究,我却不喜欢他。吴彀人就好了,用一字链一字,意思极为新鲜。袁子才的四六,另有一般气魄,我就学不来。惟洪亮吉的四六最好,也有通篇四个字一句的,也有几句相连,末了一字用仄声的。但警炼非常,纯是六朝神韵 。」孔夫人道:「何以谓之六朝?」小姐道:「秦始皇以后,谓之汉朝,曹操的儿子做了皇帝,被司马懿的儿子夺了天下,谓之魏朝,这就叫汉魏。汉魏后,天下大乱,各人得各地,各做皇帝,如晋南宋南齐南梁南陈北魏北齐北周谓之六朝。其中虽有七朝,因南齐北齐同算一齐,故只算一个。其时做的文章谓之六朝。」孔夫人又道:「汉魏六朝有几个皇帝呢?还是一姓分出来的呢?」小姐笑道:「这一句说话是几天也讲不了,等我以后有空了,慢慢的讲你听。」王奶奶过来,问方才差官的事,孔夫人半露半瞒的同他说了。王奶奶信以为真,也不细细追究,坐了一回就去。自此母女得了这五十两,心中稍宽,就勤勤俭俭的过起日子来。岂知又来了一件极苦事情,试看下文,便知作者并非说谎也。

此书共计五十六章,所重者畹香一人,而此章与下章写畹香遭际霜饕雪虐,可谓穷矣。以无上之品而被逼如此,真欲献出韩公子赠银,以表知心之雅。且欲使畹香曲折受辱隐迹勾栏,而后管领群芳,可与众花神聚在一处,而诸公子方得相逢。故此两章为最大关键,即畹香平生遇合亦于签语间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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