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夫人见畹香病势日剧,只得招媒人去问这贾相公。岂知贾相公寓中,行李都已搬去,住在那新欢的地方。不归寓中,已五六日子。媒人无可如何,前来复命。孔夫人更加忧闷,求签问卜,吉少凶多。闻得南街上有乩坛甚灵,孔夫人前往求之,默默祷告道:「老身垂暮之年,只有此女,视同性命,望仙人可怜,救她一救,示一个吉凶消息。」祷毕,只见乩盘飞动,批出四句道:

仙草经霜,国香堕圂。仙鹤之肌,可以救命。

孔夫人回来,招人细详乩语,似乎要仙鹤的肉方得有救。正在迟疑,忽闻门外铜铃响,说老僧专治不起之症。孔夫人连忙出去招进来,是一个癞首头陀,因说道:「小女新得一病,医治无功,请老师一看。」遂领到房中,头陀看了一看,叹口气道:「老僧来同她忏悔忏悔。」因道:「一念慈悲,堕落尘海,离恨天别后,已十七年矣。何梦不真,何情非假,精神所注,金石为开,兰妃你醒醒罢。」却也稀奇,畹香不省人事,闭目昏沉已两日了,这时候把眼睛睁开,看了一看,说要喝汤。孔夫人连忙将匙舀了给她喝了一口,说:「老和尚真是活菩萨了,索性请诊诊脉,你看到底怎样?」于是头陀诊了一会,说:「病也来得奇,救是好救,不过要一样药味难办。」说着从身边取了一小红纸包,包里头几十颗丸药,说道:「这名缺陷丸,老僧近从恨海带来的,但须男子胸头的肉一钱,和这丸同煎吃了便好。若无此肉,非独此丸无功,且反速其死,慎之慎之。」孔夫人道:「这也难了,此肉从何处可得?」头陀道:「却不晓得,可诚心出去求求。」孔夫人遂取五钱银子谢他,头陀道:「老僧方外之人,要此无用,不过闻得令爱病重,来救救她罢了。」说罢便自飘然径去,那寓中老媪看他出门瞬息不见了。大家以为菩萨化身,小姐必不至于死的。但是男子的胸肉,谁人肯割呢?孔夫人愿出重价购买,一时不得。寓主妇献计道:「小姐许了贾官人,便是贾家人了,何不向贾秀才说一声?他必然肯的。」孔夫人道:「你前日已经寻过的,人也招不到。」寓主道:「我昨日在街上,听见有人说贾相公相与一个外舍,住在混堂街弄唐里浴堂隔壁。不满一个月,就拆开了,近来要没进京,仍旧住在原处。」说着,外边报贾相公来,说道:「明日进京来辞行的。」孔夫人接见,大喜。告说小姐病的缘故,倚玉也觉吃惊,说道:「何不请个好大夫看呢?」孔夫人道:「什么大夫多请到,只是不中用。昨日一个和尚,来给一点子药,说怎么是结盐丸,须要男人胸膛头的肉一钱,一同煎吃,方好。否则万不可治。我想他已是你们贾家人了,要求官人忍一忍痛,赐给一块,救救她。」倚玉听了,不快起来,说道:「我是来辞别的,不是来割肉的,你小姐许了我,就要我割肉,难道我不割肉,你就可以赖婚么?况且我明日动身,割了肉,烂起来,你小姐好了,我倒死了,这是混账话,可笑得很。你小姐不死,我今年就要娶的,有媒人在此,不怕你们逃到那里。」说着一径去了,自后贾倚玉进京乡试,后来仍未中举。姑且不表。

孔夫人见贾倚玉负气而行,气得无可如何,心中又急,眼看得这个病不得救了,正在忧虑,忽然来了一个救命的人,登堂拜谒,毛遂自荐。孔夫人出去见了,但见这人年纪二十七八岁,好像曾经见过了的,一时却想不出来,只见这个人生得:

面色苍然气象雄,英姿飒爽貌微丰。若教与世争风格,一鹤翩翩下太空。

原来这个人,就是第三回及上回所说畹香取他题图诗第一的韩废,号秋鹤,别号情天仙侍,是蓉湖一个饱学秀才。他父亲早年得子,有一个祖,葬在吴县鹿山上一块大石之下。山民呼这块石为石朝官,石上刻天养人三个字,有一堪舆家范先生,曾经墓下,说道:「风水虽好,必当出一个古怪人。可惜一衿以终,毫无出息。」生他这个时候,在九月二十七日子时,其时本是天黑若漆,忽然庭中光明起来,其出嗣的曾祖母及祖父母,均在堂,不知何兆。祖父向庭心天上一望,觉光明■■,有一只极大的白鹤,从天飞下,到屋上,天忽骤暗,一物不见,鹤亦不知何处去了。里面钱安人就生出这位公子来。一家爱如珍宝,遂名为伯祥,号秋鹤。封翁亦是仁厚读书人,一世读书,不能高发,就灰心得很。其时兵灾之后,家室仳离,封翁不要他读书,其祖太封翁,力持不可,就送他到苏州一个亲戚处。不多几年,便进了学。那公子最恨时文,不愿仕进,故改名曰废。平时吟风弄月,一往情深,于经济上则专习算法洋务,真个是有用之才。无如起自式微,无人汲引,即稍有知遇,他性格高傲,不合时宜,乡试了几回,荐了几回。有一回业已中定前列,因「天方回纥」四字被拙,后来又考两回,均是堂备。最后一回,出粤东黄姓房师门下,批的是:戛戛独造不同,凡响词意精湛,三亦警炼,诗亲切不浮。二场批:易熟,精算术,书讲究地学,诗推测天文春秋,自摅议论,礼兼娴词章合观。五艺亦宏博亦典雅,此才何可以斗石计。三场批:征引详洽,判断分明,第五道用骈体,尤觉庄雅。这等好批,依然不中,秋鹤从此灰志文章,专事远游,阅历题场中。诗云:

五度秋风五荐才,天方回纥失元魁。而今看罢闱中月,灰尽雄心不再来。

秋鹤此时祖父母已故,就别了堂上妻子,一路游历,到也逍遥自在。前二年,曾在惠山尼庵,眷一个名妓姓金,名翠梧,又名环,人皆呼为环姑。所居惜余春馆,曾订终身,因鸨妈索价过奢,不能藏之金屋,未几环姑为一个西贾所得,秋鹤悲痛得无可如何。以后又遇了几个,皆不如翠梧。到天津时,又遇着一个名妓朱素芳,秋鹤看出她有些浮荡,也就绝了交。以为海角天涯,无人知己。于是又到美国、法国、日本,游历一番,察看形势风土,就辑成洋务志略一书。凡得二十六卷,回经上海,有人邀他到青楼中去玩,秋鹤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现今青楼中人,皆是庸脂俗粉,只要孔方,不知情意,岂足污我的慧眼。」众人皆笑其迂。过了几日,有乔经略,因平交南海寇,道出申江,闻秋鹤之名,就聘了去。秋鹤上了破敌计策十二条,经略极为赏识,就命他在金陵镇江一带,募勇四营,教练技艺。经略出关去了,秋鹤就去招起兵勇来,一夕从瓜州口到焦山下,恰值畹香被盗,就将他母女救了,护送到扬,彼此皆不知名姓。后来有个朋友,从扬州到金陵,抄了畹香的一首诗来,说是一个女史求和之作,系自题深闺侍母图。秋鹤见这首诗,细腻风流,情真语挚,就爱得了不得,就和了一首,向友人问了地址,便封寄了去。岂知被畹香所赏,至于请问姓名,初起头尚淡淡的,后来听得汪氏为救婚起见,故作图征题,自己的诗已被这位女史取在第一,愿委身嫁他的,因其母嫌秋鹤年纪加增,家有妻子,故将畹香许了贾姓。然小姐之意,仍不甚甘心呢。秋鹤得了这个信,落了几点感激的眼泪,以为闺中知己,宛如重遇了环姑,喜得比登科及第还胜了数倍。仔细思量,我已及壮年,妻孥为累。现下虽逢青眼,薪水之外,皆是办公之资,岂敢一丝一毫济其私欲?且家中菽水,月寄十余金,尚还不足,半生劳瘁,依然是两手空空。又性好挥霍,黄金到手辄尽,因叹道:「小姐承你青眼,加及狂生。你又已字人,若要同心,除非来世了。」想到此不觉五中感结,俯仰无聊。一夕忽梦到畹香那里,见小姐卧病在床不省人事。旁边一个老妇坐守,忧愁不语的光景,但听孔夫说:「我的畹香,你死不得的,我来替了你罢。」方在忧闷,忽然见了秋鹤,叱道:「你是何人,敢到这千金小姐房里来?」秋鹤吓得连忙退出门口,遇着个癞头和尚,说道:「看你这样浊臭,本不应到这仙女房中。」秋鹤因道:「老师到底知道是什么人家?」和尚笑道:「他虽是你的恩主,你就是他前世的冤家,他为了你遭了这个烟花劫。」秋鹤道:「这是何说呢?」和尚指道:「你不见他的病么?要除非是男子心前的肉,才救得好。你若肯给她吃,救了她,她就能活命了。」秋鹤道:「莫非就是深闺侍母图上的才女么?」和尚笑着点头。秋鹤道:「这是容易的。」和尚笑道:「这么着,我有一柄小戒刀在这里,你就挖一块给她。」秋鹤道:「好极。」就脱了衣服,向和尚取了刀,真个一刀。和尚拍手大笑道:「你上了当了,她并不是要你的肉,她不过要你的心。」秋鹤听说,并不要肉,就大悔起来,觉得刀戳处极痛,大骂和尚,就醒转来,乃是一梦。外面正打三更,细思梦境,疑惑不定。起来把灯剔了一剔,喝了一口茶,想道:「此梦支支离离,不知是真是假。难道这位小姐真个有病么?倘果然有病,要我割股,我何妨割给她,报报知己?但是不能知道真信,幸亏这些兵勇已练熟了,我就带去江阴交割统领,请他先运赴交南,我再随后赶去,趁便到扬州将这知己访她一访。」主意已定,次日吩咐安排船只,明日午刻由小火轮拖带启行前赴江阴。一面请一个游击官暂充统领,即将此兵带去,请大统领示下。汝明早即去安排,早早开驶,我要到扬州一走,随后就来,军令甚速,大家照办去了。原来此事因韩秀才精神感激,故至梦寐相通。可见天下事但以真意相孚,断无不成之理,就如汪韩二人,本非相识,只因秋鹤一心感激,遂得相逢。次日秋鹤遣发该班新勇登道,自己亦附轮前行,其时是己丑六月初一。

初二午刻,已到镇江,运兵船自向江阴前去。秋鹤雇了一只小江船,径赴扬州,上灯后始到,就住在船中一夜。左思右想,不得安眠。次早起身,便去问信,果然到了她家。仿佛梦中所见,孔夫人出来见了,问了姓名,始知就是畹香器重的人,疑系求亲而来,方欲告诉已经字人的缘故,秋鹤问道:「晚生专诚而来,并无别故,第一欲见令嫒一面,第二闻令嫒病重,不知真也不真?倘果有病,我可救他的。」孔夫人泣然泪下道:「小女之病,将及一月,已一息矣。」秋鹤道:「吃过什么药?」孔夫人道:「通通吃过,昨日一个和尚来说要男人的胸肉,你想尘海茫茫,谁人肯舍己以救人,所以实在为难,只得待死了。」说着,泪下如雨。秋鹤道:「晚生承令嫒错爱,感切五中,方虑无可酬报,今有此机会,敢不以肌肤相酬,但一言唐突,可否入房一见,即他日韩某因伤而死,亦是瞑目。」说着不觉眼圈儿红起来,孔夫人见他这样,感激自不必说,因说道:「小女福薄,难侍君子,前已许过姓贾的了。」秋鹤道:「夫人这话,未免多心。我韩某岂见色而图,借此挟制者?请即放心。」孔夫人大喜,遂引秋鹤入房,见小姐瘦骨如柴,仅有余息。将薄夹布被蒙了身体,头上青丝,蓬松杂乱。口中气息,细若垂丝。挂着一顶半新旧的葛纱帐,微微荡漾,一看窗纸上有几个破孔,秋鹤道:「了不得,这病人还经得起风么?这几个破孔先要补好。夫人请去取几粒米糊来,我就把这台上的包药纸替你补好了再说。」孔夫人深感周到,就去取了米糊,一时补好了,秋鹤道:「我这割肉的事,请千万莫同小姐说。她若听得了,恐怕伤感起来,身虚之人,容易变病。就是要说,须等她大好了。」孔夫人点头称是,秋鹤重把小姐审视一回,看她虽是消瘦,而容貌端整,雅韵欲流,好像从前曾经见过似的,但一时想不出来,就命孔夫人取了一柄剪刀,又恐剪后受伤,因向孔夫人说明了,自己到药铺里买了止血金疮药,然后再到房中,解开衣襟,露出胸膛来,量了大小就把剪子狠命一剪,剪下一块铜钱大小的肉来,放在杯内。只见血流如注,孔夫人老大不忍,感激到千分万分,忙替他敷了药,外边加一层薄油纸,把棉花垫好,用几尺洋布,替他扎好。秋鹤初时不痛,自敷药后,不觉痛极难当,又不敢呼叫,就在孔夫人榻上卧倒,口里舒舒的轻响。孔夫人问道:「什么了?我母女后来怎样的报你呢?」秋鹤道:「不妨,这是药性在那里收敛,停一会就好的,你去煎药罢。」孔夫人就把这肉和丸药一齐倾在小磁罐里煎起来,一会子煎好了,秋鹤还在那里忍痛,一会又要起来服侍小姐吃药。孔夫人道:「相公请睡罢,老身能服侍的。」就一匙一匙的喂入小姐口中,又不住的念佛,小姐是半受半吐的一会吃完,又去煎二次又来看看小姐,看看秋鹤,秋鹤尚在小痛,身体动不得,孔夫人哭道:「小女之病,累得相公这样,心何以安?老身无可为谢,愿赠养伤费,待小女好了再谢。」秋鹤哭道:「我韩某为报知己,甘夷父母之身,岂卖肉而来者?夫人所言,未免小看了。」孔夫人自悔失言,深深告罪,说:「既这么着,拟留相公在此暂住几日,俟伤痕好了再去,也可以看看小女以后病势。倘男女不便,请相公住在外房,不要嫌肮脏,就把老身的榻移到那里。外人问起,只说是姑表至亲,来探小姐病的,便无飞语了。」秋鹤道:「这却甚好,但以后称呼不必相公恩人,当随便称呼。我们就算姑表亲,我称姑娘,太太叫我姪儿方好。」孔夫人 此却甚好,但不敢当,说着已是午刻。

中饭孔夫人端了来,秋鹤勉强吃了半碗,就略问了一番家世。到晚间,孔夫人就把自己的榻搬来,让于秋鹤。孔夫人自己轻轻睡在小姐脚边,小姐二次煎的药也吃好,孔夫人预先煎了一罐陈米薄汤粥,秋鹤先吃了些。说也稀奇,这个药比仙丹还灵,不到半夜,畹香竟微微的出了一身汗,腹中咭咭咯咯响了良久。忽然要解手起来,孔夫人连忙把脚布要来替她衬,小姐不肯,要起来的。此时秋鹤已在外边榻上睡稳,孔夫人只得扶了女儿,就在床上放着溺桶,小姐尚不肯,孔夫人哭了,小姐方在床上就坐了一会,出了些清秽。孔夫人又扶她睡了,把桶移下,一会子嚷饿。孔夫人这个一喜,倒反落下几点泪来。忙安排喂了小半碗薄陈米粥,小姐还要添,又喝了三四匙,便卧下,沉沉的睡去了。孔夫人忙了三四更天,也倦极了,亦即睡去。直到次日天明,小姐醒来,见母亲正在那里熬粥,一张榻已不见了,因问母亲何故。孔夫人不敢说出这个缘故,因哄道:「我娘家有一个族姪,你向来不认得的。你病了他正在南京,不知怎么得了信赶来看看,谁知已病倒了,这会儿已经好些,他住三四天就要去的。」秋鹤已听见了,等畹香吃了粥,便支持起来要进去望望。孔夫人不许道:「你且睡过两三日再起来看他未迟,这会身子一动,这伤痕不肯收结的,那是到反为不美。」秋鹤一想也是,就安安逸逸的睡,日夜不起身来。孔夫人服侍两个病人,房主人的佣妇常来帮助,女房东王奶奶知小姐病有转机,也来安慰。知道这少年是孔夫人的姪子,也就不疑。原来秋鹤之伤,因当日割了随即敷药,又一连睡了两日,并未激动伤痕,且两人又是前生因果,故好得极速。到第三日,伤疤已结得坚牢妥帖,就先同孔夫人说了,进房来看这个巾帼知心。此时畹香亦能坐起片刻,稀饭也可吃半碗了。秋鹤入房,见孔夫人正同畹香理发呢,觉得畹香病后愁容,另有一般丰韵,便就叫了一声妹妹,心中一动,堕下几点泪来。畹香看秋鹤颇觉相熟,心里想表姊妹本来休戚相关,见了我这病他伤感起来,也是有的,也就低低的叫一声哥哥。那里知道有题诗割胸这件委曲呢?因又道:「多谢哥哥前来看视,倒累得哥哥也得了病。且不要忙,等大好了再去。」秋鹤道:「愚兄本不是大病,今养了两三天,已全愈了。尚要到江阴呢,明早就要走了,妹妹自己保重罢。我回来再来望你,倘资用不够,愚兄现今带来十五金,就放在这里,将来再好寄来的。」小姐尚未接口,孔夫人便道:「这是带累恩……」又觉说得造次了,秋鹤看了一眼,孔夫人便改口道:「带累老姪,万不敢收的。」秋鹤道:「这倒不必,即是至亲,何须客气呢?」孔夫人道:「天下断无此理的,我不送你,你倒送起我们来。」秋鹤道:「你们母女当家人已故,那里再有照顾的人。我这银子不算赠你,算送给妹妹病后调理的费用。」畹香道:「哥哥是一片诚心,但是没有这个理呢。」说着觉身体力乏,就卧倒了。孔夫人替她盖了被,秋鹤也就走出来,孔夫人低低说道:「老身受赐已多,恩人断断不要这样。」秋鹤道:「再谈罢。」横竖明日必要走的,于是又安宿一夜。到明早孔夫人起来,秋鹤早已开了门去了。把门拽上,桌上放着一包银子,写一字条儿在那里。孔夫人万分不安,把纸条儿交畹香一看,下面并不落款,上写着:

存银十五两,区区者亦所以报也。病后虚柔,须谨慎调摄。母女客寄,终非良图,贾生回,即可催了向平之愿。海枯石烂,来日方长。薪水倘有赢余,还拟续寄若干,此非盗泉,受之当无愧耳。

小姐看了道:「这位表兄风义可嘉,世所难得,母亲何以一向未曾说起呢?」孔夫人哄道:「他同吾兄向在外边,吾也不过仅见一面。」畹香道:「他现在何处呢?」孔夫人道:「据说他在营中,眼前要到外国去平海寇呢。」畹香道:「我原疑心他不是平常人,他清秀中有一派苍劲之气,即就现在而论,情义是极笃的。母亲有这个姪子,可惜当时不曾想到把我……」说着又悔造次了,就住了口。一会儿赸赸的就卧倒了,孔夫人也知道她说差,就不接她这句话,却说:「我儿勤慎调理,这个病渐渐好起来,在闺中无事静养做诗。闷的时候看书,与母亲谈笑谈笑,讲讲故事。」

其时是中元令节,外边迎秋赛祀、社坛,街头热闹异常。小姐在门缝中张了一会儿,见来往行人,尘嚣杂沓,也就厌烦得了不得,就走过王奶奶这边来。王奶奶也在外边看会,只有一个三四岁的女孩睡着在一张小春椅上,台子上有几本乱书,小姐随手取了两本一看,皆是闲书《说唐三笑》 。小姐道:「这有什么好看呢?」又换了一本,一看是《六才子》,玩文理,倒好的。因笑道:「原来有这个好东西,可惜只得一本。」方欲再搜,那王奶奶走了进来,笑道:「外面好玩,姑娘倒不去看看?」畹香笑道:「刚才我也望了一望,闹得怎么似的,我就到这里来,看见这些书,是哪里来的?」王奶奶道:「是三年前一个客人欠了房金,把一箱东西质押在这里,箱中有几部闲书,他不来赎了,就取出来看看。我幼年虽然识几个字,有些书还看不明白,还是这《说唐三笑》姻缘好看,那《六才子》不知是怎么东西,前气不接后气,句子也多费解。还有一部名叫《红楼梦》,又什么《品花宝鉴》,他都说的是京话,琐屑唠叨,书也多,看了厌烦,头里发昏。」畹香道:「全不全呢?」王奶奶道:「通全的,乱搁在这箱里。」畹香道:「肯借我去看看么?」王奶奶笑道:「小姐说这些话来,有怎么不好呢?你要就在这箱里,自己 寻,尽管拿去,不过三笑我还要看呢。」畹香道:「这三笑我不借,单要借你《六才子》,同《品花宝鉴》。」王奶奶道:「你取罢。」畹香就把一只书箱门开了,一部一部寻起来。想道:他说还有《红楼梦》,我幼时在学堂里听见父亲的朋友说《红楼梦》是极好的闲书,我当时不在心上,今番倒要看看了,就将第一本略阅一通,看他编的回目极好,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软绵绵静日玉生香;《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因向王奶奶道:「这《红楼梦》也借我去看看。」又看箱里头,还有《牡丹亭》一部,也通借了去。王奶奶道:「这三部书我本不爱看,你要就拿了去,我索性送给你罢。」畹香道:「这么着,你也是费本费利的,我回去送一两银子来,你算卖给我罢。」王奶奶道:「也好,不受你钱,你不安的。」畹香大喜,就将书抱了过去,送来一两银子。王奶奶收了。

原来畹香家教本严,幼年读书虽多,这些闲书小说,父亲从不令她看的。畹香又是不出闺门的小姐,那里能到书铺子里买去呢。这回子得了三部书,如获至宝,就先把这《西厢记》慢慢的揣摹起来,果然琢句甚精,缠绵旖旎,就是道理不合些。金圣叹批得也好,然多回护双文之处,惟曲子极好,如隔花人远天涯近、游丝牵惹桃花片、鸳鸯夜月销金帐,这词句是精湛极了。惟酬简一折,太露色相,张生何人,把双文如此轻薄?就是双文未免有情,亦不应轻失身分,想也前生的孽缘,就是我畹香现虽许了贾家,将来又不知能守着一辈子呢。又想道:「双文虽苦,终是宰相之后,有一个知心服侍的红娘,我畹香只有老母一人,操勤习苦。双文居相国寺的西院,房屋甚多,不要租费的。我居在客寓西屋只有两间还须租赁。仔细一想,我畹香比双文又苦数十倍呢,遂不觉滴下泪来。是年有闰七月,十八夜戌时,始交立秋节。畹香想了一会伤心了一会,那天忽然下起雨来,屋瓦上繁声细碎,檐漏滴滴不停,好像滴到心坎里来似的。一会雨停了,檐漏变了残声,又起了一阵秋风,把隔窗的竹子摇得飕飕■■。梧桐叶也■■■■的,黄叶堕下,也有声音。远远豆棚中的促织,叫得热闹。不多一会,月色微明,射入窗际。母亲业已睡着,隔墙隐隐有鼾息之声。畹香俯仰身世,倚枕缠绵。又当此秋景感怀,深宵灯ㄠ ,真正把这个心也拖碎了,便就起来剔了灯,拿起笔来,倚浪淘沙调,作秋宵词四首 :

怅绝可怜宵,夜雨潇潇,雨晴又是晚风骄。竹子飕飕梧瑟瑟,乱助商飈,肮脏海棠娇。身世无聊,梦魂回首故乡遥。

多少伤秋离别恨,齐上眉梢。

凉意下虚空,夜正当中,隔窗月色又朦胧。半壁残灯三转柝,一片秋虫。心事等飘蓬,幽怨重重,可怜情味可怜侬。

碧玉年华容易误,只怪罡风。秋景十分清,玉漏三更,吹箫故作断肠声。促织不嫌人寂寞,替诉离情。宛转睡难成,泪眼盈盈,玉颜底事要飘零。

南国相思红豆子,记得分明。

雨洗嫩凉天,秋思谁边,月华如水夜如年。几度销魂人不寐,坐起还眠。顾影自家怜,容貌空妍,浓欢浅笑总成烟。

安得凌霄骑鹤去,重赴游仙。

畹香吟毕,把玉版录笺录出,重读一遍,心中自是欢喜。就夹在书里,听外边已转四更,孔夫人醒转来见女儿未睡,说道:「天将明了,病未大好,要受寒的,快睡罢。」香答应着,遂把蚊帐里的蚊子用蒲扇驱逐一会,脱衣上床安卧不题。

次日为七月十九,天气微凉,又看了一会《六才子》,批的批,圈的圈,戳的戳,总不过赏其词藻,其土语不好,及曲调失协之处,便将墨涂了一大点。《六才子》看完,又看《还魂记》,见杜丽娘如此多情,别有赏识,因叹道:「男女之爱,本是天生成的。只要情意相感,便是精灵固结之处,任你怎么,总要会合在一处,就是我赏识的情天仙侍。第二次赠和的诗,他必然晓得我这般意思。虽是不能会面,他不知怎样感激我是个知己呢?读到「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不禁拍案叫绝起来。说道:「好个无语怨东风,他所怨的不是东风,而不忍竟怨,只得把东风怨了,谁叫这东风吹送得来,把他幽怨提起?不怨东风,将怨谁呢?」小姐天性温柔聪慧,把这两部书同《品花宝鉴》看了,约及一月已熟透了,遂收拾起来,看《红楼梦》,不看则已,一看之后,真是废寝忘餐,把这个心思齐归到这部书里去了。有时笑一会,有时哭一会,孔夫人看她这个光景,痴痴颠颠的,说道:「这是什么书?你病后现在正吃调理药,怕伤坏身子,消消闷看看罢了。当一件正经事哭哭笑笑的,怎么呢?」畹香笑道:「真是好文章!这宝玉实是情圣,不过苦了这位颦卿同晴姑娘。原来天下真有这种多情的侍儿,看完了这本来讲给母亲听听,母亲当也欢喜。」孔夫人道:「我爱听正正经经的书。」畹香道:「这书是正经的,比先前讲的《西厢记》《牡丹亭》还好呢。」孔夫人道:「你现在身体娇弱,怕你费了心不好。」畹香道:「我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这种待孩儿的恩典,孩儿自己想想,不能报答。母亲已四十余岁的人了,女孩儿讲讲书,博母亲笑笑,也是好的了。回头母亲已老,不知我母女两个再能相聚几年,听女孩儿讲几年书,只怕将来天上人间,女孩儿再要 书给母亲听,也不能够了。」说着眼圈儿就红起来,孔夫人也掉下几点老泪。自此为始,小姐的病已大好,有时看书写字,有时做些针黹,有时讲讲什么,孔夫人也心中窃喜,惟望女婿在京中得一个举人,又望韩秋鹤吉人天相,马到成功。

这夜正是中秋,小姐齐了月宫,收拾妥当了,就在窗外小庭心里梧桐树的旁边,放一支矮脚小茶几,点了两枝蜡烛,母女二人谈心。孔夫人要听中秋故事,畹香道:「中秋的故事多呢!开元遗事,是日唐明皇与杨贵妃临太液池望月,心中不快,遂命左右就在池西筑百尺台,来岁望月。又唐逸史,开元中,罗公远侍明皇于宫中玩月,公远说道:『陛下可要到月中去看看么?』明皇说道:『好是好的,但那能够去呢?』公远说:『这也容易,臣自有法儿。』就把一枝拐杖向空中一丢,这个拐杖忽然变了一条极大的长桥,桥的颜色晶莹明透,浑如玻璃,明皇欢喜得了不得。这公远就挽了皇帝的袍袖扶到桥上,一同走。走到数里,四面一望,气质空明,好像到了镜子里似的。不过冷气利害,后来走到一座城垣,公远说道: 『那就是月宫。』明皇一望,看见仙女一处一处的几百个人,都着素练云裳,衣袖子又宽、又大、又长,都在那庭心里舞呢。口中又唱什么歌儿,明皇觉得实在好玩,得呆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戏法儿,就向一个舞罢的小仙女问道:『这是怎么呢?』小仙女把明皇望了一个望,说道:『看你是下方来的,难怪你不知道。这是我们天上的戏,叫霓裳羽衣曲。』明皇道:『有趣,我倒要细细的领略领略。』于是又看了一会,把这个声调记得好好的,就同这个罗公远回来。公远把桥收了,仍旧变了一支拐杖。明朝,明皇传了一班供奉的优伶来,学了昨夜的声调,做法演习,成功一套戏文,就叫霓裳羽衣曲。」孔夫人道:「恐怕没有的事。」畹香道:「这是书上所说,那里晓得真假呢?中国小说记载本来假的最多,何必去仔细辨起来?若要辨清,倒是穿凿了。」二人讲了一会,讲到去年遇盗的一节,畹香道:「上年这个时候,我们正是吃惊呢。」孔夫人道:「真个幸亏炮船上的一位义士,好似他船上人说道袁师爷,否 我母女二个人性命也没得了。他倒还护送我们到扬州,这也算是恩人,应该今夜多点一分香烛替他祝祝。」畹香道:「横竖香烛多余几份,这何难呢?我就来点起来。」孔夫人道:「你索性多点一份。」小姐道:「那是画蛇添足了,既只一份,何必两份呢。」孔夫人道:「这个我自有道理。」小姐道:「怎么道理,说不出来的么?」孔夫人道:「这个人与你有益,你应该也点一份替他祝寿。」小姐道:「母亲这话真令人闷死,到底是什么人呢?」孔夫人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人已经去了,你且把香烛点了,我且同你说。」小姐真个就去取来,点好,向天祝告一番,然后起身要母亲说出这个人来。孔夫人道:「时候不早了,你把这门通关上了罢。」小姐遂又把门户检点了一番,留着庭心的窗子不闭,然后坐定,向母亲请问缘由。下回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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