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五侯佳气旧名垂,蚌有关图岂复之。

巽二若非施猛力,深宫宁免老蛾眉。

话说蔡若兰见诚斋策马而去,心下十分着急,意欲乘隙而逃,怎奈那些管家,都是主人分咐下的,紧紧随着,不放松一步。候得大殿道场圆满,夫人送圣已毕,即逼着上轿,来到衙中。请入书房,送了些茶水进来,竟将房门反锁了。若兰此时万分懊恨,乃埋怨红渠道:“好好在家守义而死,岂不干净,都是汝与娇绡两个害我,如今遇着这样孽障,苦苦把人缠住,要想做他女婿,他不知我只是个做假的男儿,却如何济得你女儿急来。又不好道出衷肠,这事如何处置?眼见得有一番羞辱,倒不如趁今未谐花烛,仍寻个自尽罢。”虹渠道:“这叫做事到头来不自由,却那里预先知道是这样的。小姐就拼得一死,也觉徒然。依红渠愚见,倒不如将错就错,欢然入赘,却暗暗夺取机缘,与王相公会合,此为今日之良策。况符老爷家下,虽闻住在塘栖,自从夫人殁后,也久不相往来,安知近日行止?倘到了那里,又不凑巧,进退两难,这才棘手哩。”若兰笑道:“据汝之言,竟欣然做他女婿时,岂不要同衾共枕的。难道做干女婿不成?一到被窝中间,便男女立辨矣。那时置身何地,岂非羞死。红渠道:“那个叫你与他共枕同衾,自然要露出马脚来了。只消造一个谎,托言有母服在身,理非人子安乐之时。虽是你父亲强作鸾凤,只好同床各被,暂做对有名无实夫妻,须待服满之日,方尽欢娱。只要瞒过一年半载,那时却再理会。”若兰此时亦叫无奈,只得点首道:“事到其间,除非如此。”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且说诚斋接得敕旨,到衙开读,却是钦取之命。又限两月到京,即要离任的了。因想馨如之事,最为紧要,但虽系草革,终须要一月老,方为得体。况蔡生还在推托之时,必得个有口才的方能调妥这事,奈一时竟乏其人何,

正在寻思,只见转斗上转进封书柬来。诚斋启函看时,却是毕纯来,为因佃户抗租,要恳诚斋与他拘追严比,以充漕粮之需云云。诚斋见书欢喜道:“此人善于谈吐,且又蔡生同乡,何不即央他为媒?岂非绝妙!”因即着人去立刻接了来衙。相见坐定,毕纯来鞠躬而言道:“久违老父母大人宪范,未遑晋谒,每怀悚仄。适固顽佃无礼,故窃有恳所拜,欲乞老父母大人一为追比。但今忽蒙见召,不识有何台谕?”诚斋道:“所托之事,自当领教。兹有恳者,并无他故,本县因觅得一快婿,欲烦兄执柯耳。”毕纯来道:“即蒙老父母大人见委,自当往致冰言,但未知为谁家英俊,伏乞指引。”诚斋笑道:“说来谅兄也知,却是吾兄同乡,姓蔡名兰,系富春县学生员。”毕纯来见说,想了一想道:“治生虽移居武林有年,而富邑之绅衿,无不交游熟识。至于将来令坦蔡兄者,却未识荆,或者祖籍他乡,而新近乔迁敝地耶?”诚斋道:“果如兄言,向籍杭城,近居贵处,今因天竺生进香,与本县邂逅于湖南净寺。不瞒兄说,实患时下点选之事,家有弱息,尚未受聘。故一见而私心甚喜,因勉强延至衙中。而蔡生犹以不告而娶为辞,尚未即允。故烦吾兄一为赞成耳。”毕纯来笑道:“老父母藻鉴精明,定是雀屏中约,但治生掌判无能,请姑以一言,作析薪之效。今蔡兄既馆在衙,望即令一见。”诚斋便分咐小童,到书房请蔡相公出来。小童去不多时,引若兰出厅相见。

毕纯来举目一看,见若兰生得朱唇皓齿,秀丽非常,心下喷喷称羡道;“不知那苏小姐何等造化,遇此尤物,真如美女一般,却如何有这样娇媚的男儿,实是可爱。莫怪老苏素味平生,就要招赘起来”。因笑道:“蔡兄英年才美,疑是神仙中人物。苏小姐容德兼优,复不减谢家道韫。真乃女貌郎才,堪称嘉偶。老父母相攸有眼,而冶生愧叨掌判,亦觉荣幸矣。”若兰道:“下邑穷儒,偶因萍水之缘,过蒙苏老父母宠招甥馆,不胜颜厚。又辱承毕者先生不弃,俯赐执柯,益增感愧。但晚生客途仓猝,莫具奠雁之仪,故羞赋好逑之句耳。”毕纯来见说,知若兰之心己允,因笑道:“巧遇天缘,百年已兆,何必拘拘于玉帛之为礼哉!但未知苏老父母曾择定佳期否也?”诚斋道:“兹因点选之时,又值钦召之迫。亦不暇细择。况今日即天德太阴吉日,便可成婚,何必更有所择耶?”毕纯来道:“占凤即在今宵,乃是绝妙的了。蔡兄不必谦辞,坐待洞房花烛可耳。”当下诚斋浼毕纯来陪着若兰,在书房午膳。自己起身入内,料理花烛之事。等到天晚,请出两位新人,在厅结亲巳毕,送入洞房。正是: 

华堂灯烛,绣户鼓吹,虹线屏下,齐看两好奇缘。玉镜台前,堪笑双雌佳偶。绿窗得意,虽喜他客颠如画。腰间无物,难叫我坦腹东床。

且说紫宸抵暮醉归,见所赘妹夫,甚是丰雅,亦觉私心喜悦。到得次日,诚斋因钦召之旨甚急,即欲收拾离任。紫宸道:“小侄在杭,却还有些朋友之事未完,尚有数日淹留,奈何?”诚斋道:“愚叔因君命甚迫。此去虽顺道至家,亦不过耽搁五六日,即欲起身入都。念汝会试之行在迩,不可乐为无益之游,而致废功名大事,亦宜作速返棹。家中事务,我有许多不及照察,也还要你帮理一番。然后,我好动身到京,而无内顾之忧也。”紫宸唯唯听命。诚斋又固儿子苏日,尚还年幼,不便远出,想觅一名师在家朝夕训诲,也向紫宸嘱托了。再过一日,上司衙门早来催促起身,少不得委员下来署理。诚斋便将印信等件交点明白了,不日离任到家,不表。

再说若兰与馨如小姐,虽强成鸾风,依着红渠之言,倒也隐藏过了。心中想道:“可惜我蔡若兰是个女中丈夫,不然时才貌相当,倒是一对美满夫妻。今虽不能为雨为云,未免也要假作偎红倚绿之态,掩饰掩饰哩。”谁知这馨如小姐芳心灵敏,虽相处未久,早被窥破几分。因在新婚,不便盘驳。

一日,若兰见案头红叶霞笺,偶发闲兴,便题诗一首。才搁得笔,只见馨如走入。急欲藏过,已被他看见道:“相公佳作,何妨赐览,使妾亦知大方家数,而欲藏之耶?”若兰只得将诗递与馨如道:“潦草俚句,恐污香奁之目,故思欲藏羞耳。”馨如接来一看,只见上写着“宫娥题叶”的诗题,再看其诗云;

一叶寄相思,泪滴荚蓉湿。

水流宫树阴,禁外空秋色。

馨如看毕,微笑道:“相公佳作虽妙,于今日宴尔之时,觉太凄凉了些。或相公别有所思,则妾又不能逆探矣。”若兰笑道:“此实照题戏咏,何有言外之旨!小姐可谓多心矣。”馨如道:“既如此,待妾亦吟一首呈教,但随兴所之,倒不谨步原韵了。”一头说,一头拈笔迅扫,成七言绝句一章道:

自怜车幼那知情,紫禁无聊对月明。

记得御沟题叶句,殷勤原是寄良人。

若兰看毕,不觉击节叹赏道:“我蔡若兰深处闺中,焉能见此诗文劲敌。”馨如接口问道:“相公男子,何云圈中?”若兰自知失言,不觉杏脸微红,支吾道:“那个说闺中来,我说的是家中,想是你听错了。”馨如笑了笑,道:“相公说是家中,就是家中了,亦何必争得。但既家中,却不该说深处耳。”若兰深悔一时失口,亦不更辨,默默的走了出房。

馨如见此光景。心下十分明白。到得晚间,留心察访,自却假寐,等侍若兰睡熟了,即悄然而起,携灯近照,轻轻的伸手胸前一探,再向脚后揭被一看,惊讶道:“我原晓他不是男子,但不知何故如此乔妆?那随来的红渠,难道倒是个真男子不成?看他行藏举止,却又不像个奸盗之流。如今且吓他一吓,看他待怎生的。”因掀被大呼道:“何物狂妇,乔装假扮了,来愚弄我们!”若兰从梦中惊醒,见已被他识破,便跳下床来笑道:“小姐不必发怒声张此事。并非我乔装了来愚弄小姐,乃令尊自来愚弄乔装耳。”馨如见说乱嚷道;“你来误了我终身之事,怎么颠倒说我们愚弄了你?益发可笑之极了。”若兰笑道:“若说起小姐终身,还该酬谢我,才是知恩报恩的道理。怎么反责罚起我来!”馨如大笑道:“反复阴阳,颠倒男女。若非遇诱而私奔,定因负罪而出走。能保得我不送你官司讯究,已是莫大之幸。倒还思量酬谢,真乃奇谈了。你如今且将自己始末根由,明白告诉与我。因甚乔装逃走,倘若半言隐滑,决不轻纵。”若兰道:“不瞒小姐说,因是良人流落,自欲跟寻。又恐道途不便,故尔改装出走。不期遇令尊于净寺,不知就里,认作真是男子,遂强逼高髻之人,令作书画眉之客。此时若非小妹一允,则小姐已将为宫中之人矣。即使不为宫中之人,当此婚嫁如麻之际,而令尊复汲汲于得婿为快,岂暇择配?以小姐之才貌,倘误落于庸人之手,则终身莫可如何矣。今幸小妹假居坦腹之床,暂权夫婿之号,而一则免夫点选之患;再则可以徐图佳偶。是非有造于小姐乎?乃小姐反欲送官讯究,恐令尊知法犯法,亦不免匿报抗旨之罪耳。”馨如闻言,笑道:“婚姻之事,皆由天定,岂人力所能维持?然前言实亦相戏,幸勿见怪。但未知尊居果系何处,今欲改装何往?乞赐实言,当遣人送归尊府,何如?”

若兰自忖道:“若说出真情,却有许多不便,不如且扯他一谎,依栖在此,俟访得陈宅事妥,王生侥幸,再作归计未迟。”因答道;“家父姓王名节,乃富邑之裕民,将小妹自幼许嫁本地秀士蔡生。系是寒儒,家徒四壁,于三年前游学京畿,至今不归。家父疑其已死,遂便寒盟,将妹另许他氏。妹念为妇之道,从一而终,岂可以贫富为念,易此不二之心?故只得哲别椿庭而私走。方将假扮以寻盟,不料令尊一见,强致诸甥馆。今既被小姐窥破行藏,反望见留为幸。若欲送归;诚恐家父不悔初心耳。”馨如听毕道:“姊姊贞心劲节,直驾古嫒,使妹不胜佩服。今既不弃欲留,当结为闺中良友。但不识红渠何人也?”若兰道:“此乃妹之侍妾,亦系改装。”因唤红渠入房,验亦女子。馨如抚掌,大笑道:“妹固知姊非男子,今果不出所料也!”若兰亦笑。

次早起来,若兰、红渠俱复了妇装。若兰又同馨如来见丈人丈母。诚斋忙立起身见礼,问馨如道:“此位小姐系何宅闺秀,这般至早到来?”馨如掩口而笑,道:“是令婿蔡若兰小姐。”诚斋道,“我儿又来随口游戏了。若兰乃是男子,岂巾帽者耶?”若兰向前跪告道:“贱妾果系若兰,有犯苡薏混珠之罪,望大人原宥。”诚斋见说,忙扶起仔细一认,果是若兰,不胜惊讶道:“贤婿为何如此打扮?难道果是女子?这也奇绝了。但不知何故,却乔装为男,而昏夜栖遑道路?殊令人不解。”馨如即将昨夜之事细述了一番。诚斋道:“原来如此。有古烈女风,可敬可羡。既蔡兄游学在都,此番正好同我进去访求。亦是天怜贞节,有此奇逢。”若兰道:“蒙二位大人青眼相看,真乃捐躯奠极。愿拜为父母,不识大人肯容纳否?”诚斋道:“如此甚好。但老夫妇岂敢当此?”若兰纳头便拜。诚斋夫妻大喜,分付治酒管待。正是:

女子乘龙事已奇,又惊快婿作蛾眉。

一番异事重番见,路入盘陀转转迷。

自此之后,竟以父女姊妹相称。又过了两日,诚斋正欲起身,不期馨如忽害起病来。诚斋忙延医凋治了数日,方得少瘥。因钦限急迫,只得带了若兰并红渠等,先自择日上京不提。

再说夏元虚,自从在其志园中,受了那场羞辱,回家又被瑶枝晓得,取笑了几句,心下又羞又恼,足足在家纳闷了一月。后来闻得点选宫人之事,因恨瑶枝每每相侮,心中想道:“何不趁此机会便断送了他?一来远去京都,管我不着,省得在家时,凡事俱为掣肘;二来象他才貌,点选入宫,倘圣上一时宠幸起来,我夏元虚倒不失为杨国忠,岂非一举而两得?”算计定了,竟悄然来至县中,当堂举报。知县问了姓名籍贯,即差皂快四人,领了一乘小轿,同着元虚到家抬人。元虚一路与皂快说道:“我家这个妹子,甚是尖酸,须要骗得他出来才好下手,不然被他走了,却与我无干。”皂快道:“大相公分咐,小的们自能理会。”因向元虚附耳低言道:“只消如此如此,怕他出走到那里去!”元虚点首叫好。

且说瑶枝晨装方毕,忽见小鬟走来说道:“仁和县里差人在外,说是皇上追念先老爷忠廉,并小姐纯孝,特赐恩典到县,要小姐同大相公亲去县中拜领。”瑶枝见说笑道:“既蒙圣上早典,必与赍旨之人,何不竟至我家,却先到县中,恐是讹传。”只见元虚走入道:“此系朝廷优旨,贤妹何不速行,致招慢君之罪。”瑶枝道:“既然如此,理该哥哥前去,何须妹子出面?”元虚道:“因朝廷闻你千里扶柩,三年庐墓的孝行,故特旌奖,怎么我去代得?如今县中差人,现在外面,妹子出去便知明白。”瑶枝不知是计,只得走出前厅。却见四名皂快上前问道:“这位就是夏小姐么?快请上轿,到县接旨。”早见外面抬进一乘小轿。瑶枝心下恍然道:“是了,我中恶兄之毒矣。”因向皂快道:“列位请不必催迫,此非旌奖的恩典,乃是点选的恩典了。”皂快一齐吐舌道:“天下有这等聪明女子,可谓女中丈夫。”固说道:“小姐高明,既已识破,是不必小的们说了,惟求小姐作速上轿。”瑶枝道:“从此长辞乡井,远入皇宫,也须拜别祖宗,并合家大小,岂便匆匆就道?”老仆夏忠愤然道:“外边点选绣女,只点选得庶民家女子,我们乡绅人家小姐却如何有得到你点选?你这县里皂快有多大,敢到我们绅宦人家,来狐假虎戚,是这等放肆!”皂快笑道:“大叔竟请息怒,这是皇帝的旨意,本官的差遣,和你家大相公的举报,与我们有甚相干。你有本事去回得官、复得旨,我们难道定要做这冤家。”夏忠嚷道:“我家这个大相公,是虎狼为心的,所以如此。难道你家老爷,也是虎狼为心的?全没些兔死狐悲之念。况先老爷在日,不但无罪于朝廷,井还有功于社稷。就到皇帝面前,也是讲得过的,”当下却倒是瑶枝道:“此实朝廷之旨,虽是大相公不仁,皆因我命运不济,昕以遭逢如此。今日事到其间,说也无益。你若念先老爷之恩,只要心心念念,保护大相公,莫使他入于下流,就是你的忠心了。”夏忠泣道:“大相公这等薄情,小姐倒还念他么?小人想老爷在日,把小姐珠玉般珍惜。今一旦远去京城,住在皇宫之内,有何好处?小姐却便轻身愿往。”瑶枝笑道:“纵在乾坤内,何须叹别离。事已如此,不必多言。”因分咐点起香烛,先拜辞了祖先,再欲寻元虚分别时,已不知避往何方,因怅然上轿而去。家中大小俱各洒泪咨嗟了一回。

瑶枝来到县中,知县将花名编入了册,交与内监。过不一日,各县应选之女,俱已足数,即便起程。此时浙江所点之女,约有六七百名。开出大船六七十号。这日,也有父母相送的,也有兄弟相送的,也有亲戚相送的。一路难舍难分,啼啼哭哭,好不酸楚。正是:

君恩浩荡亘长天,尽愿承恩到日边。

独念临岐成永诀,那教愁思不缠绵。

不知夏瑶枝此去京城,怎样一个收成结束,且看下回分解。

评云:

作假婿似有真,而若兰觉殊苦难,应点选良难也,而瑶枝若甚轻易。一何其懦,一何其勇,盖作者用意原欲一作淑慎佳人,一作侠烈好女。然出俗笔,必竟写得判然两样,若冰炭不相入矣。此则于若兰之对馨如,亦自有侠烈气;瑶枝之嘱夏忠,总只是淑慎语。考其所由异,究其所以同,才子胸中,煞是义理充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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