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淫从来先受祸,节遭悍逆欺凌;见危致命不改心,任随冤孽妇,自有鬼神伸。
荣阳东乡王汝弼,家小康,数代好善,汝弼亦乐于施舍。因读书未第,弃而业医,常有济人之心。为人心直口粗,说话不离爹娘,开腔就是老子,因此少人请他。娶妻周氏,生二子,长克勤,次克俭,读书发愤。但克勤好喂雀鸟,汝弼常责不听。周氏以子聪秀,对亲务择大家,所以甘四犹未讲成。克勤立志读书,亦不为意。
时城内有饶天顺者,家资富足,女名巧莲,人材虽美,但娇养成性,少知妇道。因择婿太过,廿三犹未字人,其女似有怨言,他父听得急欲嫁之。闻克勤发愤读书,令媒去讲,周氏喜允。汝弼曰:“不可,他富我贫,门户不当,况他尚在择婿,今俯就而来说合,乃人大心变,欲急嫁耳。”周氏曰:“结亲攀高门,况是大家人女,规矩礼法比人好些,这亲结成,就是眉毛也长三寸,你还好高吗?”汝弼曰:“他虽富豪,乃大利起家,非世族可比,有甚规矩礼法?不听我言,后必追悔。”媒人又言女子美貌,嫁奁几千,喜得周氏手舞足蹈,那由丈夫作主,一口应承。及过门来,果然脾性乖张,嘴巴尖利,女工不做,一味打扮。汝弼叫妻教训,周氏以媳初来,不好开腔。
克勤原是志气男子,见妻半年不做活路,反要婆婆服侍,每夜教训。饶氏大不耐烦,因曰:“都是你穷背时,自己作苦!我妈原讲送个丫头来,你家又舍不得那碗牢饭,我又未学,叫我如何做法?”克勤曰:“贤妻呀,娘家之势不可恃,娘家之富不可靠,千很万很,自有才很。倘若穷了,向娘家多借几回还要受气;就是家富,也要勤才能保。自古王后犹然刈葛采苹,亲蚕自织,那有全然不做之理?况讨媳原为替手,今反要妈服侍,于心安乎?忍乎?”饶氏从此虽然动作,总是打东西,以泄其忿;公婆讲他说一还十,丈夫教他脸嘴,一家都要欺着。克勤几回发作,周氏又来劝住,兼之饶氏在娘家日多,只得忍耐。
一日,饶氏回来,娘家打发许多饮食,克勤把细糖煮货、干鸡腊鸭各样拿些奉与父母。饶氏见了骂曰:“那个天胆敢拿我的?你们穷鬼都要玩这些格,吃了怕要痫痢!”汝弼曰:“你的吃不得,你又是那个的?到底是不是我媳妇?”饶氏曰:“是你的媳妇,就该拿些好酒好菜来供养,怎么还吃我的?好不讲脸!”克勤抓着几个耳巴,饶氏就要与夫撞死。克勤一阵乱打,饶氏哭天骂地走去跳水,见无人救,假意跳入田中。克勤气急,拿棍把他入泥中。饶氏吃了两口水,一翻跁起,抱棍骂曰:“砍脑壳的!当真要把我淹死么?”遂上田去投娘屋。克勤抓着,提起双足倒拉回屋,还未进门,拉得衣破皮烂,痛苦难当,喊曰:“老子呀!我不敢了!饶了我罢,我自己走!”克勤不听,硬拉进屋,问曰:“你骂不骂了?”答:“老子呀!我不骂了!”问:“你泼不泼了?”答:“老子呀!我不泼了!”问:“你做不做工了?”答:“老子呀!我情愿一天做到黑了!”克勤指着骂道:
骂声贱人真可恶,忧得老子气难出!
亏你爹妈称富户,才是一个守财奴。
养出这宗不孝女,性子横得像毛驴。
三从四德不清楚,礼义廉耻一概无。
女工针黹全不做,只知穿红与着绿。
好言教了千万数,拙起肚子似母猪。
为人养儿接媳妇,原望老来得享福。
自我讨你狗贱妇,亲当路人都不如。
说你一句还十句,一张嘴巴叽哩咕。
一家大小都逼住,每日冲进又冲出。
今日散糖原爱汝,将你孝心来表录。
蠢妇动口就咒诅,这样忤逆世间疏。
你夫读书知事物,志气堂堂一丈夫。
怎容逆妇把亲忤,定要把你狗命诛!
这回权且饶过汝,看你臭肠改也不。
倘若泼性还如故,再来抽筋食你肉!
饶氏从此脾气果好,一天规规矩矩,勤做女工,再不多言,一家倒也欢喜。那知此妇又悍又狡,外面装得光生,心中实在痛恨,到娘家捡付蒙心药与夫吃了,从此克勤便成痴呆,不知事故,犹如废人,反要在饶氏手中讨吃。汝弼见子痴废,用心医治。饶氏不与药吃,反骂公公医坏,朝日吵闹,比前更横,使夫如奴役,母若姆,汝弼时常忧气,埋怨周氏。
一日,克俭吃酒,带了哥哥荷包,饶氏知道,咒骂难堪,连先人都吷了,还要拿棍去打。汝弼大怒,骂曰:“你这恶妇!太横得莫样子了!幺叔就算不是,为甚骂我先人?我今日把你打了,才去首你!”即寻棍去打,饶氏抽身进房,再不做声。次日汝弼看书忽睡,饶氏暗拿剪刀将汝粥胡子剪下,跑进房去。汝弼醒来,惊曰:“害了,这还了得!”叫周氏:“快来帮我把这逆媳打死!”见门已闭,喊周氏打门。饶氏将须藏好,高声骂道:
骂一声灾老汉,做些丑态真难看。
我讲你不像人,披毛戴角是兽禽。
你总想来烧火,几回暗地拉着我。
我都还看天命,未曾打你扒火棍。
你就该存天良,改个肚子换个肠。
那知你不认好,一心总想吃倒草。
还刁起一家人,个个把我来欺凌。
饶家女你去问,行得端来坐得正。
你还要把我压,逼住都要把灰扒。
今日里见无人,把我拉着就要横。
我才把主意打,剪你胡子一大把。
你还要气性大,反在门外糊乱骂。
我有须作凭证,任你今天来拼命。
我不信蛇是冷,定要陪你滚两滚!
我偏要开了门,你不进来不算人!
门打开你不来,未必此事就下台?
我回去告爹妈,要你龙神会搬家。
我还要把人喊,你屋不够挂烟杆。
到你家来面理,角孽告状都陪你。
不怕你会喊冤,班房都要你坐穿!
任凭你把我首,自己夹屎不知臭。
你才知饶家女,不是好惹母老虎!
汝弼忽闻此言,气得脸青面黑,开不起腔。饶氏便要回去投人,周氏拉着劝曰:“千万是那背时老汉不是,怪不得你媳妇呀!你要看娘的面,把这河水放了。”饶氏见有人转弯,便曰:“既是婆婆讲情,为媳应允就是。哼!不是看婆婆的面,要你灾老汉不得下台!”汝死心想:“我一世英名,却被此妇丧败,如今遭冤枉,怎好出门见人?不如自尽罢了!”周氏劝曰:“老爷不可,你若死了,知道者说他诬你,不知者反说你果有此事,是丑死的,定要背个恶名。听得省上医术好行,何不把须剃了,进省行医,不过半年,将须养好才回,谁人晓得?”汝弼思之有理,喊妻把须剃尽,拿两串钱,乘夜出门而去。饶氏从此更无忌惮。他娘家有个干兄,名魏道仁,人皆喊他“会倒屯”,饶氏做女时就与他私通;今喊来家,只说请他收私方账,常与魏昼夜宣淫,丑声远扬,周氏无可如何。见次子成人,择期完婚。
原来克俭岳父姓李名岚,是个穷廪生,品学俱优。因见克俭文章浑厚,定成大器,才将女素娥许之。过门来美而贤孝,举止端庄,言语温和,性情柔顺,见嫂忤逆大惊。过了三日,其嫂换些衣服,喊姑去洗。素娥曰:“这是当为妹洗的,怎敢劳动婆婆,添奴罪过?”饶氏曰:“你是孝媳妇,怕罪过,我是逆媳妇,安心要坐地狱的。你不知这老婆子原不识好,后来你才晓得为嫂不是过分。”素娥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若肯刻成,才是为好。”从此家中活路,皆素娥去做,有条有理,亦不见累,一家爱惜。饶氏间或去做,素娥便曰:“嫂嫂先来,累过多年,如今理当为妹代劳。”饶氏见素娥能干,初犹欢喜,后想己不如他,便生忌恨,每每寻故搓磨,稍不如意,恶言咒骂,素娥亦隐忍无怨。饶氏虽未感化,然亦不敢虐其姑矣。
却说周氏见素娥孝顺,极其怜爱;忽想老汉出门已有四年,遂与次子克俭商量去寻。克俭应允,临行谓素娥曰:“贤妻在家,须当稳重,切勿挂念,为夫不久自归。”素娥曰:“妻身怀孕已有六月,夫未在家,恐不稳便。”克俭曰:“贤妻免虑,夫即未回,有妈看顾,谅也无妨。”周氏曰:“儿此去千万要找着你爹回来,免得为娘挂牵。”克俭曰:“儿亦不忍爹爹在外飘流,此去务必寻回,不然儿亦无颜见母。”说罢拜别而去。这素娥十月临盆,果生一子,取名小金童。饶氏先前生得一女,取名玉莲,此时已有八岁,貌虽似母,性情不同,举止端庄,见母淫悍,心甚恶之,时常怒骂。母若喊他,偏要拗东拗西,最与素娥相得,喜带小金童。若饶氏怒骂小金童,他知斗骂,一句不让。饶氏亦畏惮之,总想败素娥之名,命魏倒屯勾引,素娥防身甚密,无从下手。
克俭一去七年不返,周氏思夫念子,积成重疾。素娥殷勤服侍,药必先尝,衣不解带,求神问卜,皆云吉少凶多。素娥夜夜跪香祝灶,饶氏亦来跪祝,但所祝者异耳:素娥祈姑速愈,饶氏祈姑速死。那知数定难留,于次年正月而死。饶氏把持家事,草草安埋。素娥守灵,想着苦倩,哭之不已,每日夜必向灵前痛诉一番:
婆婆死哭得来珠泪长淌,不由你苦命媳痛断肝肠。
也只想我婆婆百年长享,又谁知到半路把媳抛荒。
皆因是家不幸公把省上,丢婆婆忧哑气日夜凄惶。
为念儿积成病心常佛仿,又念儿读诗书未把名扬。
又忧着家庭中事不妥当,心难丢口难言百折回肠。
常自怨眼不瞎能见光亮,又自怨心不悍性情不刚。
家庭中凡百事一手撑掌,又劳心又用力辛苦备尝。
接媳妇把婆婆累得不像,凡迎宾与待客内外铺张。
媳进门日勤苦原是正项,我婆婆反怜惜常挂心旁。
才商量命你儿去把省上,一心要寻公公转回家庭。
那知夫久不归婆常怅望,因思夫又念子得病在床。
凡求神与问卜皆不松放,到今年忽一旦梦游仙乡。
可怜间子不能送终安葬,到如今只落得痛哭难忘。
丢媳妇年轻轻无有依傍,怎受得这家中臭气肮脏?
婆婆在天大事有人抵当,婆婆死有谁来与媳商量?
怕的是无妄灾从空下降,无婆婆又教媳怎样承当?
婆恩德媳未报半斤四两,到而今咫尺间隔断阴阳。
佑你儿早归家把事执掌,才能够与婆婆大做道场。
从此朝夕奉如生前。
饶氏与魏商量曰:“婆婆已死,只有李猴婆签眼,不如劝他改嫁,我二人免得躲躲藏藏。”魏曰:“事宜缓图,计要想,他夫未死,岂肯便嫁?不若如此如此,方可劝他。”饶氏点头称妙。喊曰:“请王大娘出来,送信人要见。”饶氏曰:“甚么信?”其人曰:“二先生的信。”饶氏喊素娥曰:“像是你丈夫的信样,你去问看。”素娥出,其人将信呈上。素娥曰:“你从那里送来的?”其人曰:“我是本处人,常在云南买铜,与二先生同店,他临死时,请店主写信托我带回的。”素娥回家看信,内写“儿不幸寻父不遇,游学瞐口。自京回云南住在某店,于某日得下重疾,托某铜客带信回家。不知妻孕是男是女,如男长大须命到某处来盘父骨”云云。素娥看了半疑半信,想:“信非亲笔,似乎难凭。”又想:“若是假的,事实又对。管他的,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不如设灵事奉,纵然未死,也当生祠一样。”于是每日祭奠,身穿素服,朝夕哭泣。
一日,饶氏劝曰:“二嫂啥,夫死有大,何必过伤?你那莫良心的,未上一年就丢你守活寡,如今死了,若是为嫂,喜都喜不尽,那有眼泪去哭他哦!”素娥曰:“嫂嫂何出此言?古来贞女,望门守节,抚子承宗,况我已嫁生子,怎的不哭?”饶氏曰:“那是古人,你都比得吗?”素娥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饶氏曰:“我无非怜惜劝你,你才不识好。”玉莲曰:“你这老婆子才有样,嫁不嫁在人,与你何干?不是咸萝卜淡操心,替人展瘦劲!”饶氏心想:“这猴婆有子,定不改嫁,不如把他这个念头断了,然后才摆布他。”遂暗叫魏买毒药,放麦粑内与小金童吃。玉莲心疑,夺把曰:“快拿些我妈吃。”饶氏曰:“我特地拿跟金童吃的。”玉莲曰:“大家吃些。”饶氏曰:“你不必多嘴,与我走开些!”玉莲曰:“你不必多心,与我放甜些!”饶氏曰:“粑心有糖,怎的不甜?玉莲曰:“说你的心!”饶氏曰:“慢点,我的心还孬吗?”玉莲曰:“心倒不孬,就是歪了些儿!”饶氏曰:“你这卖千家的,这们嘴烈!我要把你首了!”玉莲曰:“首就要从你首起,我是有榜样的!”饶氏大怒,前去抢粑,旁有一犬,玉莲把粑丢与犬食。饶氏急赶不上,指玉莲骂曰:“我千辛万苦做的粑粑,你拿来丢了,我要你爆肚子!”玉莲曰:“爆肚也要从你爆起,有你这样娘,才有我这样女!”饶氏忿急去打,素娥忙来劝解。不久犬死,素娥大骇,喊玉莲谢曰:“今日若无莲姐,我儿性命休矣!”玉莲曰:“侄女气性不好,未免忤逆之罪,但一见不平,就忍不住。”素娥曰:“可怜你爹病废,伯叔又远去,王门只此一脉,莲姐保护乃莫大之功,何罪之有?日后还望莲姐看照,死生感德!”
饶氏见计不行,谓魏曰:“我欲逼他改嫁,我那报应儿护着,破我机关,如何是好?”魏曰:“不要说破,把他暗地卖了,乘夜连儿逼抢进轿,量他插翅难飞。”遂去托媒。时有湘潭富商骆鹏飞,四十无子,欲买一妾,闻媒言即至王家,托买货进屋;见素娥大喜,议银二百,随即交清,约次夜来抬。次日,魏去赶场,饶氏曰:“须要早回,莫误我事。”魏曰:“三更来接,何得误事?”
再说玉莲见银心疑,时时留心,今听此官方才明白,心想:“二婶待我甚好,岂可坐视?”又无计可救。此日正是克俭诞日,素娥备办香烛,对灵哭祭。玉莲曰:“婶婶呀,你还哭叔叔,何不哭你自己?”素娥曰:“我的苦命哭也无益。”玉莲曰:“不是那们说,我妈把你卖了,今夜来抬,你知道么?”素娥大惊求救,玉莲曰:“他们牢笼设满,我也救你不得。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素娥曰:“我娘家爹妈去世,兄弟上省,何处安身?”玉莲曰:“不如到舅公家去。“素娥曰:“身无半文,怎么去得?”玉莲即进母房,见母和衣而睡,知银在首饰匣内,遂连匣盗出送与素娥,曰:“婶婶快走,大路去不得,怕魏挨刀撞着。”
素娥用包袱把匣背起,手拉小金童,开后门翻垣而逃。行未五里,后面魏倒屯赶来。素娥见前有一陡坎,慌忙跁上,捧沙候着,等魏上来劈面打去。魏两目尽沙,一闪跌下,撞倒篱桩,把眼签瞎一只。素娥又拿石打去,魏恐丢命,顾不得疼痛,跁起急回,见接亲人已至,告曰:“人已逃走。”骆鹏飞曰:“那就退我银子!”饶氏曰:“被贱人盗去了。”鹏飞曰:“此话哄谁?难道被你用美人局骗了不成?”即将魏倒屯绑起,进屋去搜银子。忽见玉莲,鹏飞大喜,一手拉出绑在轿内。饶氏喊天叫地急忙来夺,被鹏飞一掌打倒,抬起飞跑,上船开舟而去。回至湘潭,玉莲哭泣,不肯拜堂。骆妻马氏性极贤淑,见此情景,叫夫不要逼他,使同己宿;问明来由,好言宽慰,言己无子,命夫娶妾,“你若肯从,必不相负。”玉莲见嫡慈良,只得应允,惟有咒骂母亲而已。
再说素娥当夜逃至舅家,他舅周国珍,家小康,为人正直,但爱打枪。妻童氏,性泼而妒。见素娥来家,问知冤苦,国珍怜惜,除房安顿。素娥把银交舅执掌,每年利息以帮口食,国珍应允。素娥不自作客,女工针黹,殷勤帮做,事舅如父母一般,闲时自教小金童读书。国珍见媳懒而素娥最勤,更加喜爱,常常劳慰,有好饭食,虽少亦必分赠。又爱金童,每外归必买糖饼。童氏心疑,想甥媳美貌,老汉十分爱他,会着话不断缠,莫非想吃倒草吗?从此常将冷眼暗视。
一日,小金童的书素娥有几字认不清楚,拿去问舅,国珍指点讲解。童氏进来,面忽变色,素娥慌忙退走。是夜,童氏谓夫曰:“我家固不甚丰,怎经两人来吃空饭?不如把李女子开销,使他另投别处。”国珍曰:“你这老婆子,好不贤良!他是孤儿寡妇,满腹禽冤,你不收留,他又何处安身?况他的银子,一年有四五十串钱的利,就天天吃肉也吃不完,怎说是吃空饭?”童氏曰:“是哦,我知你爱他,舍不得他去!”国珍曰:“他又勤快,又尽孝道,怎不爱他?”童氏曰:“我嫁你三十多年,未见你爱!”国珍曰:“那些不爱?”童氏曰:“有劳未见你夸奖,有食未见你推让。”国珍曰:“我不过劳烦他几句,你是我妻,见人殷勤,还要替我道劳才是,怎么还说这宗酸话?”童氏吵曰:“我知你的过场,留着他好做不要脸的事!”国珍唾面曰:“放你的狗屁!”童氏就来扯须,被国珍几个耳巴,童氏倒在地下,乱扳乱骂,一家都来劝解。素娥心如刀绞,想走又无去处,只得暗哭而已。
不远有一文昌宫,三月三的娘娘会,演戏庆祝。国珍之媳再三邀素娥看戏,素娥只得同去。见卖虾饼者,虾用粉裹,使油炸燥,其味香美。素娥想舅喜虾,平常捞食日多,遂买十个,回家一人送个,还有两个留舅下酒,捡放房内。国珍晚归,素娥奉之,国珍拿来下酒,食后肚忽疼痛,越痛越凶,一家惊慌,医还未至,竟已死了。童民见夫七孔有血,想病是吃虾饼起的,因前被打之恨,指素娥骂曰:“你这贱人!为甚把舅爷毒死?”素娥曰:“舅娘不要乱说!我与舅爷无仇无冤,况受大恩,丝毫未报,岂有毒害之理?”童氏曰:“你用虾饼毒死,还不认承吗?”素娥曰:“虾饼是买的,大家都吃了,岂单毒舅一人?”童氏曰:“饼放你房半日,不是你放毒是谁?”素娥曰:“舅娘不要冤枉好人!”童氏曰:“此时不与你说,事大事小,见官就了!”即投鸣保甲族长,进城报案。
官亲来勘验,见是服毒身亡,遂叫保甲族长去问,皆曰:“此暗昧事,我等不知。”官命将尸安埋,带童氏、素娥回县。先叫童氏问曰:“李素娥是你甥媳,无缘无故,焉有毒死舅爷之理?”童氏曰:“此妇外虽庄重,内实轻浮,是个杨花水性,因见舅爷爱他,时常夸奖,只道舅爷有意于他,便说些邪言,挨挨搽搽。我夫大怒,把他骂了一顿,叫他要惜廉耻,他因此怀恨,故将舅爷毒死。”官又将素娥叫来,问曰:“你舅爷如何死的,你为甚又在他家,是何情弊?从直诉来,不要隐瞒。”素娥叩头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女将冤枉细诉分明。
奴虽是乡村女生得愚蠢,也知道天伦重舅爷为尊。
皆因为饶氏嫂悍恶成性,发泼虿逼公公上了省城。
奴过门未一年夫又进省,一心要寻老父转回家庭。
那知夫去七年渺无音信,我婆婆苦思念得病归阴。
嫂奸夫魏倒屯来把计定,将小女暗卖了二百纹银。
蒙侄女玉莲姐与奴通信,盗银子赠与奴出外逃生。
奴携儿黑夜里舅家逃奔,蒙舅爷收留我天大恩情。
二百银交舅爷替奴收领,将利息作母子口食柴薪。
三月三会场上买了虾饼,留两个送舅爷去把酒吞。
到晚来忽然间得了急病,腹疼痛如刀绞一刻归阴。
舅母娘起疑心捏词妄禀,望仁天与小女洗雪冤情。
“你舅不吃虾饼,肚不疼痛,吃了虾饼须臾痛死,饼是你的,不是你毒是谁?”
那虾饼一家人奴都送尽,焉能够只毒死舅爷一人?
况小女出娘胎品行端正,岂敢去灭伦常毒害长尊?
“谅必因奸不遂,挟忿毒死舅。此事合情,何须强辩!”
呀,大老爷呀!
为甚么将命案捕风捉影,平白地诬小女不美声名?
奴若是贪淫欲早该出姓,那有个年轻女去找老人?
“不怕你会说,他告的有凭,你说的无据,怎挣得脱?”
呀,大老爷呀!
这都是舅母娘起心不正,一面词又何必信认为真?
况小女受舅恩报春未尽,说毒害天地间那有此情?
“你舅原是服毒身亡,又经本县验过,这个就不是诬你了。”
呀,大老爷呀!
或者是我舅爷寿数该尽,或时症或痧戾误把命倾。
还只望大老爷细揣情景,将此案讯明白存殁沾恩。
官想此案因奸不遂,挟忿毒毙,似不合情,疑有别故,随即退堂。童氏见官不究,恐官司打输,诬告加等,遂将素娥带来二百银子托人送官。官见银黑心,苦打成招,画押丢监,申文上司不题。
却说小金童见母坐监,每日哭泣不已,乞食奉母,逢人便问:“我母遭冤,打啥主意才救得出?”有人笑曰:“除非把下毒人捉住,招了供,你妈就出来了。”金童曰:“不知姓名,要那个才捉得到咧?”其人曰:“喊无常二爷去,包捉得到。”金童信以为实,到城隍庙无常面前,叩头祝曰:“无常无常,听说端详。我妈遭冤,身坐禁墙。为的舅公,服毒身亡。事无头绪,凶手潜藏。惟你无常,管理阴阳。出门叫案,从不带汤。何人下毒,那个为殃?世人不知,你必知详。小子恳仰,大发慈良。把他捉住,拉上大堂。使他自认,搭救我娘。信香三柱,头叩两双。倘得伸冤,没世不忘!”小金童天天叩恳,极其真诚。
过了半月,上司回文转来,说是逆案,命就地正法,剥皮示众。把素娥提,谓曰:“此事是你自作自受,死了不要埋怨本县。”素娥恨曰:“奴以玉洁冰清,负此恶名,含冤而死,此恨此怨,悠悠苍天,曷其有极!”即仰天大哭。忽然一股旋风扑上堂来,饶了三匝,尘土飞起。官大惊骇,见一人站在面前,正是:
脸上胡须八字开,尖帽写着“你也来”。
麻布衫儿摇摇摆,足下穿双谷草鞋。
官曰:“你是甚么人?胆敢乱我堂规!”只见那人上前打拱说道:
叫声邑侯不要忙,细听吾神说端详。
此案之中有冤枉,休把人命作寻常。
“你是何人?有何冤枉?来此何事?”
我是差人有名望,谁个不知是无常?
见你决案未妥当,因此显化到公堂。
“本县有那些不妥?你讲。”
李氏素娥孝行广,苦守节操似冰霜。
鬼服神钦人尊仰,遭家不造起祸殃。
“甚么祸殃?从头说来。”
他嫂饶氏良心丧,忤逆淫妒世无双。
他与奸夫设罗网,要把李氏逼下堂。
一计想把侄害丧,他女救护才安康。
二计命人把亲抢,李氏逃往舅家庄。
他舅平日伤生广,四季步猎在山岗。
伏鸟孕兽被枪响,一命即将二命伤。
冤冤相报还命账,因此食虾遇毒亡。
他妻童氏太混账,脾性乖戾少慈良。
李氏勤劳夫夸奖,他便疑夫欲偷香。
唆夫起逐吞银两,被夫打骂把脸伤。
因此怀恨在心上,捏词诬告到公堂。
邑侯既疑情不像,就该仔细来揣详。
为甚见银生妄想,苦打成招丢禁墙?
此女今虽受苦况,前程远大福无疆。
邑侯若把他命丧,异日无人怎下场?
此祸原魏倒屯酿,他的罪过似汪洋。
倘若逃走无影响,日后你才费筹量。
此案重大如山样,关系前程岂荒唐?
如今不听无常讲,后来难免见无常。
说毕,倒地如死人一般。官大惊疑,问左右曰:“此人是谁?”一差禀曰:“此是魏道仁,混名‘会倒屯’。”官想:“既是魏倒屯,无常之言必非虚诳。”命左右取水喷面,即时苏醒。官问曰:“你这狗奴!为甚奸人妻女,逼嫁节妇?”魏此时尚未清醒,因曰:“此事难怪小人,实饶氏做女之时把小人勾引,及逼嫁李素娥,乃饶氏所为,小人不过帮忙而已。”官听此言,益信无常是真。
各位不知,此时素娥遭冤正法,因金童诚心感动无常,播弄魏道仁穿他衣服上堂伸冤,以救其命。官传童氏上堂,骂曰:“你夫是伤生太多,冤鬼索命,何得诬告好人?”童氏曰:“小妇之夫实素娥毒死的,望大老爷详情!”官曰:“你这恶妇!疑夫偷情,唆夫赶逐,反要捏词诬告,今见本县还不认吗?”命左右掌嘴二百。方打八十,童氏痛苦难当,喊曰:“大老爷施恩!小妇错了!”官即将童氏枷号三月,方才释放。又把魏倒屯丢卡,开释素娥。
此时素娥无家可归,母子乞食度日,心想丈夫上省寻亲,不如乞往省城,访问丈夫消息。一日,至一大桥,见前面旌旗蔽日,戈戟逐队而来,母子忙避桥下。后面两位官员一老一少骑马而来,行至桥边,马不过桥,那官命左右搜寻,左右将母子拿到官前。那官问曰:“你这乞妇是何方人氏?为甚在此,使我马不过桥?”素娥禀道:
老爷在上容告禀,细听乞妇说原因。
奴名素娥本李姓,一十八岁嫁王门。
夫君克俭多秀俊,母命寻亲上省城。
“你公公叫啥名字?”
公公汝弼有学问,精习医理济世人。
“又为何事出门?”
嫂嫂侥氏忤逆甚,寻故把公逼出门。
奴夫寻父去无影,婆婆得病命归阴。
说到此处,马上官员大叫一声,跌下马来,左右慌忙扶起,骇得素娥话不敢说。那年老官曰:“你忙忙往下讲!”
嫂嫂从此心越狠,他有奸夫魏倒屯。
苦苦逼奴不改姓,将奴暗卖二百银。
奴家闻知往外奔,逃到舅家去安身。
那知舅爷又废命,舅娘做事太不仁。
诬告奴家谋舅命,苦打成招问剐刑。
多感无常神显圣,上堂与奴把冤伸。
虽有家乡难投奔,因此乞食把夫寻。
只见二位官员眼泪双流,衣巾尽湿,喊曰:“呀!你就是我贤孝媳妇!可怜落于乞讨,快来相认!”素娥仔细一看,后面官员正是丈夫,因仪容非昔,打扮不同,所以睹面不识;及问年老官员,才知是他公公。
各位,他父子何以做官?只因王汝弼当年乘夜出门进省,医道颇行,因医提督桂秀岩之病,相与交厚。时金川用兵,朝廷命桂征剿,桂带汝弼随军治病。桂命游击宋元俊为前锋,宋好酒失机,大败丧师,佳杖责之,仍命立功赎罪。宋怀恨,寻桂细节,妾奏一本。朝廷将桂革职留任,命额驸公尚书福隆安至金川审问,查其所奏尽虚,遂坐宋正法,复桂原官。福公在金川不服水土得病,桂荐汝弼,数剂全愈,福公心喜,带汝弼进京。从此医道大行,福公保奏署理太医院事。及王克俭奉母命寻亲,上省访问,知进金川,即往金川;半途无费,乞食前行,至金川而父已进京矣。克俭此时进退两难,遂在营中材帛大头军走跳。时正冬月,克俭衣单寒冷,抱一薰笼在营前瞌睡。是夜贼子正来偷营,见无影响,放胆前进,挥兵如蜂拥而来。时营前设有九子连珠炮,药线已上好的;克俭见贼,急无计退,顺手将薰笼之火抓放引上,只见轰声不断,克俭昏扑倒地。满营惊起,见无动静,请问放炮之人,见炮边睡一人,拉起来问,克俭因言贼来放炮之故。出营一看,尸横遍地。天明点数,打死二千余人。桂公叫克俭进帐劳问,见他衣敝而貌秀,叩其所学,对答如流,桂喜留为幕宾,参赞军务。克俭数献奇策,无不效应。金川已平,以功授军中参谋挂协台衔,随桂回京复命。父子相逢,悲喜交集。克俭随桂引见,授广西桂林总兵。父子上表,告假回籍,进省投到,各衙俱迎。事毕回乡,路遇素娥,各诉离情。汝弼闻官受贿诬媳大怒,命左右往荣阳县进发。
再说童氏法满回家,他娘家叫童氏去告上控,言服毒身亡是官验出,何得假以鬼判释放凶手?显是受贿埋冤,恳祈提讯。上司提前卷来看,因县官释放素娥未曾再详,上司心想丁封已去许久,何得又告上控?批县官蒙混办理不实,限一月清结,不然候参。官大惊,埋怨无常,命差夫拿李素娥。
此时正逢汝弼来县,官言恐惧,出城道接。来到公馆,汝弼曰:“父台为甚不察情,希图落案,冤枉好人?若非无常,我媳岂不枉死?”官曰:“虽是卑职不明,但此案原有可疑之处;及放了公媳,目今尸亲又告上控,还望大人原谅。”汝弼命把案卷送来,由克俭看了,低头沉吟,又问素娥送虾饼情由,素娥一一告知。克俭曰:“食饼俱在一时否?”素娥曰:“余皆午食,独舅晚食。”又问:“饼放何处?”素娥曰:“用碗装着,放房中抽屉上。”克俭曰:“此案我知之矣。”即与官同至周家,把舅祭毕,命办虾饼,照前放着,命人暗视。至日落时,有指大蜈蚣在碗旋嗅,视者微咳,即入壁中。神者出禀,官曰:“多得贤乔梓高才,将此案办活,卑职沾光多矣!”即以饼喂犬,不久而死。官曰:“此案系魏倒屯与饶氏逼嫁所致,魏已禁卡,饶氏还究不究治?”汝弼曰:“焉有不究之理?”即一同回家。
那知饶氏闻公荣归,已自缢死,克勤倒还无恙。父子将魏奸淫饶氏、(饶氏)忤逆、蒙夫毒侄、逼嫁情由,装放案中,命官申详。回文转来,将饶氏之尸殛以示众,魏道仁就地镇法。官命人解下饶氏,抬到城中逾夕抛尸。又提魏上堂,汝弼骂曰:“狗奴!你害得我一家离散,产业销亡,也有今日!”官命推出斩首。克俭与无常换衣送匾祭奠,随后回家祭祖宴客。事毕,父子到桂林上任,汝弼将克勤用心调治,后渐清醒,另娶生子。素娥思玉莲之恩,接到任上去耍,回去打发万金。此时玉莲已生一子,享福不尽矣。小金童读书聪明,二十四岁即点探花。汝死、素娥俱享高寿,无疾而终。
观此可知,孝逆二者,祸福攸分。孝之大者,可以动鬼神而格天地,其后之美报亦大;逆之甚者,总想害人,谁知自害,其后之恶报亦惨甚矣。人之不可不孝也!
随机推荐 (1)第七十七则 扯画轴 (2)第十回 立奸谋荫芝抢割 (3)第一回 狂风激水横尸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