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相成约,秋风且喜升鹏跃。升腾跃,杏花有待,报知闺阁。

无端嗅味山溪壑,离巢又作青冥鹤。青冥鹤,默观举动,算无虚着。

右调《忆秦娥》

话说司空约自躲在赵妈妈家窥见了赵如子之美貌美才,便欢喜无尽,一心一意,竟专注在他身上。到后来,又查出和《求美》的诗人恰正是他,更欢喜不胜,以为婚姻有望。赵妈妈劝他持重,不要露象,恐被如子看轻,故辞了回寓。住过夜。次日起个早,竟回郡城。一路上思量道:“我父亲因他题《莺求友》诗题得妙,认他是赵白男人,故留他宿了。他因留宿,方和我的《求美》诗。既是一人,为何不落赵白之款而写如子之名?细细想来,这赵如子二字是他女子真名;和我《求美》之诗,要以美自显,故不写假名;恐为后日婚姻之一玷,故赵白之人再四求之而不得。而今日偷窥,已与如子觌面矣,由此再思,而男女真假已了然明白,故回复父亲的那首七言绝句还以为是为妹子,孰知他‘坚持淑女身’。‘金榜标郎姓字’。皆是和了《求美》诗为我而言也。”想到此处,满心欢喜,以为这段婚姻,大有指望。因又想道:“我看他一个千古的佳人与绝世的才调,莫说他谆淳以金榜相期,就是他无此意,我一个青年才子,若不戴个乌纱,着件金紫,也没本事到他家去娶。”因思想的快活,欣欣策马,未晚就到了家。因回复父亲道:“前日父亲所说的那赵白,孩儿细访,原来不是个男人,却是个女子假充了出来,要卖才游戏,故访来访去,再访不着。”司空学士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是个女子!我就疑男子中那里有这样美貌者,故我叫小红弹琵琶奉他酒,他虽题诗赞美,却不十分注意。就是我议及婚姻,他口虽含糊答应,却只苦苦辞归。及至问起小红所弹之词是你做的,又闻知你青年多才,就要讨诗文看。因我说你书房中有,他方才肯留宿,故次日即去。原来是个女子!细细想其行藏,毫无疑矣。但他留别之诗为何又叫你妹子坚持淑女身,待郎登金榜?”司空约道:“这不是说妹子,是孩儿有一首《求美》诗,他属和了,大有许可之意,故回复父亲之诗。‘淑女身’是隐隐自指,‘金榜题名’是脱脱勖孩儿也。”司空学土听了大笑,大喜道:“原来有这些曲折。他既是女子,则妹子之婚责备他不得了,他既有意和你的诗,此乃美事,我儿当努力功名,速成其事,万万不可迟了。”司空约见父亲许了,满心欢喜,因而辞出。正是:

才之求美美求才,都在心窝摆不开。

一旦访来消息好,这回须不要安排。

司空约自此留心功名,且按下不题。却说赵如子题诗归去之后,过不到晚,赵妈妈自〔打〕发了司空约出门,便拿着他的那一首诗来见如子。先将他许多惊喜叹服之言说了。又将他求婚,回他许了人家,及细问和诗,方知两人正是一人,婚姻有在,故喜而去,努力功名,以为婚姻之地;自不放心,临去又题了一诗,以寓恳求之意。说罢,因袖中取出付与如子。如子细细看了,见其诗语质朴,不用一痕脂粉而别弄天姿,风流绝世,因对赵伯娘说道:“斯人有才若此,侄女不嫁,更嫁何人?但不知上苑春风,终可能吹到此?”赵伯娘道;“贤侄女这到不消虑得,我看他一去奋发功名之念,皆为侄女婚姻而起,那里更去别想。”说罢去了。正是:

愁来无处觅,喜得又生疑。

除见良人久,皆为辗转时。

过不多时,已值秋闱之期。司空约努力向前,三场得意,早高高中了第二名经魁。榜才挂出,报才到了,他且不去吃鹿鸣宴,忙叫家人去买了三尺红绫来,他题诗一首于上道:

有余不尽感春思,先扳秋风第一枝。

若问许多惊喜意,请都留待杏花时。

写完封好,叫前日跟去认得赵家的那个家人连夜送将去,又另封了十两银子,作一封,并送与赵老亲娘,然后方去料理他中举的正事。这个家人领了主人之命,那里敢停留一刻,便只检近路走去。不四五日,早赶到赵家坳。

此时八月尽间,赵如子以为,秋闱的得失正在此时,城东这一带又绝无一个读书人家,就是城中报了,也无人报到此深山家来,又无亲切处,怎好叫人去打听,未免心中怀闷。赵伯娘见他郁郁,又近重阳,因接他到家来消遣。这日,如子才进到房中坐下,忽外面司空家人早送到银、信。赵伯娘忙出来相见。接了银、信。细细问他,方知司空约已中了第二名经魁。就以伙食款待,留他住下,忙忙入内报知了如子。如子忙将信拆开一看,那里是信,却是一首报喜之诗,读完了,见他注意谆谆,不胜之喜。欲要和他一首,又思量道:“两心虽爱慕相通,却俱在冥冥悄悄,只好暗会,那敢明宣。就是他今日报喜,无非报与伯娘,以寓其意,我若和诗,便非闺人之体。”因而忍住,听伯娘收拾银子,自打发他去。临去时,伯娘只说道:“拜上相公,多谢厚仪,相公恭喜,尚未及贺,我老身又不晓得写回字,可对相公说,这边的心事都在我身上,只要相公春风得意,也要象今日早早通个信来,便见他始终不忘,贵贱不弃的高义了。”家人应允而去。

回到郡城衙里,此时主人尚未曾回。老家主学士问道:“你为何先回?”家人道:“小的是大相公差往赵家坳赵家去报喜,故此顺便回来。”学士听了,不禁大笑道:“好个痴儿子,才中了,连家里也不说一声,转差人先到赵家去报喜,可笑之极。”笑了一笑,因又想道:“这女子若果是赵白,却也怪他不得了。待他回家时,到不如我替他做成了罢,免得他去赴春闱要记记挂挂。”算计定了。等了半月有余,司空约方才事毕回家。回家又忙了半月有余,方才稍暇。学士因对他说道:“人生于世,凡事皆当听命,唯婚姻之事,要在尽力图之。你今苦志读书,功名前一半已经到手,后一半自然要去努力,不消我为你用力了。至于婚姻间,你各处访问,并无一人,今既访着赵白是女子,又与你唱和中暗相许可,这是婚姻之最美的了。彼时就该行聘,因你还是一个白面书生,未有寸进,恐不足动他爱敬之心,故因循下来。今幸你高登秋榜,已露头角,我何不为你托显达能人行厚聘去定这赵白。虽才甚美,却生身村野,今见你新贵去求,我想再无不从之理。聘定既妥,使你无忧无虑,安心进京去春闱鏖战。便白战胜,倘模糊而去,单凭两首唱和之诗,执以为据,此去快亦半年,半年之中,倘有一变,虚渺难争,岂不误事。你以为何如?”司空约道:“大人所论,可谓擎抬婚姻之主脑矣。但在他人则可,独此女子却又不然。”学士道:“这是为何?”司空约道:“这女子,孩儿窥他虽说是个美人,却是个美人中之君子,故自恃才美,只要求人才美,入他之意。又性定情一,始之所注,即终之所存,其余浮艳,似乎动他不得。况他前次回复大人之诗已有‘两榜若标郎姓字’之句,孩儿今番自期之诗又有‘少待乌纱御不迟’之句,今才一榜,尚未带乌纱,若慌慌张张就去行聘,未免要为美人所笑。笑还犹可,只恐他道孩儿不是个大受之人。转了一念,便无及矣。望大人姑且置之,且看孩儿春闱之际遇何如?若复侥幸乌纱请命,恐他也不能转口。倘或失利,那时再求大人挽回。方不差讹。”学士道:“我所忧者,蜂蝶颠狂,恐花不能自主。你既拿得稳,只得听你,说过也就罢了。”不期司空约既中之后,知他未娶,求亲的一发多了。司空约初还缓颊而辞,到后来被人苦缠不过,便不免厉语而辞;再缠之不已,竟至出恶言毒语以拒绝之。谁知来求之媒既已受人之托,不敢生怒心,又以为成全婚姻美事,任你恶言毒语,他俱不放在心上,只是来缠。司空约被缠不过,想出主意来,凡来求亲,竞斩斩截截一口回他聘定过了。媒人问他是那一家,司空约道:“下是显达人家,是乡村小户,说来也不知,你问他做甚?”虽回去了一半,却还有许多朝夕间来琐琐,司空约无耐,只得拜别了父母,竟择吉日,早早的走进京去赴春试了。正是:

求美唯愁不足观,谁知辞配也烦难。

托名只道推开去,不道其中起祸端。

司空约被缠不过,只得借已曾聘定之名,脱身进京而去,且按下不题。不料因辞婚言语唐突,触怒了一个乡绅,姓沙名鹄。虽是一个举人乡官,却曾做过一任御史,故此在府县也还行得通。因有一女,闻得司空约已中秋魁,便思量要将女儿嫁他,再三央人来说,司空约只是不允,到后来又回说已曾聘定。沙御史见二三其说,不肯深信,司空约虽已进京去了,他还放心不下,暗暗差人出来,在司空约学士家前后细细打听。不期跟司空约到赵家坳去的家人童子仍跟了司空约进京去了,学士在家的家人却无一人知道,故以御史家人

来访问,俱访问不出。只有才中了就差家人到赵家去报喜,因学士笑了一番,故传得家人尽都知道,遂被沙家访去,报与御史。御史因想道:“他既报喜到乡间,比不得城中,一个新贵女婿,自然要惊天动地,而转到是乡间去访,客易得知。”遂叫了两三个能事家人,分头到赵家坳去访。不期赵家报喜之事唯赵妈妈与如子得知,其余人家,那里晓得些影儿,故沙御史家人访来访去,并无消息。这一日,忽一个家人看见赵妈妈立在门前,因闲话说起道:“一个女儿招女婿,女婿又中了新科举人,又曾差人来报过喜,也要算做一件兴头、为人羡慕之事;又有地方是赵家坳,又有姓名是赵家。不知为甚村前访到村后只访不出。”赵妈妈因在旁插嘴说道:“这赵家坳地方宽广,东一湾,西一曲,那里得一时便能访遍。况乡下人老实的多,那里管这些闲事。你们城中人,既然明白,何不竟到这新中的新举人家去一问,便自然知道,为甚没头没脑的只管在此瞎撞?”那家人听了,不觉将笑起来道:“承指教这个访法,难道我们就不知道。但我们的访法利于暗不利于明,故情愿在此瞎撞。撞来撞去,少不得要撞出个头来。我们访不出着落,地方也要访出来;地方访不出,叫县官行牌也要查出来。愁他怎的。”赵妈妈透出他的大意来,便不多言。慢慢的走开,取个巧暗暗将此事报知如子。如子因说道:“此无他。不过是因己之婚姻不遂,亦欲将人之婚姻打破。但我之婚姻尚有影无形之际,故他不得不在此捕风捉雪而逞其精神也。说便如此说,但恶人之为害最不可知,避之宜早,去之宜远。况司空此去,急急荣归也须明年春夏之交,我孤处于此,未免要扰波及。况我男妆又惯,何不仍改做一个儒生,也去观观上国之光,一来远祸,二来也可体察体察司空之举动,不知伯娘以为何如?”赵妈妈道:“好是好,但虑你闺中弱质,恐受不得远路风霜,却将奈何?”如子笑道:“女子要炼成男子的气骨,那里怕得风霜!”如子算计定了,遂在家打点收拾出门不题。正是:

咆哮四境奸人计,静女机关只寸思。

流水行云拿不住,冥冥悄悄许谁知。

却说司室约自谢绝了这些求婚之人,脱身北上,以为春闱若是得意,则婚姻也有可望,于是一路并无他想,欣然前进。一日行到曲阜县地方,骡轿就要抬了过去,司空约道:“圣人宫墙咫尺,安可不瞻谒而竟行。”因检个大歇店住下,斋戒沐浴了,到次日起个清晨,备了香烛,步行去瞻礼。瞻礼过,方走出庙门来,只见齐齐整整的两个老家人,手里拿着红帖子,从旁斜迎着,当面走了前来,叫一声:“司空相公,老仆有一事要禀上相公,求相公少停王趾。”司空约突然看见,摸不着头路。欲要挥斥他,却又见两老仆谆谆醇醇,不好轻发。轻立住脚,怡怡然回他:“你是谁家?有何话说?”那老仆方朗朗说道:“老仆乃中极殿赵大学士家的家人。因学士老爷在日勤劳,殁于王事,不曾生得子嗣,唯生得一位千金小姐。亏夫人抚养,至今已是一十七岁。不幸前年夫人又殁了,家中事体唯小姐一人支持。幸得小姐才能出之天性,府中之事治得井井有条。又且恩威并济,府中内外大小,无一人不感其德而畏其威。这还说是粗事,就是女红精美绝伦,也还不足为奇,唯有诗书笔墨之事真不可解:在五七岁时,老爷在家常指点提拨他一二;后来老爷羁身纶阁,我家这位小姐又无师,又无友,只因聪明出之天性,又加朝观夕览,竞读成个佳人中之才子,往往题诗候问老爷,老爷都被他惊倒。如今年已及笄,求亲的络绎不绝。他如今上无父母,中鲜兄弟,都要在他自家主张,故凡来求亲者,他也不回允,只请他来隔帘坐下,出诗题考试。做不出与做的不美的,自然自家含羞受辱而去,不敢开口。因此曲阜一县,不论在城在野,再无一人敢来求婚矣。人虽不敢来求,然小姐的婚姻却尚无着落,故小姐又想,一县之人才有限,而天下之人才无穷,故着老仆们在外打听,若有青年才子,或求瞴仕,或上公车,或好学出游,或报恩思省,倘花生彩笔,不畏留题,毫吐珠玑,敢于争座,故小姐有名帖在此,请去隔帘一会,以逐诗场之鹿。若匆匆道路,逐逐风尘,只知金穴之荣,不识香奁之味,便请及早挥鞭,不能久留投辖。”老仆说完了许多话,便将手中的名帖送上与司空约看。司空约接了一看,见上面写的是“中极殿赵大学士遗女赵宛子拜求诗教”十六个大字。司空约看了,又惊又喜,因暗想道:“论起来,我之婚姻既已定于列眉村之和诗,则今日之事,竟行可矣,不当又去缠扰。但一南一北,忽同一赵姓,而如子、宛子又恍若联枝,则此中天意,殊觉甚奇。况他又谦有礼,全非暄吓之求,何不随招一往,观其动静?若果秀发香奁,灵留彤管,岂下又添闺阁中一番佳话。倘涉迂谈,笑而谢之,亦未为不可也。”算计定了,因对两家人道:“原来赵小姐才美若此,又殷殷下求若此,本该趋侍帘前,遥闻珠玉,但恐潭潭相府,过路书生焉敢登金屋窥仙。而白面微词,难于上渎。”老家人道:“这个不妨,赵府小姐题诗选婿之事,府县皆知,行之己久,相公但请放心,不须过虑。”司空约道:“既如此说,登堂求教可也。但此时太早,恐妆镜未完,过于催促,期于傍午来谒何如?”两个老家人一个先回去报,这一个便随了司空约到下处去等侯。只固这去,有分教:较才论美,是一是两;辞婚求聘,愈出愈奇。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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