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走到一座高大的洋房门首,马车却停了,那人便把公一拉下车来,只见门前挂一盏灯,昏暗不明,灯下恍惚站两个人,装束不很清楚,大约十分雄武,见了面不发一言,便往门里一闪,却看见门里是一条黑漆漆的路,微露灯光,那人便向公一换了一副和蔼的相貌道:“请到里面一谈。”公一也猜知**,便跟他直进门来,经过几重门坎,方推开一个小门,看里面时,虽有许多人却都静悄悄的,内中一个少年站起身来,连声道:“平君受惊了。”公一向前执手为礼道:“足下不是沈君亦仙幺?闻名久矣。”少年道:“严君真快人也。”便给各位引见道:“这位是黑浪君,这位是史坚如君,这位是陈千秋君。”公一一见了,那少年便道:“今晚奉邀平君到此,特为提议一椿大事,必须借重干君,不知平君肯允许否?”公一鞠躬道;“诸君侠肠热胆,钦佩实深,今日有所见教,倘不碍中国治安的事件,无不应命。”那少年四顾愕然道:“平君你道今日的中国能够不破坏就可以享治安幺?”平君道:“破坏虽是有时可以做治安的基础,然而能够不破坏岂不更好。譬如一座房子样式太旧,就不免要改一个新样,假使那房子已经**,必须重新造起,但是要拆去旧屋,却是很不容易呢。那将断未断的梁,将坍未坍的壁,虽是没用,若惊动他,他就要倒下来,不知要压死多少人。那时就有几个激烈的木工要想用些炸药把旧屋概行轰去,免其倒塌,好虽好,只是药性猛烈,将地皮轰陷成了一个池,带累旁观的死了许多,那预备新建筑的木料也一齐坏了,木石飞到四面,连邻舍都受损害,赶来费气,把屋基都占去了,那个木工本是要好,岂知连老家也回不去了。倒不如听了那和平的计算,只消用大木撑住四围,使他不能倒塌,慢慢的一根一根的拆起来,拆去一根旧的便换上一根新的,不多几天也就可以全新了。这是我一向抱持的主见,孙君以为何如?”那少年听了哈哈大笑道:“原来平君志愿如此,真是士各有志,不能相强,你们送他出去罢。”干君也就告辞道:“无知妄谈,尚乞孙君恕之。”便走了出来,仍由原引入的那人,引出大门,坐了马车,一霎时已到大马路停车。那人送公一下车,叫声“乎君保重,后会有期”。便忽喇一鞭去了。公一定一定神,踱回家中,心里十分纳闷,一夜没有睡着,翻来复去,直至天明,倒沉沉睡去了。一觉醒来,已经正午,外面送进一张传单,却是保皇会的广告,正不晓得是何人发起,便又有人来约他,到张园听演说会。公一也答应了,吃过饭爽朗,正领略间,倏地后面赶上一辆镂金象皮轮的双马车,里面坐着一个三十四五年纪的绝世佳人,涡印双圆,黛痕一点,真是十分美丽,见公一看他,便把眼光溜了一溜,嫣然一笑。
公一心想何处来此尤物,却见那马夫丝缰一领,便超出前面去了。随手跟上一辆钢丝的自由车,追风逐电一般,坐着一个美少年,带一顶麦边凉帽,压在眉梁,依稀是天仙戏园里的孙三儿,暗道:“原来是他,那前面马车上的,一定是状元夫人曹梦兰了。他们倒这般快乐呢!不一时到了张园,停在安垲地门首,慢慢的进去,只见会场上已经开会,上面挂了一幅龙旗,一个人正在台上演说,认得是崔鹤卿,此次演说的主义为的是设立女学,原来上海的女学堂,从前都是教会中设立一二处,不好算做发达。此刻却有电报局的总办金君连三倡议创办,就在沪南桂墅里地方,金君住宅左近,赁了一座房屋,请了许多女教习,择期开办,赞成的都是上海一班阔人,今日一会是商量办事的方法。公一上前招呼了金君,因是父执,十分致敬,金君就请公一也上台演说一回,当下议定纷纷各散。公一却从东北草地上慢慢的看些水木,不防树背后嗤的一声,公一吓得一跳,定睛看时,却见两个人手牵着手,裙衫悉索的进一小亭去了。看那背后形,便是孙三儿、曹梦兰两人,因他踪迹诡秘,不觉失笑,便也出园,上车回去。走至半路,后面辚辚萧萧的仍是他们两人赶上前去,公一只吟了两句“七十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细细揣摹语意,却已到了自家门首,只见当差的回道:“项少爷在里头等侯呢。”公一进来见了,闲谈一回,便把今日所见的告诉庆如,庆如笑道:“听你这般言语,是很羡慕他们了。其实这种缘,只好叫做孽缘,不过是肉欲上的事情罢了。那真真爱情一点都说不上哩。”说罢又叹息道:“茫茫尘海,谁足为我想象中的美人,只好付诸虚愿的了。”两人慨叹一回,外面闯进一人,却是湖州孙求齐,年少英奇,才华卓越,因他亲戚徐念劬在湖北当差,写信来叫他去投考武备学堂,路过上海,特来看望,当下握手道故,欢若生平,寒喧了一会,公一慨然道:“求齐你听我说,中国最缺的是军人性质,自古迄今算当兵是个贱役,从军是个苦事,把室家看得重,自然把国家看得轻了。那唐宋人的诗集大半是描摩行军的苦处,劳人思妇怨谤重重,这般的人民如何能撑得起一个国呢?所以汉族与他族竞争,没有一回不败的。那皇祖逐鹿大胜的功勋久矣,不可寻了,现在湖北张制台创这武备学堂,却专收世家子弟,士林英俊,就是要把军人资格抬高,使天下不再贱视的意思。你此去倒要淬砺精神,做一个第一的完全军人,休负了自己的灵明呢。”求齐领诺了,庆如也嘱咐一番,当晚便同他祖饯,亲自送至小东门金利源码头招商局的江永轮船上,方叮咛郑重而别。求齐送他们上岸,也就胡乱回舱中睡下,一时上船的、送客的、挑行李的、卖食物的,出出进进,闹个不清头,听见说船上扒手极多,便不敢合眼,直到半夜已过,轮船开行,方才半醒半睡的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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