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果然明日早晨到于公家来,适值于公众友请去完前日湖中之席,不在家中。其父彦昭忙出迎进。礼毕,何老深谢曰:“前者多蒙令郎驱散妖邪,小女身康,感情不浅。今日老拙一来叩谢,二来特送一佳偶与郎君,未知肯容纳否?”彦昭答曰:“只恐家寒难以仰攀。”何老曰:“两姓皆是名门,不必太谦。此女非别人,就是老拙外孙女,故敢斗胆作伐。但小婿董镛为劾当道被黜,为山东教宫,奈无子嗣,惟有此女。老拙见令郎人才英伟,异日必然大发。且小婿亦素仰重令郎,莫嫌卑陋,勿却幸荷。”彦昭曰:“只恐家寒,一时乏聘,难以相求。”何老曰:“不必过谦,但求一钗为聘。小婿些少家资,自行嫁赠,万勿见却。”公父见何老来意甚诚,即时允诺。何老辞归,与妪说知,心中甚喜。于公父亲选日行聘,择日成亲。果然董氏夫人嫁到于门,孝敬公姑,亲主中馈。宗族称其贤,乡里羡其德。
于公岳丈董镛因到山东作教,将及半年,朝廷命下,升为永丰县知县。未及到任,不期患病身故。董公虽有一子,尚在褓襁,无人搬丧回葬。何老与诸亲皆来浼于公一行。于公乃带二仆于康、于淳,拜辞父母诸亲,多带盘费,往北而行。经过苏州,遂到徐珵旧馆相探,致谢徐、段二友。徐、段见公临甚喜,曰:“往年多蒙指教,不觉又间阔两年矣。今日何幸到来,甚慰鄙怀。”于公把从别后诸友相留,毕姻后因岳丈病故,特往山东搬丧,便道经过,特来拜访之意,一一详叙。徐、段二人曰:“不知兄毕姻,又丧了令岳,种种缺礼,负罪良多。”欲留公数日,公力辞要行。徐、段不敢强留,俱送赆赙之仪而别。
徐、段二人送公一程,回到馆中,此时乌全真亦回到坐下。徐、段二人问曰:“仙长连日何往?”乌元运日:“小道连日在嘉兴游戏。”就问曰:“今日二兄出外何干?”徐珵曰:“就是日常所言于廷益兄,为搬岳丈之丧,以此经过,特会一面,以叙间阔。因今别去,特送一程而回。乌元运见说,连顿足曰:“吾正欲见他,只是无缘难会了。罢了,罢了!吾之劫必劳二公矣。”
明日晚间,乌道对二人曰:“今夜吾要与二兄同榻而卧,某当居中。”又嘱曰:“夜间若有大雷雨震动,二兄谅不畏惧。切不可起身,事亦无害。”二人见说,只得依允。三人共榻。徐、段二人心下疑惑,不知为何。时值三更,忽然雷雨大作,闪电交加,霹雳之声,若将打下而又止者数次。忽听得空中道:“快下手,快下手!”又听得人道:“下手不得,恐惊动内外贵人,反取罪戾。”沸沸嚷嚷多时,又听得说:“罢了,罢了。又被他闪过一难矣。”
少刻风清雨息,将至天明,乌道起来相谢徐、段二人。二人问曰:“夜间这景态,不知为何?”乌全真曰:“昨夜之事,此乃天真雷火之劫也。某因参识元机,颇能吐气纳元,修真养性,炼阴济阳,但未能升举为恨。今幸延过三甲子,某貌如壮年,亦可谓造到全真之境。但遇一甲,必有天降雷火,震霹交加,打窃天地元炁之人。此时必须明心见性,预算甲子年、月、日、时,使真火寂静,则天火难加矣。昨夜即是某又逢一甲之日,仗二兄贵人,正是少年元神足备,不为惊骇所动,因此暂借庇过此劫。”即于袖中取出一卷秘书,度于二人曰:“某在此相扰年余,无以为报。此书非但能擎云降雨,亦可以解难脱厄,聊为共处相酬之意。”先顾徐珵曰:“公大贵,必有大难,是术可解。唐兄真诚无虑。”仍再三叮嘱,此书法不可轻泄,轻泄者必受天谴。复谓珵曰:“他年金齿相逢也。”言毕,乌道即拂衣而去,飘然长往,不知所之。
徐、唐二人自得了秘书,在馆中演习,得其元妙。唐段民即于是年得中乡科,明年登第。徐珵直至宣德丙午年中乡试,次年亦中会魁。
不谈二公登第后事,且谈于公自别徐、段二人,离了苏州,来到山东青州地面。忽闻得人人乱传道,近有妖妇唐赛儿作乱,占夺了青州并莱阳等县。过往客商不得前进,恐防有害。于公闻言不敢前进,即唤于康寻一宽大客店安身一夜。明早梳洗饭罢时,正欲出门探听唐赛儿事情,只见门外走进两位大汉。于公见二人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先行者方面巨耳,须长至腹;后随者虎头环眼,狼背熊腰,体貌甚巍。于公见了,即与施礼,就拉同坐,问曰:“足下何来,高姓大名尊表?”其须长者答曰:“某渭南人也,姓石,名亨,字大通。此乃吾之侄也,名彪,字伯虎。世家军籍。因伯父石岩在此石棚寨为把总,与侄同来探望,欲图进身立业。到此店中吃些酒饭,然后再去,不期有缘相会兄长。”于公遂唤酒家排酒,三人同桌而坐。石亨亦问曰:“兄长尊姓大名?何处人氏?到此贵干?”于公答曰:“小弟姓于名谦,字廷益,杭州人也。因岳父在此作教官,不期病故,特来搬丧。偶值唐赛儿作乱,不能前进。正欲思一计以除一方之害,幸遇二兄进店,莫非天与相会乎?”
三人坐间谈论些文章武略之事。忽见一僧进店而来,坐在下首桌上,口中急唤酒家快将酒饭来吃。口内说着,一边又看着于、石三人,乃大声曰:“好奇哉,好奇哉!为何店中有此三位将相,在此相叙?”于、石闻言,一齐问曰:“老师莫非能风鉴乎?”僧答曰:“然也。”于、石即邀老僧同席而坐。于公认得老僧,这老僧亦认得于公,各各拍掌大笑。于公曰:“老师曾认得学生幼年在杭州布政司前戏言相识否?”老僧曰:“是也。记相公总角时相戏,所许日后乃台辅之器,斯言可记得否?”于公曰:“不敢,恐老师过奖之言。”因顾二石曰:“此老师相法果神,非他人所及。小弟幼年相会老师,不觉又过十年矣。老师真得禅养之妙,尊彦不老。”二石遂问老师法名尊号。老僧答曰:“山僧法名兰如,号古春。”二石闻言忙下礼曰:“闻名久矣!今幸有缘,敢烦老师别鉴,指示前程。”兰如笑而答曰:“适间睹三位尊容,使山僧甚是惊异,所以言为何有三位将相叙于此店。二君日后公侯之相。此位相公,日后宰辅之相也。”古春仍叹曰:“当今非乱世,何乃出此将相?日后俱成救乱之人。”二石再三求古春细鉴一鉴。古春遂问二石高姓大名。于公一一道其姓字。古春曰:“三君不信吾言,待山僧写出他年贵显,留此字为左券,以神吾术。”古春遂写诗一首。先写与石亨,诗云:
眉如剑楞眼如虹,凛凛身躯体貌丰。
耳大相方汉昭烈,须长堪比美髯公。
时来仗勇诛千骑,运至凭威破万雄。
睹此仪容诚可羡,后来品爵极尊荣。
石亨观之,心中大喜,曰:“老师褒之太过,恐某不能到此地位。”古春笑曰:“山僧不谬言,日后自显。”又写一诗,递与石彪,其诗云:
胡须一部茸而清,狼背熊腰似虎形。
燕额当年同翼德,虎头今日类班生。
轻舒两臂真骁勇,独立双眸甚狰狞。
边塞他年人畏伏,元戎掌握显身名。
石彪看毕,称谢不已。古春仍写一诗,送与于公,其诗云:
巍巍体貌若天神,炯炯双眸耀朗星。
声似洪钟欺项羽,面如冠玉赛陈平。
擎开赤手安邦国,誓展丹心佐帝廷。
他日救时真宰辅,后人谁不羡忠贞。
于公看罢曰:“重蒙老师奖许,恐学生无有是日。”古春答曰:“山僧昔年许公宰辅,今日岂肯谬言。日后三君贵显,方知山僧之言不妄。”复叹曰:“山僧阅人多矣,不意今日将相奇逢于此。”又叹息者数声。三人见古春三叹,遂问其故。古春曰:“山僧叹息者,奇三君之数耳。”
四人正谈饮之间,只见一俊俏后生,领着一披发女子进店来。后生朗唱一曲,讴音清亮;女子亦吹一曲萧,清韵可人。于公问后生曰:“汝是何方人?姓甚名谁?”后生答曰:“小人姓萧,名韶,原是北方人氏。父亲因到南边教演吹唱,年老欲还家乡,不料病故。母亲又三年前已死,遗落我兄妹二人,不能还乡。几次欲卖身葬父,小妹又无倚仗;几次欲卖妹搬丧,又不忍同胞分散,只得赶趁度日。不料于今唐赛儿作乱,米粟甚贵,难以度日。若得达官稍助盘费,我兄妹二人带得父母灵柩回家,存殁感恩非浅。”
于公见说,心中恻然,曰:“观汝所言,一点孝心。吾欲助汝盘缠,奈赛儿作乱,关河阻隔,难以回家。汝能依吾一事,令汝忠孝两全。”石亨闻言问曰:“于兄如何令他忠孝两全?”公曰:“吾闻赛儿作乱,昨夜正思欲施一计以除之。今见萧韵伶俐,又能吹唱。观他是孝心之人,此事可托。吾欲授一奇计于萧韶,令他潜地投入赛儿营中,使其内中取事,以除一方大害。除了赛儿,就是尽忠;那时搬丧回去,就是尽孝。”即唤于康取银伍两,付与萧韶,曰:“汝将一半银子,把父母灵柩权寄在寺院或坟茔空地之处。吾令授汝一计,必然成功。”萧韶见公惠此大恩,即拜于地曰:“蒙达官厚德,使萧韶赴汤蹈火,亦不敢辞。”公曰:“吾有一友姓许,见任腾县知县。我修书一封,附一奇计在内。汝与妹子即投赛儿营中,依计而行,无有不中。”公遂修书附计,令萧韶同妹子前去。
萧韶领了,即辞于公,往别径取路到滕县,呈上于公书计。许知县见了,暗羡曰:“吾友此计果奇。”即令萧韶与妹投入赛儿营中,行阳施阴夺之谋,用里应外合之策。许知县会合傅总兵之军,杀了赛儿,除此一方大害,实于公指示之谋。其计甚秘,功为许知县所得,故杭人有言公初出衡门第一功者,即此之谓也。于公即遣萧韶去后,二石与古春不知所附何计,各各暗中称羡,俱皆作别而行。
石亨与石彪往别路来投见其伯石岩。石岩一见大喜,曰:“吾正思汝二人,今日到此,足慰我怀。”因领亨、彪来投见傅总兵。傅总兵见亨、彪英勇貌伟,遂留于麾下。后因收妖贼有功,升亨为镇抚之职。不数月,其伯石岩病故,无子,亨遂袭其指挥之职。石彪亦有功,遂授把总之职。
且说于公自别古春与石亨叔侄,取路径到济南府来,收拾岳父董镛灵柩。董镛原中进士,选为翰林庶吉士。居位不数月,因劾当道,反被当道唆言官劾其越职论事,遂降为济南府府学教授;在学三年,升为永丰县知县,未及到任病殂。董镛为教官时,甚得诸生之心,虽上司亦皆敬仰。于公因搬丧到彼,三司府县诸生,皆有祭赙之仪。公该受者受,该却者却。一惟以礼自处。诸生亦皆雅重于公。公即辞诸友众官,搬丧而回。拜见父母,安葬岳丈已毕。诸亲友皆来吊奠。事完,当有良友高孟升、吴彬庵、吴雄、刘贡父等,来拉于公同去看书。未知在于何所,后篇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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