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王状元未第时候,曾经有过佳遇。这个人却是榕林校书,名叫红玉,却负着一时盛誉,同王状元算是一才一貌。
王状元表字可庄,那年侨寓鹭江,还见青矜一领,然一笔欧阳率更的楷法,早料他百花头上,定占元魁。况且品貌端严,文章尔雅,红玉怜卿怜我,真是形影不离。可庄得此解语花儿,妆阁盘桓,几欲温柔终老,有时连书院考课,也携着笔墨、书籍,到红玉处来缮写。红玉看他马工枚速,兼擅其长,这第一仙人,预许是状元夫婿。只是功名未遂,不好轻议委身,那一点芳心,早印在可庄身上。可庄也很有意思的,碍着新婚未久,难以遽置小星,这缱绻情丝,却是牢牢缚定。可庄原是闽县的人,每论到隆武沦亡,延平割据,后来外人闯入,海禁大开,对着潮湖、台湾的情形,不免深抱杞忧,要想弥补列朝的缺失。
每到酒酣耳热,他总念那蒋铅山《冬青树传奇》里的词道:半壁江山世界,一生忠孝情怀。天地难知,科名有愧,窃喜高堂健在。谁挽风云销战垒?自把笙歌劝寿杯,乾坤无限哀。
红玉劝他不要发这牢骚道:“你是玉堂金马里的人,将来珥笔簪毫,承明侍从,用不着这疆场烽火的话头。”可庄道:“你等知道什么?你看京里国疑主少,文恬武嬉,虽然满眼升平,外患只在肘腋。如今日本岛国,也来立约通商了。朝鲜与日毗连,蚕食鲸吞,不俟终日,那东三省祖宗发祥的地方,还能不受影响吗?我是想立功异域,学那班定远、傅介子,否则亦当学韩蕲王,进则忠勇,退则清凉。你是名叫红玉,能够像金山梁夫人桴鼓助战吗?”红玉道:“待你掌了兵符,我来替你击鼓罢。”
这年可庄进京,做了落第状元,留都再试。等到丁丑胪唱,竟着先鞭,从北京衣锦还乡,便去亲访红玉。红玉靘妆都丽,欢迎这如意郎君。这班就地绅商,都想联络可庄,不能不仰攀红玉。管弦丝竹,醉月坐花,可庄在得意之中,提起笔来,在壁上题着一绝道:忧乐斯民百感萦,尊前丝竹且陶情。
愿倾四海合欢酒,聊学文山前半生。
题罢掷笔而起。红玉有点不以为然,暗想:“诗句萧飒,像是亡国的声音。一个‘且’字,一个‘聊’字,仍不脱愁怅的口气,恐怕贵而不寿呢。”因此红玉便有退志。可庄也为着假期将满,匆匆北上,但与红玉留个后约。
谁知到得都中,这首诗已传遍通国,有人想借此弹劾。他说:“我学的是文山前半生,后半生我敢言吗?”大众因他有这解释,便不同他为难。他却从翰林院,直南书房,屡东文衡,年纪还只三十余岁。起初同红玉每月通一两封信,渐渐雁稀鱼杳,可庄也莫名其妙。到得丁艰回籍,托人致意红玉,红玉早门前冷落,别嫁商人了。可庄回想前情,不无伤感,从此专心国事,不复再问绮缘。然以哀乐中年,无从陶泻,竟得了疝气的症候,京中地气高燥,时发时愈,也并不十分厉害。
后来出简江苏遗缺知府,旋补镇江。可庄本想扬历清华,洊升卿腻,不道一麾出守,来绾铜符,诵袁简斋“清华曾荷东皇宠,飘泊原非上帝心”两句,又加了一点抑郁。既然到了镇江任所,却是洁身自好,勤政惠人,执法如山,爱民如子。上游调署苏州首府,口碑载道,一片循声。偏是这班衙蠹胥奸,看得本官如此清廉,他们也无从乐指。
这年又是乡试,浙江主考殷京乡如璋、周太史锡恩过境,可庄前往迎谒。刚刚在船中坐定,突有绍兴中书周福清,遣人投函,来递关节。殷京乡不敢拆视,便叫可庄连人同信,带回讯办。谁知信里是一张二万两银券,一张名单,第一名是会稽廪生马某,系编修马传煦的儿子。此外一张关节暗号,在试帖诗里用一句“宸衷茂育第三字”,候着主考回办。可庄不愿穷究,只将周中书提到浙江监禁,其余一律销毁。有人将殷周姓名嵌成一联道:殷礼不足征,果然如聩如聋,安解文章量玉尺?
周任有言曰,难得恩科恩榜,全凭交易度金针。
可庄办过这案,觉得苞苴贿赂,总要败坏,愈加一尘不染。
吴县境内,出了误伤亲属事件,照律是要论抵。被告买上嘱下,定了军罪解府。可庄看得法轻情重,援例批斥。吴县知县三申三驳,只好改了绞监候。那府县胥役,应得的运动费,一概化为乌有。大众知道知府作梗,却又没法摆布他,只得串通他贴身跟班,趁他疝气大发,进了一根西洋来的电带,叫他束在腰里。这电带是很灵验的,只是有几种犯忌的食品。可庄这日有点止痛,上院回衙,便复审吴县那案,三班六房罗列满堂,提了苦主问过,是互争田塍,缌服以上的侄儿,误伤叔父致死。
可庄深以吴县办理错误,传呼被告。跟班送上一碗茶来,可庄喝了两口,便呼腹痛退堂,急请医生诊视,已一瞑不视了,年只四十有七,却与文山相同。有人谈起他旧诗,说道诗谶所应,在此而不在彼,还是国家的洪福。其实可庄的死,都是胥役所为。江苏巡抚不肯追求,只奏个积劳病故,总算列入国史《循史传》,报答可庄。红玉所谓“贵而不寿”,也有几分应验呢!
可庄在京的时候,清流党还振振有声,宝竹坡虽则被参,张香涛却首先外放,陈弢庵、张幼樵,锋芒犹昔,动辄劾人。
弢奄自然恬澹得多。幼樵急功近名,议论咄咄,奔走权要,倒也不遗余力。这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大学士肃毅伯李鸿章,原是幼樵的老师,只因远在天津,未能时常相叙,况且翰林清苦,又不便时出都门。得着家中丧偶的噩音,急忙到丰顺原籍,料理丧务,营斋营奠,也没有多数俸钱,看得遗挂空帏,徒然增人惆怅。
这时出门惘惘,道过天津,想起爵相崇辕,近在咫尺,应该前往拜谒。到得投帖进去,说道“爵相政躬不豫,停止见客”,幼樵嗒焉若丧。门房里有个苍髯老仆,看见名帖上是受业张佩纶,便对司阍道:“你去回一声罢。”幼樵在门房里等着。
司阍传出一个“请”字,幼樵跟了内跟班穿栏绕槛,走了两三进,才得爵相的卧房。内跟班打起门帘,幼樵一眼望去,见那爵相斜卧床上,面貌着实清减,床边一张小儿,朱红黑墨,填委文书。幼樵不便请安,只问了句:“老师大愈了?门生不曾得信,以没有赶早来探望。老师是擎天一柱,天地祖宗实式凭之。倒是体魄初痊,精神还未完复,总宜节劳为是。”爵相道:“我也老了。从前幕府的人,升官的升官了,回家的回家了,去世的去世了。如今幕府里,哪能有从前的妥帖?外交一日困难一日,内政一日棼乱一日。我只得学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幼樵安慰一番,恭维一番,便问问京中消息。爵相才问他从哪里来?幼樵将回籍葬妻的话,述了一遍,又装出奉倩神伤的光景。爵相看他丰姿挺秀,谈吐从容,忽然动了乘龙一点念头,却还未敢造次。幼樵向床里四面迎望,见那爵相枕头底下,露出一本书角,写着“绣余吟草”四个簪花小楷,幼樵不敢动手抽看。爵相看他凝视,便从枕下抽出,交与幼樵道:“你看呀,这是小女学作的诗,刚才送来我看,我哪有闲情别致管这事呢?你替她品评品评,她的诗笔倒有点像你的。”
幼樵翻开卷页,不过是些风云月露的话头,哼哼的假意吟哦,说道:“门生有此意思,无此才调;有此情致,无此精神,若能随侍妆台,或者还能够造就的。”爵相拥衾坐着,笑对幼樵道:“两美必合,将来当有见面的日子。”幼樵听了这话,却拜在床下,连呼“岳父”,反弄得爵相窘不可解,便叫内跟班速请藩台、道台来见,自然闻命即至。同两人说明原委,要将女公子嫁与幼樵。两人谈了些冰清玉润的话,做媒人、备公馆、买家具,都是两人承办。李小姐素通翰墨,同幼樵闺房唱和,果然瑟好琴耽。
幼樵有了这丈人峰,益发雄辩滔滔,惊人四座,转入侍读学士以后,揆文奋武,颇欲誓清中原。却值福建缺了船政大臣,他便向爵相商量,拟承斯乏。爵相夙爱女婿,也就密保上去。
朝廷特旨简放,还兼了会办海疆事宜。幼樵星使词曹,旌幢羽葆,按着钦差的仪注,目空一切,旁若无人。闽浙总督何璟、福建巡抚张兆栋,看幼樵如此脾睨,真是文同丙魏,武过孙吴,哪里还好参末议,索性将全省军务,概交幼樵,请他驻守马尾。
幼樵饮酒高会,于军防既不整顿,亦不准备。中法正在为了越南开战,法将孤拔,从闽海折入马尾。张管带得胜迭次进见,幼樵只是吟诗饮酒,说不出一点谋略。兵船打破了,船厂烧毁了,船坞夺去了,幼樵蓬头跣足,累累似丧家的狗,暂在彭田乡躲避。败信到得京里,爵相打个电报到福建,说:“兵舰可沉,船厂可毁,丰润学士不可死!”一面又切托左爵相查办案内,替幼樵洗刷。幼樵奏牍里有几句道:“格于洋例,不能先发制人;狃于陆居,不能登舟共命。”这似认罪不似认罪的话,还要归咎在他人身上。幼樵虽然奉旨拿办,到黑龙江住不到一两年,依然是北洋幕府的领袖。同着李小姐鹣飞鲽泳,趁着赋闲的一隙,还画了八幅“偕隐图”。只是画家恶剧,未呈全豹,幼樵有信催他,中有一段道:奉求之“偕隐图”八幅,当时立有画稿,颇承许可。仅承寄来四幅,而后来竟未续寄。樵孙传语,津门则待还乡,还乡以后,更未识里居何处。荏苒六年矣,不知画稿及绢已否于劫火中遗失?若在他人,弟尽可置之不问;而阁下世交心契,非漫许人而无信者。幸从实见复,末幅先已寄到,尚须补款。非中四幅画全,则首周末唐,亦不成为通人之画,何取留此残本耶?
幼樵不等到“偕隐图”画成,已经特赏编修,升到四品京堂。大家总说是李爵相的力,其实幼樵同辈,都道此番轻于一掷,固由朝廷误采虚誉,亦由爵相轻保私亲,对于幼樵,并不十分责备。爵相为着爱女,也只好付诸不论。这时法国已受和议了,只有日本国,对着朝鲜,几次蠢动。先是朝鲜国王,竟派孙永孝赴日谢罪。永孝聘了金玉均、洪英植、李组成诸人,横踞那“维新”两个字,只有后族闵咏骏,依然守旧。维新的要背清附日,早将废君立君的主意,宣播出来。清国驻朝的吴长庆,已经远调,只剩着提督吴兆有。全靠这袁同知世凯,运筹帷幄,才算直入朝宫,肃清叛党。日本也不肯相让,却派了宫内大臣伊藤博文,农务大臣西乡从道,来与中国交涉。爵相本是中国名臣,谁知为日本一议,竟冒了秦桧、贾似道的恶名,都说他嗣子经方,已做了伊藤的女婿了。这嗣子经方,原是爵相乃兄的儿子。经方号叫伯行,却曾到过日本。究竟与伊藤如何交涉,是否姻眷?正是:刚说宋军能破虏,忽传汉使已和亲。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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