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原是一母生,为着讨银犯竞争。

若是思念同胞义,焉能命丧归阴中。

话表二人茶罢,岳氏礼垣问道:“外甥为何未来?”郭氏玉莲见问,止不住泪如雨下。岳氏礼垣口呼:“姐姐,你伤心悲痛,莫非是你的胞弟得罪你了?那是不成材料之人,何必与他一般见识。”郭氏玉莲一闻此言,哭得更恸。郭英自外而来,拉着官腔说:“是谁在楼上啼哭?”上得楼来,一看是他姐姐,遂说道:“不用讲了,你是来家给狗头姐夫找面子来了,是呀不是?怎么许他放火,就不许我点灯。”郭玉莲说:“什么叫点灯放火?皆是闲话。”郭英说:“姐姐,你想我背运之时,我往你们家中去,那个穷酸嫌我穷,一见面他说:‘大舅退后些,你那身上穷味熏得人脑浆子疼。’骂得我羞愧难当。昨日他到我家,我不过是还他前者待我太薄的那一场羞辱,他就恼了。

那时姐姐你看不过,款待我酒饭,不然兄弟我下不了台。这是我依样画葫芦。”郭玉莲说:“你是小人之心,鼠肚鸡肠,立刻就还席。我今来家不是给你姐夫找面子,也不是向你讲谁是谁非之理,一切不论。我们度日艰难情形,大料你也尽知,我来向你要那所借的一千两银子来了,再算一算利息。”郭英闻言,暗自思想:“若按本分利,我须若干银子给他,我好容易挣的家当,岂肯分给她一少半。咳!我宁恼了亲戚,焉能舍了财产。”

想到这里,遂将脸一沉,把眼一翻说:“姐姐,算什么利息?

我向你借什么银子?我和你未有不清楚之事。”郭玉莲问:“三年前你从我那里借来一千两银做买卖,原说除水分利,而今已经三年,本利不见。快算清楚我好还家。”郭英说:“莫非姐姐你放刁吗?你向我讨银子,你给我什么银子?是桃银子?是杏银子?这是哪里说起。”郭玉莲问:“大舅莫出此戏言。”郭英说:“我岂有戏言之理。”郭玉莲闻言,只气得柳眉直竖,杏眼圆睁,怒从心起,痰从肺生,瞬息之间,鼻唇皆青,从椅子上噗咚倒于地上,忽闻那咽喉之中,唿噜唿噜响了数声,绝气而亡。

郭英夫妻二人一见玉莲气死,只唬得魂飞魄散。郭英口呼:“贤妻,这件事非同小可,俗语有云:‘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姐姐既死在咱家,李兴周若知道信,必不肯与咱罢休善罢,不如给他个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言罢,遂吩咐家中阖宅上下人等:“今日这件事不准传扬出去,若泄漏消息,必把尔等致死。今且赏每人十串钱。”吩咐已毕,合家上下人等领赏,哪个敢透一透气。

郭英把紧身小袄穿停妥,把跟脚之鞋蹬上,候至街上寂静无人之时,又兼天阴,遂吩咐家丁槽头牵马,将马牵到,郭英把郭氏玉莲尸骸驮在马上,牵出大门,不多时来至李兴周门首,把郭氏尸骸放在李兴周门首,飞身上马回家去了。

且言李兴周见日落西山,不见妻子回家,心欲去迎,小全喜又哭,候到天交二鼓,小全喜方睡着。李兴周方得空把房门倒闭,开开大门,心中惦念,惟恐姐弟争吵,急向外走,绊了一脚,用手一摸,乃是一个人躺在门前,问着不语,进屋把灯端出一照,见是自己之妻已死了,大惊,又不敢哭,恐乡约地保知晓,有些不便,有心藏匿,又恐郭英告状、讹诈。左思右想,无法可使,心乱如麻,并无主意,真是当局者迷。暗想:“不如先扛到屋中再作道理。”遂把郭氏玉莲尸骸搬在屋内,放在牀上,出来关上大门,回至屋中,还未落座,忽听外面乒乓叫门。

这原来是郭英回到家中,换了衣服,来探听动静。来至李兴周门首,不见他姐姐尸骸,就知李兴周给掩藏了。又见大门紧闭,心中有了准了,遂即拍门喊:“开门来,开门来。”

李兴周听得有人叫门,只疑是乡约地保知觉,细听是郭英的声音,暗说:“不好,不如将妻尸身藏在柜内,他进来时听他说何言语,再作道理。”想罢,急忙把妻尸身藏匿柜内,然后出屋故意问:“半夜三更,是何人叫门?”郭英答言:“是我。”李兴周说:“当是谁,原是大舅来了。”遂把门开放,郭英近前作了一个揖,口呼:“姐夫,昨日小弟吃酒太多,醉了。

得罪了姐夫你,理当即刻登门赔罪,适遇知县请弟吃酒,吃到日落西山,方才回家。拙荆迎门向我说:‘咱姐姐来家借银子。’我问借给姐姐多少银子,拙荆说:‘你未在家,没借给。’我说:‘你这老婆做不出一点正经事来,常言道:亲故亲故,不亲不顾。或多或少,当借给姐姐几两银子,才是同胞姐弟情肠。’拙荆说:‘明日送去也不迟。’我说虽然如此说,咱姐姐是女流之辈,见未借给她银子,心中必然不悦;不如我拿着两个元宝送了去,一来省得姐姐不悦。二来昨日得罪姐夫,前去赔情。

因此不论白日黑夜,前来送银赔情。”

李兴周闻郭英这一片甜言蜜语,满口是至亲之情,其心不良。“我若说他姐姐死得不明,‘他必不与我罢休善罢,我不如将错就错,乃为正格。”想罢,口呼:“大舅,你所说皆是假话,昨日你姐姐见我回心转意,发奋读书,便说:‘三年以前你借去一千两银子,至今本利未归。’你姐姐今日早晨去你那里讨银子来,好度日月。自清晨去的,或多或少就该给你姐姐拿回来才是。我正疑惑,夜晚不见回家,其中必有缘故。你还说你姐姐回来了。你不信,你到屋中瞧去,我因你来,我将她藏起来不成。”郭英闻言,说:“李兴周,你说这话我明白了,想必是你逼我姐姐到我家借银子,见她空手回来,你发怒把我姐打死,将尸骸掩藏。你欲图赖是与不是?李兴周,我合你私下难辨情理,只得当官分个明白。”言罢,出门徜徉而去。

李兴周见郭英去意不善,遂把房门锁了,连忙去找至友商量,写一张状词,明晨先去告郭英。想罢往大街而去。这且不表。

且言河南八府有八个飞贼,叫作虎、豹、豺、狼、蛟、龙、蟒、蛇,终日杀人劫库,被官派差访拿,六名逃走,蟒、蛇二贼在河南存留不住,来至同云县藏身。这夜二贼从李兴周门前经过,蟒贼说:“兄弟,咱二人手中空虚乏用,你看这家忘了关大门,不如咱们进去看,若有银子,拿他几两;若无银子,拿他几件衣服或当或卖了作盘费,有何不可。”

二贼进了大门,见房中有灯光,但房门锁着,知房内无人。

把锁拧开,见牀上只有三四岁娃童困睡,抬头看,有一只大柜锁着,二贼暗想:“柜里必有银钱。”抬了一抬甚重,大约银钱不少;有心开柜,又恐外面进来人,有些不便。二贼只得把柜搭出大门,往僻静之处搭,搭到黄河岸,天色已有曙色,二贼搭得慌张,将柜内郭玉莲晃摇得这口浊痰活动,吐出口外,“咳哟”一声。

原来,这郭氏玉莲非是郭英打死的,是痰往上壅塞堵了喉咙,郭英两口心一慌,并未摸一摸有微气否,他就将他姐姐尸身送到李兴周门首。这李兴周见妻尸,也不知还有微气。这二贼偷盗,不知柜内是何物,搭着就走,走到黄河岸边,这郭氏玉莲工夫已久,又搭上木柜屡屡摇动,这口浊痰已活动,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浊痰,“咳哟”了一声。二贼一怔,低声说:‘这柜内是死人还魂,非是银钱衣物。”二贼一怒,把柜推入河中。

不言二贼徜徉而去,且言玉莲在柜内睁眼一看,黑洞洞不知是何所在,用手一摸,像似一张大柜,暗想:“为何我在这里头。”又闻水声潺潺,身体在柜内忽上忽下,不由得两眼垂泪。真是命不该绝,从下流来了一只打鱼之船,这渔家见河上漂下大柜,心中欢喜,暗想:“柜内必有衣物。”双手摇橹,划至柜前,一伸手把柜用力拉上船。郭玉莲被渔翁救上船,有了命,这且慢表。

再言郭英出了李兴周的大门,也未回家,竟奔到同云县请代书先生写了一张呈词,正遇刘知县升堂,郭英在堂下喊叫“冤枉”。知县抬头一看,见是郭英,望下问:“郭相公有何冤枉?补状上来。”郭英说:“监生有状。”知县说:“呈上来。”

衙役答应一声,接过呈词,放在公案,刘知县展开观看,上写:具禀监生郭英,二十二岁,住十里堡。为讹诈不遂,谋杀生姊,隐匿尸身,恳恩传追尸身以儆刁顽事。窃生胞姊自十九岁嫁与李兴周为妻,今已二十五岁。李兴周不务正业,好交匪人,将万贯家产浪费已尽。伊逼迫发妻向生家索讨银两,声称生借过伊之银千两。生并未借伊之银。

生之胞姊回伊家去,生默想胞姊日晚回家,生不放心,今晨赴伊家看视胞姊,伊称并未回家,又口出不逊,豪横无比。生懦弱不能理论,默想伊必然杀害生姊,图赖尸骨无存。不得不叩乞老父台恩准传追尸骨,以雪覆盆,以慰冤魂,则感大德无涯矣。上叩。

刘知县观罢呈词,眼望郭英,口呼:“郭相公,据你状词所言,此事若实,李兴周可有罪名了。”即刻标了票纸,令值日头役去传李兴周。差役还未下堂,忽闻堂下有喊“冤枉”之声。刘知县吩咐带上堂来。李兴周走近堂口,身打一躬,口尊老父台给生员作主,遂将柬帖呈上,知县展开观看,上写道:具禀生员李兴周,年二十八岁,住李家村。为丧心昧良,谋害亲姊,隐匿尸骸,反行抵赖,恳恩传究严讯以救蚁命事。窃生员祖遗家业,可以养生。内弟贫寒无依,三年前生员之妻郭氏背生员借给郭英白银一千两,伊从此致富。现今生员家业中落,生员之妻郭氏回娘家向伊弟郭英讨银,并未回来。郭英反向生员,问伊姊回家来如何不见我姊之面?生员言回娘家向你讨银未回,如何反来问我,大约将你亲姐谋害,向生员图赖,生员不得不叩乞老父台恩准严究郭英,追寻生员之妻郭氏下落,以儆刁顽,则感大德无尽矣。上叩。

刘知县阅完状词,见两张状词皆有理,遂将两告讯了一讯,吩咐三班头役将两告暂且押下去,明日严审,审出谁是谁非,按律定罪。言罢退堂。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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