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改官同修起居注,他又竭力固辞。仁宗派閤门吏,将敕书送至其家,仍不肯接。閤门吏跟着安石,向他道喜。安石反避到茅厕里去了。閤门吏只得将敕书放于案上而回,安石又令人追上送还,往返了八九次,方才收下。没有多时,又升知制诰,安石却立刻谢恩,不再推辞。
直至仁宗崩驾,安石也回家里居。英宗朝虽然没有做官,却无时不想猎取高官。见乡里韩、吕两族都做着朝廷显官,便竭力去韩绛、韩维、吕公著结交,三人到京供职,便尽力替安石誉扬。神宗在颖邸时,韩维充当记室,每逢讲解经义,至独具见解的地方,必向神宗说道:“此是故人王安石的新诠,并非维所发明。”因此,神宗记忆在心内,一意要用他。虽有苏洵作《辨奸论》,说安石不近人情,是个大奸惹。又有吕诲劾他“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外示朴野,中藏奸巧;骄蹇慢上,阴贼害物。诚恐陛下悦其辩才,久而倚畀,乱由是生。臣究安石,本无远略,惟务改作,立异于人,文言饰非,罔上欺下。
误天下苍生,必斯人也。“虽然说得十分透彻,无如神宗总不相信,又下诏令安石知江宁府。众人还道安石总要推辞,哪里知道安石居然受了诏命,竟往江宁赴任。此事出人意料,大家以为奇怪!
安石到了江宁,不上半年。有人底毁韩琦,说他执政三朝,权力太大。神宗也因韩琦遇事专擅,心内不悦!曾公亮乘机力荐安石可以大用,立刻补授翰林学士。韩琦因内外倾轧,屡乞罢免,遂罢为镇安武军节度使兼判相州。陛辞的时候,神宗问道:“卿去之后,谁可主持国事?”韩琦答道:“圣衷当必有人。”神宗道:“王安石如何?”韩琦道:“安石为翰林学士,绰然有余;若以处辅相之任,惟恐器量不足。”神宗不答。韩琦告辞而去。那王安石奉了翰林学士的诏命,有意迟延,经过了七个月,方才入京报到。神宗闻得王安石已来,立刻召见。
到了熙宁改元,即令王安石越次入对。神宗问他治道何先?安石答称先在择术。神宗道:“唐太宗何如?”安石道:“陛下当上法尧舜,何必念及唐太宗。尧舜治天下,至简不烦,至易不难,后世君臣未能明晓治法,便说他高不可及;尧亦人,舜亦人,有什么奇异难学呢?”神宗道:“卿可谓责难于君了,但朕自顾眇躬,恐不足副卿之望,还要卿尽心辅朕,共图至治。”安石道:“陛下如听臣言,臣岂敢不尽死力!”言毕而退。
一日侍讲经筵,群臣皆已退出。神宗独留安石,命他坐下,安石谢恩入坐。神宗道:“朕阅汉唐历史,汉昭烈必得诸葛亮,唐太宗必得魏征,然后可以有为。亮、征二人,不是天下奇才么?”安石抵掌道:“陛下诚能为尧、舜,自然有皋、夔、稷、契;诚能为高宗,自然有傅说。天下甚大,何材没有?独恐陛下主意不坚,就是有皋、夔、稷、契传说等人,也不免为小人所排挤,那就不得不远去了。”神宗道:“小人何代没有,就道尧、舜之时,也不能无四凶。”安石道:“那就在乎人主能辨别贤奸了。倘若尧、舜不诛四凶,皋、夔、稷、契能够尽心竭力的办事么?”这一席话,说得神宗很是入耳。安石退出之后,尚嘉叹不止!从此,一心一意要任用安石。不久,便令王安石参知政事。
安石既入中枢,自然要施展手段了。常常说:“周礼有泉府之官,原是要调济贫困,变通天下之财的。后世惟桑弘羊、刘晏能知其意,可惜不能竟其功。现在若要理财,非修泉府之法,以收利权不可。”神宗也深以为然!安石还恐有人破坏,又逼进一步说:“人才非但难得,而且难知。譬如现在派十个人理财,只要内中有一二个不对的,就被外人作为话柄,全盘破坏了。只要看尧与群臣,择一人治水,尚且不能不败事。何况使用不止一人,岂能个个都好呢?只要皇上看着利多害少,拿定主意,不为众论摇惑,那就可以收效了。”神宗道:“这个自然,如果主意不定,还能办事么?”安石得了这话,便告退出外,放心大胆的批了条规,奏请创设制置三司条例,掌经划邦计,变通旧制,调剂权利,并举知枢密院事陈升之,协同办事。神宗即命安石升之总领制置三可条例司,许其自置掾属。
安石遂引用吕惠卿、曾布、章惇、苏辙等分掌事务。
吕惠卿曾为真州推官,秩满入京,与安石谈论经义,意多相合。安石常说他是大儒,学先王之道能够实用的,只有惠卿一人;遂授为条例司检详文字,事无大小,必与商酌;所有章奏,亦一概由他撰批。惠卿便和章惇、曾布联为一党,互相标榜,狼狈为奸。于是悉心商酌,定与许多新法,乃是农田、水利、青苗、均输、保甲、免役、市易、保马、方田,种种搜括的方法无不施行。
安石素与刘恕是至好,又要叫他到条例司来办事。刘恕道:“我听你口口声声要致君尧、舜,自比皋、夔。现在所行的政策,却是非利不开口。皋、夔当年是这样么?我向来不敢存做皋、夔的奢望,所以钱谷一道汲有学过。承蒙好意,实不敢领,还是去另请高明罢。”
安石碰了这个钉子,从此就与刘恕绝交,自去进行新法。
但是这农田水利,乃是调查赋税徭役,恐有畸轻畸重和荒废隐匿的,却非派人四出察访不可。那些老成之士,都不赞成变法。
安石索性不去请教他们,便奏派了刘彝、谢材、侯升献、程颢、卢秉、王汝翼、曾伉、王广廉八个人,分行各路。那些小人,就借此迎合意旨。搜剔骚扰的办了几年工夫,虽然查出荒田三十六万一千一百七十余顷有余,那民间已是受累不堪了。这还是新法里面最好的,至于均输一法,尤其可笑!条例司说是各省贡献物品,每年皆有定例,丰年不能多,荒年不能少,路远的未免吃亏,路近的太觉便宜,徒令一班富商大贾,操奇计赢,于中取利。即如江、浙、荆、淮等路,出产最多,凡应贡献之物,大可由官先备资本,在适中地方,设立局所,贱的时候买下,贵的时候卖出。好在京城仓库某时应办某物,总可预先得信,比民间消息自然灵通,从此货价涨落,由官主持,还怕国用不足么?神宗听信此言,简发、薛向为发运使,专管均输平均的事;领内库钱六百万缗,上供米三百万石,先从江、浙、荆、淮路办起。薛向到任后,又奏称责任繁重,请得设置属官,补吏役概仿衙署体制。神宗一一准奏。
此时苏轼正做开封府推官,遂上疏道:“开办之初,首先设官置吏,未免铺张过甚。簿书廪禄耗费既多,日后势必取偿于赢利?层层剥削官卖之价的,必比民间更贵。谁肯过问,买进之时亦必如是。臣恐所领六百万官本,永无收回之日。纵有稍获利益,征商之额所失必多,所得已不偿所失矣。”此外加刘琦、钱额等,皆上疏极谏。神宗此时已为王安石所迷,如何肯听,反把谏阻的几个人,一概贬谪远方。最可笑的是登州地方的一件谋杀案,在此略叙一番,也可见得王安石的奇僻怪张了。
登州乡下有个女子,小名阿云,很有几分姿色,每日对镜理妆,自以为天仙化人。不过如是,总要嫁个美貌郎君方才如意。无如那时自由平等的风气未开,婚姻都是专制,父母擅自作主,替她定了一门亲事。阿云暗中打听,得知未婚夫乃是邻村的田舍郎,心中好不气闷。再加同行姐姐一齐替她可惜,都说阿云妹嫁得这个丈夫,好似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里了。又有与她不和的人都嘲笑她,说她的丈夫像庙里的土地公公,将来就要做土地婆婆了。阿云听了,几乎气得没有寻死。
正在无可发泄的时候,恰巧男家已竟择日迎娶。阿云暗想:与其嫁了这个蠢牛一般的人,一生不得称心,不如死了倒还干净;与其我一个人死,不如大家同死。想了一会儿决定主意,便磨了一把快刀,乘着黑夜无人,独自一个蹑足潜行。走到邻村,正值十月内粮食登场的时候,她的未婚夫睡在草棚里面看守禾稼。阿云推门进去,举刀便砍,谁知男的还没睡着,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劈头砍下,连忙用手一挡,巧巧的碰在刀口上,五个指头,齐齐砍下,鲜血淋漓。阿云再想砍时,已无气力,男的也跳起身来,狂喊救命,惊动邻人,走将拢来,把阿云拿住送将官里去。
这时,知登州的乃是许遵,听说事关人命,不敢怠慢,立刻坐堂问讯。阿云到堂,毫不惧怯,从从容容,一字不加隐瞒,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说罢,伏地大哭。许遵见阿云一个娇滴滴的女子,被逼至此,未免动了可怜之心,就有意要开脱她,便引了一条例,说是因犯杀伤而自首的,得免所因之罪,请从末减。录了全案招供报进京去,奉旨交司马光、王安石议奏。安石说许遵议得不错,应该照办。司马光愤然道:“妇谋杀夫,尚可末减么?”安石道:“妇既自首,应从末减。”司马光道:“这例引得错了。当日定例之意,原是指因为别样罪致杀伤的,如果自首了,可以将别样罪减轻。现在此案,岂可以谋与杀分做两事。因他到案直供,就不办罪么?”两人相持不下,当即同请神宗判断。
神宗正在信用安石,自然左袒安石,要从末减。文彦博、富弼等,一齐谏阻,均不听从,且将谋杀已伤,按问自首一条,增入律中,得减罪二等,发交刑部,垂为国法。侍御史兼判刑部官刘述,封还诏旨,驳奏不已。安石大愤,暗唆王克臣参劾刘述。刘述索性连合刘琦、钱顗上了一本,说安石妄改祖宗成法,致害天下大公。这种人岂可久在政府,紊乱纲纪,请早罢免,以慰天下。安石大怒,遂奏请仁宗,贬刘琦监处州盐酒务,钱顗监益州盐税,并将刘述拘禁狱中。司马光、范纯仁上书力争,才将刘述贬为江州通判。就此一事,已可见王安石的坚僻怪张和他缔结神宗的魔力了。
安石在朝,每事皆占胜利,自然意气扬扬,十分高兴;当下又要推行他的青苗法了。那青苗法原不是安石起首的。因为陕西边境,戍兵最多,转运使李彦,惟恐粮储不继,令百姓有愿用官钱的,可以趁春夏方种青苗之时自行计算,将来可以收若干粮食,可以借若干钱。等到秋冬收成后,即以粮食加利还官。办了几年,居然很有功效,仓廒存米不少。安石知道了,便要仿照而行,就要诸路常平、广惠的钱谷做本钱,百姓有愿预借的,按二分起息,每年随夏秋租税,一同完纳,且不必拘定还米谷。有愿还钱的,亦听其便;遇有荒年,且可展长期限,俟至熟年再还。照他说来,自然动听,神宗哪有不准之理!安石即请朝廷酌量诸路钱谷多寡分别遣官提举,每州选通判幕职官一员,专管收放,仍先河北、京东、淮北三路入手,等试办有了头绪,再行推广。神宗见了此奏,立刻批准,先发内帑缗钱一百万,从河北办起。行不到一年,百姓已经叫苦连天。
这时韩琦正任河北安抚使,百姓知道他是公正无私的好官,都到辕门上来递呈,请免借青苗。韩琦遂即转奏道:“臣奉到诏旨详细推求,朝廷所以行青苗,原欲惠民不使兼并乘急,以邀倍息,公家本无所利其入。今观所列条约,无论乡村内居户,借钱一千纳还一千三百,岂非官家放债与富户盘剥有何分别?与诏旨初意大相背谬。又章程上虽有不许强制抑勒之语,但不抑勒,上户必不愿借;下户虽然愿借,又恐无力偿还,势必着落保人赔偿,以致骚扰不休。臣伏见陛下,躬行节俭,以化天下,国家经常收入已足敷用,何必使兴利之臣纷纷四出,以致远迩之疑。乞罢诸路提举官,仍依常平旧法而行。”
神宗见了韩琦的奏章,颇为感悟,遂将原疏藏于袖内,出御便殿,召辅臣入议道:“韩琦真是忠臣!身虽在外,不忘王室。朕初时以谓青苗乃是利民的,不料如此害民,且住于城市之民安有青苗?乃亦强令借给,如何可行?”安石听了,气愤愤的出班奏道:“只要从民所欲,虽城市何害!”神宗即将原疏付于观看。安石略一瞧看,勃然说道:“汉朝的桑弘羊,笼络天下货财奉人主私用,始可谓兴利之臣。今陛下修周公遗法,抑兼并,赈贫弱,如何是言利呢?”神宗心内终以韩琦之说为是,沉吟不语。安石趋出,神宗面谕辅臣道:“青苗法既不便行,不如饬令罢免。”曾公亮道:“待臣详加访问,果不可行,罢免为是。”神宗点头。公亮退出。安石即上章,称病不朝。
神宗命司马光草诏答韩琦,内有士大夫沸腾,黎民骚动之语。安石上章自辩,神宗又撰辞婉谢,且命吕惠卿劝令任事,安石只是称病不出。神宗对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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