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恩听了宣召,便大踏步走入内苑,举目观看,果与前日不同。只见楼台金碧,高插云霄,珠帘垂地,辉生四壁;隐隐的瞧见许多美人,都执着乐器,侍立在帘内;那楼的左右前后,都环绕着奇花异卉,并不知道是什么花,只觉得鲜艳夺目,芬芳扑鼻,也不仔细看视,随定内侍,直达楼上,见世宗居中而坐,两旁陪侍着两个绝色女子,都是宫装艳服,容光照人。郑恩趋近御座,俯伏行礼,高呼万岁。世宗即命平身道:“卿沿途辛苦,不必行此大礼!”郑恩谢过了恩,将奉使之事,一一奏明。遂又顿首奏道:“陛下与臣等起自戎马之中,英明神武,声威播于天下,山陬水涯,莫不称颂,皆以为尧舜重生,汤武再世,统一四海,扫荡群雄,重睹太平,即在目前。乃臣出使返命,沿途之上,人民议论,大异昔日,都疾首蹙额,传说陛下纳了南唐美女,终日不理朝政,酣歌恒舞,为长夜之饮;建造楼台,并兴土木,百姓尽生忧虑,惟恐北汉引诱辽人兴兵入寇,大有朝不保暮的景象。臣听了这般说法,瞧了这样情形,还道是传闻之言,不足深信。谁料行近汴京,竟有无数愚民,运了许多奇花异卉,入京贩卖,一花之微,乃至索价千金。臣目睹此事,甚为诧异!因而详细探问,方知陛下起造楼台,命群臣各献花卉,栽种内苑,逢迎之臣,重价购买,希图邀宠。
如此行径,非特荒于政事,且启宵小幸进之门,臣恐祸患将从此起。愿陛下屏除美色,亲贤臣,远小人,重振旧日精神,讲求治理,则国家幸甚!人民幸甚!“郑恩奏毕,世宗谕道:”卿之忠心,朕所深知,远出归朝,风霜劳顿,宜加休息。至于卿之所奏,朕自有主张,可以毋须忧虑。“因命郑恩官还原职,在朝伴驾,并赐假半月,以酬其劳。郑恩见世宗温语慰谕,恩礼有加,不便多渎,只得谢恩,退出宫来,回归府第,休息了一夜。次日黎明起身,即往会见群臣。
范质、王溥与匡胤等,因世宗不出视朝,都在朝房聚集商议,无计挽回圣意,见郑恩到来,各自起身相迎,询问出使情形。郑恩详细述了一遍,便向范质、王溥道:“主人贪恋美色不理政事,两位丞相执掌朝纲,为百僚之首,何不尽力谏阻?”范质、王溥齐声说道:“我等非不力谏,奈主上不肯垂听,没法可想。”郑恩又对匡胤道:“兄与主上义结金兰,富贵与共,宜匡弼过失,以尽寸心,奈何亦缄默不言,袖手旁观呢?”匡胤深知郑恩性情暴躁,倘与辩白,恐怕惹出事来。便含笑答道:“贤弟责备,我已知过,停会儿请至我处,共商挽回之策。”众人见匡胤不与郑恩争辩,也知其意,尽皆嘿嘿无言。
范质等便商议了一会政事,各自散去。
郑恩随了匡胤来至家中,分宾坐下。匡胤说道:“贤弟适在朝房,责我不谏主上,我非不欲苦谏,无如屡次进言,俱被拒绝。若不自知份量,再行冒渎,必获罪戾。再三思维,只有用谲谏之法,使主上自己省悟,否则虽有千言万语,主上正在沉溺不返的时候,恐亦徒劳无功!”郑恩谢道:“弟性愚直,适间开罪于兄,还请原宥!但不知如何谲谏,望兄指教!”匡胤道:“近日主上命群臣各献花卉,我与贤弟何不如此如此,以进花为名,暗寓讽谏,或可补救于万一也。”郑恩道:“此法固妙,但我于文字不甚懂得,如何能行此事?”匡胤道:“这个容易,我们先预约好了,明日便可应用。”当下匡胤一一整备齐全,又教导了郑恩。
到得次日,匡胤、郑恩也随着进花的官员,齐入内苑,直趋楼前。世宗与秦弱兰、杜文姬两个美人正在楼上酣饮,一眼瞥见了匡胤,便道:“卿亦来进花么?”匡胤趋近御前,恭身答道:“陛下既有旨意,臣等安敢不来进献!”世宗喜道:“卿所进的,必是名花!”匡胤乃举梅花一枝道:“臣所进者,江南第一枝也。”世宗命内侍接过,植于内苑,因问道:“此花有何好处,卿却称为江南第一枝?”匡胤道:“此花与众不同,迥异寻常,雪里芳华,吐清香以挺秀,阳春独发,占百花之魁首,昔人赏有诗赞之道:一夜东风着意催,初无心事占春魁;年年为报南枝信,不许群芳作伴开。”
世宗听了大喜道:“卿诗清新已极,不想戎马之士,亦擅文词,可见吾国人材之盛,不同他邦!朕之美人,亦善吟咏,当命和卿之诗,以示宠异。”遂命杜文姬速题一首,以和匡胤之诗。杜文姬奉了旨意,不加思索,即吟诗呈上,其诗道:梅花枝上雪再融,一夜高风激转冬;芳草池塘冰未薄,柳条如线着春工。
世宗览了文姬之诗,称赞不已道:“美人所吟,与赵点检之诗,工力悉敌,正未可以判分优劣也。”正在讽通称赏,忽见郑恩大踏步上楼道:“臣亦有花来献。”世宗喜道:“卿之所献,当更出色!”即命左右取来,乃是枯桑一枝。世宗笑道:“卿所献者,不过枯桑一枝,并非奇花异卉,有什么好处呢?”郑恩道:“臣之所献,与众不同,汴京城内,若无此物,则人民皆尽寒冻而死。”世宗问道:“亦有说乎?”郑恩道:“臣亦有俚言四句,敢为陛下咏之。”即朗声吟诗道:“竹篱疏处见梅花,尽是寻常卖酒家;争似汴京千万顷,春风无地不桑麻。”
郑恩吟毕,匡胤从旁奏道:“郑恩所献,比臣之梅花优胜,愿陛下三复其诗。”世宗喜道:“二卿处处不忘忠爱,朕躬自能领会。”因命内侍,赐二人御酒各一金巵,以旌其献花进谏之功。二人顿首谢恩,饮了御酒,立于栏干之外,但见献花之臣,纷纷而进。世宗命内侍一一收纳,当心培植。
直至薄暮,献花的人都已退去,世宗见匡胤、郑恩仍直立栏干之外,因问道:“卿等此时尚未归去,岂有事欲奏朕躬也?”匡胤闻言,乘机进谏道:“臣等见陛下累月不朝,荒于政事,心中惶惑,不知所措。愿陛下亲大臣,勤庶政,则国家有磐石之安,而社稷有泰山之固,其欢乐当比歌舞宴饮,高过万倍了。”世宗道:“朕昔日因干戈扰攘,无少闲暇。今日国家升平,南方臣服,正当寻欢取乐,以娱生平,故与二姬略事游览,卿等何必琐琐烦渎呢?人生在世,如草头垂露,天年易尽,二卿值此太平之时,亦宜日与亲知故旧,宴游欢乐,以尽天年,方不致虚生一世,何苦辛劳栖惶,争名夺利,没有休息的时候呢?”郑恩进谏道:“陛下当日何等英武刚毅!今乃出此贪图安乐之语,殊非臣等所望,况寡欲所以养生,美色醇酒,实戕身之刀剑。陛下圣容,昔日何等威严!今因贪恋酒色,已是清减异常,倘有不测,悔之莫及矣!”世宗道:“二卿且退,朕自知之。”说罢,竟不与二人多言,拂袖回宫而去。二人见世宗绝无省悟之意,只得嗟叹而退。
过了一日,司天监忽然上奏,说是星火侵入紫微垣内,宫廷之中,恐有火灾,急宜修省,以禳天灾。世宗见了章奏,也没什么动静。匡胤便与郑恩商议道:“主上荒氵㸒酒色,天象示儆于上也不加理会,若不及早设法,势将无可挽救了。”郑恩道:“我等直言进谏,主上竟不听从,更有何法可施呢?”匡胤附耳言道:“我们乘着司天监奏宫廷有火灾的机会,可如此这般而行。若把楼台毁去,美色绝了根株,主上没了迷惑的人,又失了游观之地,自然恢复往时的原状了。”郑恩喜道:“此计甚妙!连着根株,一齐锄去,哪怕主上不省悟呢!”二人商议好了,便去秘密布置,吩咐守宫禁军,备下硝磺引火之物,候至夜间举事。那些禁军,都归匡胤统带,听了主帅的密令,自然不敢有违。
分遣已定,等到二更以后,匡胤、郑恩早杂在禁军之中,混入宫内,藏匿于赏花楼左近。此时夜深人静,但听得楼上歌声彻耳,音乐齐奏,世宗正与二美人饮酒取乐。郑恩见时候已至,便在楼之侧首放起火来。时当冬令,深夜之间,朔风大作,一刻之顷,火趁风威,顺着风势向赏花楼烧去,烟焰涨天,火光四照。汴京城中的人,都从睡梦里惊醒,沸翻盈天,都说是皇宫内苑走了水,军民人等,文武百官,一齐七手八脚,赶来救火。那时火势正盛,哪里扑灭得来?世宗恰在楼上,左拥秦弱兰,右携杜文姬,酣呼畅饮,笙歌彻耳,如何知道起火?幸亏有个宫人,瞧见了火光,仓皇报知世宗道:“内苑里起了火了!”世宗大惊,忙撇了酒杯,离开御座,步向窗前看视,只见红光弥漫,烟焰涨天,已直烧到赏花楼上。内监宫人,见势不佳,忙请世宗避火。世宗这时惊惶失措,忙命内监挽扶着往楼下奔避,哪里还顾得秦、杜二美人和这些歌姬舞女呢?刚才跑至扶梯下面,恰见郑恩从火光中奔来,大叫:“主公休慌,臣来救驾也。”说罢,即将世宗负于背上,逃出外面,脱离火窟。秦弱兰、杜文姬也带跌带爬,跑下楼来,哭泣哀号道:“谁人救妾,妾当奏知圣上,官上加官,以报其德。”那些禁军早经匡胤嘱咐,不准援救秦、杜二美人和一班歌姬舞女。一任她们哀呼求助,只顾救火,绝不理睬。此时匡胤却从侧首转出,向二美人道:“我来救你们出去。”秦弱兰、杜文姬信以为真,奔向匡胤身旁,被他一手一个提将起来,抛入火中。可怜绝代佳人,不上片刻,早巳化作飞灰。还有那些歌姬舞女,也都惊得目瞪口呆,走投无路,尽皆烧死;就是几个逃出外面,也被火烧得焦头烂额,不堪进御了。守宫禁军见秦、杜二美人已活活烧死,方才出力救火,即行扑灭,任你怎样施救,那座赏花楼,已化为灰烬了。还算他们手脚来得快,只烧了赏花楼,没有蔓延到旁的宫院去。
这时文武百官早来宫门,叩请圣安。世宗幸亏郑恩背负逃至后殿,听说文武诸臣前来恭请圣安,看那天光,已是黎明,便传旨升殿受朝。群臣朝见已毕,分班侍立。世宗降谕道:“内苑无故火起,皆朕不德所致。前日司天监奏称荧惑星侵犯紫微垣,宫廷中宜防火灾,上天早有垂象,朕躬昏聩,不知修省,果有此变。自是以后朕当力行德政,以迓天庥,尔大小臣工,亦宜体朕此意,共进嘉谋嘉猷,助朕修德禳灾。”诸臣闻谕,一齐顿首奏道:“陛下能够修德行仁,使政事无缺,泽降下民,天心自然默佑,转灾为福,祯祥迭至了。”世宗又奖励郑恩,说他仓猝之间,能够奋不顾身,尽力救朕,乃是忠义之士。郑恩顿首道:“此乃陛下洪福齐天恰遇机缘,微臣何敢受此奖许?”世宗回顾匡胤道:“卿率禁军救火,未知可将秦、杜二美人救出么?”匡胤奏道:“火势甚大,不可向迩,无人敢近,秦、杜二美人不能救出,想已焚死。”世宗听说二美人已死,十分伤感!从此思念二美人,郁郁不乐,忧闷成疾,不能视朝。
后人有诗一首,咏匡胤设计焚死秦、杜二美人,以致世宗伤感成疾,遂以不起云:忠君如此亦堪怜,何事佳人向火燃;若使陈桥袍不着,千年公议属谁传。
其时,镇军节度使韩通,因奏报边务入朝,闻知世宗染疾,即至宫门问安。世宗召入垂询边事,并告以火焚楼台,二美人俱死,因此忧愁成疾。韩通奏道:“外面纷纷传言,都说火焚内苑之举,皆出赵匡胤、郑恩所为,陛下幸自保重,不必以二美人为念。”世宗闻通之言,沉吟一会道:“二臣屡次进谏,朕未听从,激而出此,亦未可知;然二臣皆为亲信之臣,且无证据,不可加罪。”韩通见世宗不肯加罪赵、郑二人,正要再奏赵匡胤权柄太重,宜加裁抑,不料世宗已是十分疲乏,早向韩通道:“卿可留京,暂充侍卫副都指挥使,保卫宫禁。朕此时困顿实甚,卿可暂退,有事再议。”韩通谢恩辞退,回至府中,心下想道:“世宗病势甚重,倘有不测,赵匡胤掌握大权,与我素不相睦,恐为所图,如何是好呢?”思量一会,没有主意,即召心腹李智商议。李智道:“君侯无须忧虑,现闻符太师尚有次女,待字闺中,何不奏知圣上,赐婚公子;若联此姻,则公子与圣上为连襟,便是皇亲国戚,设或主上有甚不测,必是符娘娘垂帘听政,有此奥援,君侯尚有何患?”韩通大喜道:“此言甚然!我当奏闻主上,为儿联姻。”
次日入宫,面见世宗,启奏道:“臣子韩淞,年龄已长,闻符国丈,尚有次女,未曾许字,与臣子年貌相当,欲求圣恩,赐为婚姻。”世宗道:“卿既有此意,朕当为之主婚。”韩通顿首谢恩而退,世宗即日召太师符彦卿入宫,谕以韩通有子韩淞,愿与皇姨联姻之事。符彦卿顿首奏道:“主上既有旨意,臣安敢不遵,但现有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遣人为其弟匡义求亲。
韩通、匡胤皆与臣并肩事主,同为一殿之臣,匡胤又复先来求亲,臣实未便允韩而却赵,望陛下为臣作主。“世宗听奏道:”皇丈所言,颇为有理。韩、赵皆为亲信之臣,朕亦未便显分彼此,惟韩通求朕赐婚,朕已允之。今既不能两全,皇丈可效前人彩楼招亲之事,择定吉日,高搭彩楼,传朕旨意,通知韩、赵二家,令匡义、韩淞届期齐集楼前,由皇姨亲抛彩球择配,球中谁人,即许于谁,各听天命,不得争执。“符彦卿顿首谢恩道:”陛下如此处置,可使韩、赵两家各无异言,真是两全之道也。“当下辞驾出宫,将世宗圣旨传知赵匡胤、韩通,待择定吉期,搭起彩楼,由皇姨抛球择配,两家届期可令子弟齐至楼下,接取彩球。匡胤、韩通自然遵旨而行。
你道赵匡胤如何与韩通同时求婚于符彦卿?原来匡胤本有两弟两妹,次弟名匡义;三弟名匡美。那匡美年尚幼稚;匡义年已十九岁,生得齿白唇红,面如冠玉,龙颜日角,两耳垂肩,长身玉立,虎步龙行,相者尝说他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后福非浅,将来必为太平天子。因此匡义深自期许,颇有不居于人下的志愿。读书之暇,时常舞枪弄剑,练习武艺,又喜出外打猎。这日带了随从,复往城外打围,恰遇着一件巧事。
未知匡义遇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