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王一时慌急了,忙望着路旁土地祠内躲避。那神祠又是年久失修的败寺,四处无可藏身,只得向神座下面一钻,蜷体俯伏着,连气都不敢喘一下。转眼孙文宗赶到了,令左右进祠搜寻,吓得个崇王遍身颤抖。那贼兵几次到神座下来照看,都被阴风吹熄了火把,瞧不清楚神座下的东西。那照看的兵士,见瞧不到什么,又被冷风吹得毛发悚然,回说找不到人,孙文宗吩咐出祠去追。崇王伏在神座下,但觉阴风飒飒,似有迷雾相护。
待到贼兵出祠,崇王爬出神座,叩了个头,飞身往西而走,口里默默地说道:“吾弟保佑,今已脱险,求你再护我一程。”
说犹未了,旋风骤起,似在前引路。崇王随了旋风飞奔,一口气跑了六七十里。天色已渐渐破晓了,崇王略为觉得困倦,坐在道旁树下休息了一会,起身再走。时左良玉驻兵襄阳,崇王饥餐渴饮,竟奔襄阳,投入左良玉军中暂避,按下不提。
再说李自成破了汝宁,大肆屠戮,及至闻崇王潜逃,孙文宗追赶不着,不觉大愤,便连夜兵进承天,副使张凤翥,巡抚宋一鹤,总兵钱中选,知府王玑,县令萧汉,都协力守城,誓以身许国,有“城亡人亦亡”的宣言。宋一鹤在承天,很有政声,就是县令萧汉,人民也称他作萧青天。所以城内的百姓,齐声说道:“父母官如殉城,我们小民,也自愿同归于尽。”
李自成围城,三四日不下,便引兵退去。人民启城采薪,奸细乘间混入城内,到了半夜大开东门,贼兵蜂拥入城,民兵大乱,自相践踏。诸将一面迎敌,一头保护着宋一鹤杀出西门,一鹤大呼道:“疆吏有保土之责,城陷则殉城。我岂畏死,致为人唾骂?”说罢,奋力杀进城去,和贼兵巷战。时总兵钱中选中箭落马,被乱马踏死。知府张凤翥自尽,知县萧汉遭擒,宋一鹤也被贼众围住,乱箭并发,一鹤身被七矢,面着枪尖,直透脑后,血流满身,大叫三声,自刎而死。贼兵畏他忠烈,不敢近前。贼将杨永裕,获知县萧汉,李自成说道:“他是个好官,不要难为他。”杨永裕领命,囚萧汉在荒寺中,是夜萧汉也自缢而死。
仁宗皇帝的灵寝,也在承天,守陵巡按李振生,跪迎自成,还请发掘陵寝。自成听了,才叫贼兵下锄,猛听得显陵内一声响亮,好似天崩地塌,山谷皆震。贼兵惊死了三四十人,吓得自成不敢再掘,并派贼卒四人看守,一面也居然出榜安民。那时自成声势益振,杀流贼罗汝才绰号曹操、左金玉、老回回名马守殷、千里眼名贺一龙、袁时中等,并得贼众二十余万,迭破荆襄诸郡,初时闯贼陷城,必杀戮奸氵㸒,焚掠一空。
到了河南既得,贼众不下百万,牛金星、宋献策、顾君恩等,都劝自成收拾人心。自成也自以为雄霸天下,渐萌建号立国之心。于是由众将举李自成为新顺王,以襄阳作根据,改名为襄京,封牛金星为右丞相,宋献策为左丞相。定军营凡五,营驻卒二十万。立战征队,封二十二将。以顾君恩为都督新顺大元帅,杨永裕为副都督,孙文宗为中军之帅,设府尹、州牧、县令,建设六部,居然做起开国皇帝来了。
再说流贼张献忠,既扰东南,又走蕲水,星夜进攻黄州,下令黄州士人,自投者有赏,隐避者杀阖门。那些士人,惧献忠的残暴,不得不出迎。献忠又下令道:“士人出西门,平民出东门。”又命贼兵,埋伏在东西两门,瞧见士人和平民出城,贼兵呐喊骤起,围住士民,见一个杀一个,不到半天,城内的四十多万百姓,杀到一个都不留,只有美貌的女子不杀,驱入营内,昼夜宣氵㸒。献忠又沿江进攻,袭破汉阳,进逼武昌。太祖高皇帝七世孙楚王华奎,时就藩武昌,闻得张献忠自称西王,来攻武昌,忙集文武商议。长吏徐学颜说道:“王邸富有多金,宜先出十万犒赏将士。”楚王怫然说道:“我有犒赏城中老弱,不如另募新军了。”遂不听徐学颜的话说,当日竖旗招兵。
值此乱离之世,兵民本来不分,盗贼被官兵剿败的,也都来投新兵。所以募兵不到三天,已有五六万众。楚王又无军事知识的,不管新兵是乌合之众,只要人多,自以为足拒流贼了。
献忠兵到,围住武昌,楚王驱兵出战,军士都哗噪不肯向前。
楚王正在设法,参将崔文荣,与致仕大学士贺逢圣,长史徐学颜,再三地对众晓谕,甚至声泪俱落,新兵始稍稍出战。崔文荣的部兵,却是个个争先,人人奋勇,一场血战,杀贼五六千名。献忠大愤,亲自在城下擂鼓,督贼兵攻城,限半日攻下。
城外前仆后继,城内矢石如雨,崔文荣竭力督战,贼众无隙可乘。这样地闹了半天,官兵贼军,死伤各尽千人。谁知楚王新招的兵士,内有流贼的羽党,煽乱众心,竟开城应贼。献忠部将孙可望,一马当先,抢入城中,恰遇参将崔文荣,两人交马,贼兵如潮涌般进城。文荣无心恋战,回马便走,不提防濠边的贼兵,拽起绊马索来,文荣翻身落马,便拔出腰刀,向着颈中一刺,血溅袍袖,倒地死了。
随后张献忠进城,缚楚王华奎,系在树上,命将藩邸的嫔妃姬妾,对着楚王奸氵㸒。前大学士贺逢圣,长史徐学颜,闻得城已攻破,逢圣自戕,学颜自经。楚王府金宝不下三四百万,都被张献忠掠取,当场散给兵士。又改武昌为天授府,修茸楚王宫殿,作为王府,就铸西王印绶,开科取士,得进士二十人,张姓状元一人。其他的人民,一概杀戮,尸首投之江中,尸体蔽江,顺流而下,江水尽赤,渹涛为阻。献忠取得的张姓状元,年只十九岁,美丽如好女,献忠十分喜欢他,饮食起居,寸步不离。这样地过了十几天,献忠突然对左右说道:“咱那个新状元,可算得才貌兼备,咱实在爱他不过,将来怕被人夺了去,叫咱怎样放心得下,不如把他杀了,使咱好撇去这条念头。”
说着,唤令新状元进帐,献忠亲自动手,把他脔割成了六块,置入瓮内,藏在帐后,又把二十名进士,也一个个地杀了,掘个泥潭掩埋,上竖石碑,大书:新进士二十名,西王张立。又命绑了楚王,装入布囊,沉入西湖中国西湖凡六,此其一也。
那时武昌失陷,警耗传入京师,崇祯帝闻楚王被溺,又大哭了一场,谕知兵部,调兵赴援。兵部尚书任逢龙,飞檄总兵左良玉,率部剿贼。左良玉因河南失陷,正苦无处容身,接到上谕,集总兵方国安、常安国各统部众分水道陆路,双方并进。
李自成听得张献忠袭取武汉,自称西王,铸印录士,和自己几分庭抗礼起来,便致书于献忠道:“曹操罗汝才,老回回马守殷,千里眼贺一龙,左金玉,袁时中等,都已见诛,现在屈指算来,早晚要砍你的头颅了。”张献忠得书,又气又畏自成势大,只得备了金珠数十车,往献李自成。自成收了金珠,立斩来使。张献忠大怒,方要起兵和自成拼死,忽报总兵左良玉领兵杀到。献忠仓卒出战,飞章告捷,崇祯帝阅奏大喜,下旨加左良玉为右都督,方国安、常安国各擢将军。
作书的乘这个空儿,把洪承畴的事,再结束一下。原来洪承畴被满州文皇后所赚,投顺了清朝,他当时部下的将士,如总兵吴嘉禄、王国安等,只知道承畴失踪,是遭敌人的暗算,不曾晓得承畴降清。清军又乘军中无主,由武应郡王阿济格,肃郡王豪格,豫王多铎,郑亲王齐尔哈朗,贝勒巴布达、巴布海,睿亲王多尔兖等,率着劲卒,一阵地掩杀,明兵抱头四散,无心迎战。总兵吴嘉禄等阵亡,白遇春、陈福祥两总兵降清,其余副将游击,多半被擒投诚,二十万大兵,逃散的一小半,死伤的一半,还有一小半,便投顺清军了。
清军乘胜进兵,宣府日危,大同陷落,关内震骇。幸得清军并不进迫,只任意掳掠一会,恐明朝大军会剿,因此把掠得的轻重饷糈,人民的金银宝物,装载了五百多车,绵亘六七十里,一路唱着凯歌,满载归去了。崇祯所得宣、大兵马败耗,及洪承畴失踪的消息,只当洪承畴是为国尽忠了,崇祯帝倒很为震悼,当时下谕,赐祭十六坛,并命设立专祠,春秋祭奠。
承畴子才诞生六月,以国学记名,封承畴公爵,谥号着礼部拟颁,子孙世袭公爵。又赐承畴家中丧葬金万两,派大学士李建泰、尚书方逢年两人,为承畴主埋葬事。又谕令翰林院撰成祭文,崇祯帝亲临吊奠,由大礼官开读祭文,词意哀切,一时随驾大臣,以及亲王等,无不为之垂泪。他那祭文,尝载稗史,其文呜呼洪卿,智冠三军。沙场血战,昼夜不分。忠心贯日月兮,义高乎云天;为国而捐躯兮,碧血犹留膻;事迹表史册兮,名当题诸凌烟;万古不磨灭兮,豪气奠于山川。哀卿济世才兮,英毅掌握师干;拒侮定内乱兮,解人民之倒悬;是国家砥柱兮,冀朝野相周旋!嗟天之不佑兮,悲君臣之无缘。折朝廷股肱兮,殆气数之使然?怜卿遗孤雏兮,血泪沾润衣颤。风凄凄而月冷冷兮,幸无痛乎重泉;雪霏霏而云惨惨兮,其是羽化而登仙。
魂缈缈兮,遗恨河边;沙濛濛兮。魄化杜鹃。叹国事之蜩螗兮,朕心如困重闱;患萑苻之遍地兮,卿盍骑鹤而归!于戏!月落霜凋兮,夜色生寒;微星隐约兮,更漏敲残。卿灵不昧,魂祈来飨。哀哉!痛哉!
那篇祭文,读得非常地凄楚悲怆。待到读罢,崇祯帝忍不住放声痛哭,把几年来的郁愤忧愁,一齐涌上心头。越哭也就越觉得感伤,文武百官,侍礼下臣,宫监侍卫,个个泣不可仰。
尤其是洪承畴的几个姬妾,都哭得哀痛欲绝。一座经略府中,顿时罩满了惨雾愁云,大家正哭到难解难分的当儿,经内诗入白周皇后和懿安皇后熹宗张后,深怕崇祯帝感伤太过,由周皇后乘着銮舆,领了田贵妃与袁妃,向崇桢帝再三地慰劝,终算把崇祯帝劝回宫中。
那时朝中的大小臣工,见崇祯帝这样优遇洪承畴,谁不艳羡?都说是异数。谁知过不上几个月,塞外传进消息来,谓洪承畴并不曾死节,实已投顺清朝了。崇祯帝听了,不禁懊悔不迭,当即下谕,把赐给洪承畴的爵禄谥号一一褫夺;又命毁去专祠,将承畴的家属,一齐逮系进牢,家产一例入官。这样的一来,都下把这些事情当作了笑话讲,气得崇祯帝连话也说不出来,足足嗟叹了三四天,还是恨恨不已。
是年李自成破了襄阳,自称新顺王,并草成伪檄,颁行各处。二月的朔日,崇祯帝视朝,接到李自成的伪檄,见上面写道:新顺王李,诏尔明臣一体知悉:昔汤武兴义师而有天下,周武假伐罪以承殷祚,乃知得天下者,首在顺天而得人心。从志归,则天大事定焉。今而明朝,久席泰宁,废弛纪纲。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贿通官府,朝廷之福威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公仆皆肉食纨绔,而倚为腹心,宦官皆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朕本起自布衣,目击憔悴之形,心感民痛之痛。黎庶日沉水火,宁忍袖手坐视?
地方频陷灾荒,自应起而拯援。普天率土,成罹困穷。易水燕山,未甦汤火。是仁人咸切齿痛痕,而忠义者之攘臂以起也。
朕上承天心,下顺民意,以十万雄师,效吊民而伐罪。维尔君若臣,末谕朕意,兹以直言正告,尔能体天念祖,度德审几。
朕将加惠前人,不鄙异数。如杞如宋,享祀永延,有室有家,人民胥庆。章尔之孝,章尔之仁。赓嘉客之休声,绵商系之厚禄。今其诏告,允布腹心,君其念哉!罔怨恫于宗公,勿阽危于臣庶,臣其慎乎?尚效忠于君父,广贻谷于身家。勉哉!檄到如律令!
崇祯帝看罢,颜色惨变,把那道伪檄,传视廷臣。众官都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崇祯帝叹道:“君非亡国之君,臣都是亡国之臣了。”说时不由地潸然泪下,垂涕回宫。过不上几天,田贵妃又病死,崇祯帝越发觉得悲伤无聊。时外郡纷纷失陷,警信传入京师,络绎不绝。当自成未僭号之前,督师孙传庭,进兵阌乡,夺还宝丰,杀伪州牧陈可新,攻破唐县,贼众家口,都被传庭杀个干净。贼兵闻之,哀声满营,誓与官兵死战。传庭又复了郏县,李自成亲统大兵来迎,传庭设伏,中途出击,李自成抵挡不住,大败而逃。总兵高杰,本是自成的先锋,很熟悉贼中的情形,这时隶传庭部下,连战皆获胜,又败左金玉、千里眼旧部,用贼攻贼的法儿。李自成儿子李过,率兵作战,三战三北,李自成立脚不住,败走襄阳。
贼兵行军,不多携辎重,大都沿途掠食。孙传庭进围襄阳,贼兵因此乏食,杀老妇童子,暂充食粮,自成见军心不稳,恐怕闹出内变来,忙召牛金星、小张侯名刘宗敏、顾君恩、杨永裕、白旺等,商议进取的良策。牛金星主张进兵河北,直捣京师。杨永裕谓往袭河南,顾君恩抗声说道:“河南势处下流,非成大事之地。若进取河北,直捣京师,倘不幸失败,官兵大军云集,咱们退无所归,不是成了瓮中之鳖吗?依咱之见,不如先取关中,秦关百二山河,已得天下三分之二,然后再取山西,直向京师,大事就不难图了。”自成听了,很以为然,方要进民关中,值天连朝大雨,孙传庭军中,也乏起饷来。兵士大噪,李自成乘势掩袭,孙传庭大败,退走河北。李自成兵进潼关,恰好逢着孙传庭也整兵向潼关,两下一场厮杀,孙传庭败走。贼兵夺获督师的大纛旗,扮作官兵,赚进潼关。一只虎李过,进陷华阴。孙传庭败屯渭南,李自成领兵赶来,把官军围住。监军杨暄与督师孙传庭,都战死阵中。自成长驱直入,由潼关进攻西安。城破,缚秦王存枢太祖子(衤爽)九世孙,存枢畏死,投顺了自成。自成占据了秦王宫殿,宫内王妃嫔人,都投井自尽。巡抚冯师孔,以身殉城,孙传庭妻张夫人,听得贼兵进城,传庭战死,便也自缢而死。总兵白广恩先锋,总兵陈永福,恐自成记他射目的仇恨,不敢出降,经自成设誓折箭,永福才领兵投诚。自成又统兵攻榆林,总兵汪世钦等死节,贼兵又陷宁夏,屠庆阳,杀韩王亶塉,并破西宁,陷甘肃,一时三边尽入贼手了。
这时自成即僭号称王,又颁檄各地,京师大震。崇祯帝忙和众臣计议,大学士李建泰,请以家资助饷,亲出督师。崇祯帝大喜,向建泰再三地奖谕,又赐与金节上方剑,准其便宜行事。临行的那天,建泰戎装跨马,由崇祯帝亲为执辔,直送出京城。李建泰才离得京城数十里,忽警报到来,山西失陷。建泰是山西人,闻得家乡被焚,财资一古脑儿入了贼囊,助饷之说,不免成了画饼。建泰见家已破,不敢再进,日只行三十里,到了保定,就此病倒了。那时风声日紧,李自成又陷了太原,晋王求桂、巡抚蔡懋德死节。张献忠走长沙,被左良玉杀败,献忠又陷了重庆,杀瑞王常浩。祟祯帝阅报,大惊失色。要知各郡怎样陷落,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