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日颖川太守姓黄名霸字次公,乃阳夏人也。少学法律,性喜为吏,曾为阳夏游徼。武帝末入钱补官,以清廉升为河南郡丞。黄霸为人温良谦让,明察多智,心思敏捷,善于御众,既为郡丞,每有建议,合于法律,人心皆服,太守甚加倚任,吏民亦皆敬重。其时霍光既诛上官桀等,恐群臣复生异心,遂仿照武帝制度,待下极其严厉。一班俗吏,承望旨意,争尚苛酷。黄霸独主宽和,以此得名。宣帝在民间,久知百姓厌苦官吏之严急,独闻黄霸持法公平。本始元年,遂召拜为廷尉正,屡断疑案,廷中之人,皆称其判决甚当,宣帝复命黄霸署丞相长史。宣帝初次即位,意欲褒崇先帝,遂下诏群臣,说是武帝功德茂盛,应行议定庙乐。群臣奉命会议,大众皆道当依诏书办理,独有长信少府夏侯胜不肯赞成,对众争道:“武帝虽有开疆拓土之功,然多丧士卒,竭民财力,奢侈无度,以致天下虚耗,至今尚未复原,无德于民,不应为之创立庙乐。”一班公卿见说,同声驳道:“此乃诏书,君知之否?”夏侯胜道:“诏书不可行,为人臣者须直言正论,不应阿谀苟合,吾今言已出口,虽死不悔。”众人闻言大哗,惟黄霸不置可否。于是丞相蔡义、御史大夫田广明劾奏夏侯胜反对诏书,毁谤先帝,罪该不道。黄霸身为丞相长史,纵容夏侯胜,不肯举劾,应与同罪。宣帝命将夏侯胜、黄霸下狱。群臣乃请尊武帝庙为世宗庙,凡武帝生前所至郡国共四十九处,皆为立庙,别立庙乐,名为盛德文始五行之舞,与高祖、太宗之庙,一同世世祭享。
夏侯胜与黄霸二人,自从被囚狱中,一连数月不见刑官提审,却喜同在一处,长日无事,彼此攀谈。黄霸素仰夏侯胜是个大儒,心想:“自己未读经书,一向身为官吏,无暇及此,今正好趁此闲暇之时,请其教授。”黄霸想定,便将意思告知夏侯胜。夏侯胜道:“吾与君所犯皆系死罪,读经有何益处?”黄霸道:“孔子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夏侯胜闻言,大为感动,遂即依允,于是每日教授黄霸读经。黄霸尽心听讲,二人日夜讲学津津有味,不知不觉过了两冬。宣帝素知,二人之贤,不忍杀之,所以久系未决,直至本始四年夏四月,关东一带四十九郡忽然同日地震,甚至山崩水溢,败坏城郭民居,死者六千余人,算是一个大灾。宣帝闻报,素服避正殿,遣使者抚恤灾区人民,又下诏大赦天下,二人始得出狱。
夏侯胜既出,宣帝拜为谏大夫给事中。说起夏侯胜为人,质朴守正,举动脱略,每入朝见,或误称宣帝为君,有时在宣帝前呼他人之字。宣帝知其诚实,甚加亲信。一日罢朝出外,向人称述宣帝之言。事为宣帝所闻,即召夏侯胜入内责备道:“君何以漏泄禁中言语?”夏侯胜答道:“陛下之言善,臣故扬之于外。昔日唐尧之言布满天下,至今犹为人所称诵。臣以为陛下此语可传,故特传之耳。”宣帝听了也就无语。当日朝廷每有大议,宣帝知夏侯胜素来正直,便先嘱咐道:“先生只管尽言,勿以前事为戒。”后夏侯胜复为长信少府,擢太子太傅,年九十卒于官,赐葬平陵。上官太后追念师傅之恩,赐钱二百万,并为之素服五日,一班儒生皆以为荣。
黄霸出狱之后,与夏侯胜同为给事中。夏侯胜令左冯翊宋畸举荐黄霸贤良,自己又在宣帝前亲口保荐,宣帝遂拜黄霸为扬州刺史。黄霸在任三年,察吏安民,官声甚好。宣帝下诏擢为颍川太守,特赐车盖高一丈,以示褒奖。黄霸到了颍川,比前更加出色,所有周恤贫穷、劝课农桑等善政一一实行,不消细说。原来黄霸为人外宽内明,办事精细,记性尤强,更有与别个循吏不同之处。他曾将小民日常生活之事,定为章程,颁行民间,令各乡里各举首长,按照章程督率行事。初看似乎烦琐,黄霸却能实力推行,并无阻碍。一日黄霸因欲考查一事,选一年长清廉屑吏,嘱其出外密查,勿被旁人窥破行径。属吏奉命前往,行至半途腹中饥饿,却不敢向馆驿内歇息,遂向饭店买了饭菜,就路旁草草一餐,谁知树上一个乌鸦,瞥见有人正在吃饭,碗中堆着多肉,它便一翅飞下,衔了一块肉,重归树上。属吏正在吃饭,并不提防,但听得扑嗤一声,有一团黑影由面前掠过,顿吃一惊,定睛细看,方知乌鸦与人争食,不觉失笑。过了数日,属吏查毕,回到郡署,来见黄霸。黄霸一见,便迎前慰劳道:“汝此去甚觉辛苦,吃饭路旁,又被老鸦偷肉。”属吏见说大惊,暗想太守如何得知,由此看来,须是瞒他不得,于是将所查情形,据实报告,不敢丝毫欺隐。读者试想,黄霸又不曾随着属吏同行,如何知得此种琐事。原来黄霸平日对于吏民求见者无不接见,以此多知外事。是日适值有人欲往郡署言事,路经其地,见此情形,及至郡署入见黄霸,顺便告知此事。黄霸便借此来吓属吏,使他无从扪索,只得吐出实情,可见为官吏者不可不多知外事。
黄霸尝断一疑案,至今传为美谈。先是颍川有一富室,兄弟二人各皆娶妻,一向同居,并未分爨。妯娌之间,亦尚相得,后二人同时怀孕,长妇小产,次妇生下一男。长妇起意谋夺家产,硬认次妇之子是其亲生。次妇不服,彼此争持,诉到官府,屡经审讯,历时三年,案尚未决。及黄霸到任,看了案卷,忽得一法。即日传集二人,到堂审问。黄霸略问二人数语,便命人抱其儿子于庭中,对二人说道:“此子是谁亲生,只汝二人了然,旁人如何知得。汝二人既皆执为己子,就中谁直谁曲,除非神明不能辨别。我今惟有凭天处断,此子现在庭中,汝二人各上前抱取,何人先行抱得,便是何人之子。二人奉命一齐奔向庭中,惟恐落后。长妇步快先到,心虑次妇赶来争夺,也不顾手势轻重,狠命捉住儿臂,双手将儿提起。次妇随后赶到,见了心中不忍,便急呼道:“勿伤儿手。”黄霸留心观看二人神情,心中明白。此时长妇十分高兴,抱儿走上堂来。次妇垂头丧气,也就回身立在一边。长妇遂上前说道:“儿已被我抱得,求太守断归于我。”黄霸见说喝道:“汝明明贪得家财,强占他人儿子,所以信手乱捉,并不爱惜,哪管小儿有无受伤,若确系亲生,岂肯如此。”遂将儿断归次妇。时人皆服其明决。
黄霸又命各处邮亭及乡官皆畜鸡豚,以所获利益周济贫穷无靠之人。遇有贫人身死,无以棺敛,属吏报告上来,黄霸便替他安排。说道某处有大木可以为棺,某亭猪子可以祭,属吏奉命前往,果如所言,并无错误。一郡吏民见黄霸办事精详,又不知其用何术,于是众口同声,称为神明。一班地霸讼棍恐被拿获办罪,不敢仍在颍川居住,便都逃往他郡,因此郡中盗贼日少,词讼渐希黄霸一味勤行教化,非到不得已之时不用刑罚。对于所属官吏,若无大过,不轻更易。当日许县有一县丞,年老耳聋,督邮告知黄霸,欲免其职。黄霸道:“许丞乃是廉吏,年纪虽老,尚能拜起送迎。虽然有些重听,不至害事,须是好生看待,勿使贤者失意。”督邮无言退出,旁人听了心中不解,便问道:“此是何故?”黄霸道:“令丞皆一县长官,长官若屡换人,送故迎新,不免一番费用,又有奸吏趁着交代之际,藏匿簿书,盗取材物,公私耗费甚多,究皆出于人民。
至所换新官,又未必贤,或且不如旧官,岂非徒添扰乱,大凡为治之道,不过去其太甚而已。”其人闻言,方知黄霸具有深意。黄霸既深得民心,地方富足,人民安乐。远近归仰,户口年年增加,有司考察治绩,算是天下第一。宣帝正欲择人为京兆尹,遂下诏召黄霸入京,命署京兆尹。谁知黄霸到任不过数月,却因两件小事,连被有司劾奏。一件是发人民修理驰道,未曾先行奏闻;一件是发马兵前往北军,马少人多,不敷乘坐,照例皆应贬秩。宣帝因黄霸在颍川官声甚好,不忍将他降官,仍使为颍川太守。但是京兆尹一职,自从赵广汉死后,竟无称职之人。地方渐又多事,缉捕废弛,长安市上,偷盗尤多,至是宣帝想起胶东相张敞,召之入见,遂命其试署京兆尹。
当日宣帝因张敞自称能禁偷盗,故用为京兆尹。张敞到任之初,便将此事放在心上,暗想偷盗必有首领,访得首领,便易着手,遂向民间明察暗访,竟被他查出首领数人。说起此数人,家中却甚富足,每出门皆有家僮骑马相随,举动也算阔绰,而且乡里中大都称其忠厚长者,却并未知他是盗首。张敞不动声色,遣人将诸盗首召来。诸盗首闻说太守见召,万不料是为此事,便换了衣服,随同来人进见。张敞一见诸盗首,当面逐一责问。诸盗首出其不意,大惊失色,只得叩头服罪。张敞道:“汝等若自知悔改,可速将本地偷儿,尽数拿来,以赎己罪,我便饶汝。”诸盗首一齐答道:“情愿效力,但是一时召集多人,令其到府,恐诸偷儿不免惊疑逃走,请将臣等暂时补授吏职,方好行事。”张敞便委任诸盗首皆为属吏。诸盗首想得一计,告知张敞。张敞依言,命其各自回家,预备行事。诸盗首回到家中,择日备下酒席,遣人通知一班偷儿,前来饮酒。诸偷儿闻信,不知是计,各自高兴,陆续来见盗首,向之贺喜。
盗首便摆下酒席,邀众同饮。饮酒中间,盗首不谈别事,只顾劝酒。诸偷儿酒落宽肠,又却不过盗首美意,便一齐吃得大醉。
盗首早令人备了赭石,乘着诸偷儿醉中不备,便将赭石染在各人衣上,以为记号,一众全然不觉,到得酒阑席散,辞别盗首,各自回家,谁知行至门外,便被吏役擒获。原来张敞早遣吏役坐在巷口等候,但看出来之人,身上染有赭色,便上前收捕。
诸偷儿一个个束手受缚,正如瓮中捉鳖一般,总计一日之中所捉不下数百人。张敞逐一提问,各按所犯之案多少分别治罪,于是盗贼绝迹,市中清静。宣帝大悦,便将张敞补授京兆尹实缺。
张敞在任,虽然用法甚严,却也时时屈法超生。当日长安有一游徼受人贿赂,发觉之后提验赃物,乃是布匹,计算价值应办死罪。张敞按律定了罪名,眼看不能望活。游微却有老母,其母年少丧夫,励志守节,现在年已八十,只有此子,且系遗腹所生。今见其子犯法当死,愁急万分,寻思无法,只得亲身来到京兆府署求见张敞,面陈苦情,哀求免其一死。张敞见说,心想其母苦节一生,甚是可敬。若论游徼坐法而死,原无足惜,但其母暮年无人奉养,情景委属可怜。说不得我须极力设法,超脱其子死罪,且见得节妇终有善报,可使世间妇女勉励节操,也算是维持风化之一道。张敞想罢,遂即慨然应允,其母即谢而退。张敞又将案卷反复看了数遍,觉得赃证确凿,情真罪当,已是无可解免,沉思半晌,忽得一策,便就赃物上算计,原来汉律系按赃物价值之多寡定罪之轻重。今欲免其死罪,惟有减轻赃物之价值,于是下令取到游徼所受之布,重行量过。张敞故意挑剔,说是某处边幅窄狭,某处尺寸短少,某处布地稀疏须加折扣,末后重行计算,比前减去二尺,计值钱五百文,除去此数,游徼遂不至于死。乃将前案翻过,办成活罪。张敞为政,严中有宽,以此众心翕服。
张敞身在京兆尹多年,官声甚好,却偏不得升擢,只因他虽有才干,无如生性风流,举止脱略,不免惹人议论,以此不得大位。原来汉时长安地方大官尽多,平日出门,虽也有许多人前呼后拥开道而行,但尚不如京兆尹、执金吾、司隶校尉之威武。只因此三种官职,皆是地方本管官吏。每遇出行,除通常护从人等外,更有四人手持弓箭,在前导引传呼,使行者止步,坐者起立,又禁止人立在高处窥看。若有违抗,即用弓箭射之,所以除却天子出行,便要算此三种官吏最为荣耀。偏遇张敞生性好动,自觉坐在车中前呼后拥,异常拘束。每当朝会既罢,便命御史驱车而回,亲自骑马,手握便面,策马前进,一路行由章台街经过。路人初见,觉得奇异,后来见惯,也就如常,旁人遂说张敞失了体统。张敞又常为其妻画眉,于是长安中人彼此传说张京兆眉怃。有司闻知,便将此事奏闻宣帝。
宣帝召张敞到来,问其有无此事,张敞也不分辩,但答道:“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比画眉更甚者。”宣帝闻说,心爱张敞才能,不忍责备。只因京兆尹一缺,历来并无久于其任者,尽有精明强干官吏,在他郡卓卓有名,一经调任京兆,长久者不过二三年,最短者仅有一年半载,往往丧名誉,或因罪过罢免,连循良第一之黄霸也都不能胜任。前此惟有赵广汉一人最为出色,其次便算张敞。宣帝因京兆得人,也就不轻行调动。至于左冯翊、右扶风二处,当时却也出有能吏。未知其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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