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阴寇竹生,白系狱,得遇陈副使,昭雪而归。庐墓三载。
有乡先达,不时顾恤,家始小康。杜门谢客,惟与王用槐间有往来。偕一母一妻,深自韬晦。如是者数年,迁于洛西。
一日省亲,道经东平镇,暮宿华亭。是夕,星月闪烁。竹生寝不成寐。又当秋夜,四壁虫声,啾瞅唧唧。每怀身世,未免凄然。披衣徐起,四顾阒寂。只见屋角参差,夜色苍凉。更远远望去,觉丛树修篁,瑟瑟风起。鸟啼一声,不觉有感于中。
遂踞胡床,取绿绮,按弦而鼓《鸟夜啼》一曲。觉弦中风雨,指下波澜,不啻有雍门之悲者。竹生写心未已,更连奏《楚泽涵秋》、《塞门积雪》二曲。正在五弄三终,神爽飞越,忽亭西一人,鼓掌大笑。竹生辍手惊起,揖之就坐。其人遂请过七弦,审视一会,抚玩不置。乃曰:“仆生平亦有胶柱之癖,但久荒丝桐,为君一鼓下里巴人,以佐良宵清话,可乎?”竹生大喜。
其人遂奏《清夜吟》一曲,音韵凄侧动人。竹生自谓弗及也。
其人曰:“此《清夜吟》与君所鼓不换金,不换玉,皆琴曲十小调也。”竹生笑曰:“君误矣。愚所鼓仍《楚泽涵秋》、《塞门积雪》也。”其人口:“不然,琴曲十小调,一曰不换金;二曰不换玉;三曰(白夹)泛吟;四曰越溪吟;五日越江吟;六日孤猿吟;七日清夜吟,即予适所鼓也;八日叶下闻蝉,九日三清,十亡其名。皆隋时贺若弼所制。至宋太宗时,始改不··换金为《楚泽涵秋》,不换玉为《塞门积雪》。此十小曲大略也。”
竹生见其人深明琴调,十分叹服,叩其底蕴,对答如流。竹生自以为钟期遇伯牙,惜相见之恨晚。二人促膝谈心。你称曹子建玉树临风,我羡白乐天阳春白雪;一会说李(氵千干)公百衲,精妙入神;一会说蔡伯喈焦尾,希世罕觏。
辨论一会。其人曰:“琴调更有佳者,足下亦欲闻乎?”
竹生闻言,急代为抚轸理弦,焚香以俟。其人援琴而弹,竹生谛听之,若风入松间、泉流石上,俨钟仪之操南音,莫名其妙;疑师旷之调清角,不减共精,元鹤白鹄,欲翔欲舞,不知此曲,为何曲也?弹毕,方欲叩之,其人忽颜色惨沮,推琴长叹而起曰:“千年不鼓之曲,今更流传于世矣。”竹生即问此曲何名,其人曰:“此广陵散也。凡四十一拍,共有六段,段各有题。
按开指一段,小序三段,俱名止息。今并以传足下,最宜留心。”
竹生此时,一心在琴,急问其详。其人曰:“大序凡五段,曰:井里、申诚、顺物、因时、于时;正声凡十八段,曰:取韩、呼幽、亡身、作气、含志、沉思、返魂、徇物、冲冠、长虹、风寒、扬名、烈妇、奴人、发怒、含光、沉名、投剑;乱声凡十八段,曰:峻迹、守质、归政、讐毕、终思、同志、用事、辞乡、气衔、微行;后序凡八段,曰:会止息意、意绝、悲志、叹息、长吁、伤感、恨愤、亡计。
足下领会此调,抱琴一出,海内尽倾心矣!”竹生曰:“何谓广陵散?”其人曰:“晋承魏后,有王陵母、邱俭、文钦、诸葛诞等,为扬州都督,咸有兴复之谋,后皆为司马氏所杀。
广陵散者,言魏之散亡,当自广陵始也。今传之足下,仆东市之恨,可瞑目矣。”竹生盘桓终夕,猛省此曲乃魏晋绝调,此人如何得知?叩其姓字里居,其人曰:“仆即魏人,中散大夫,稽康是也,因钟士季之谮,为司马昭所害。天道好还,士季亦为伯约所算,死于乱军之手。司马氏国运,不久亦斩。宿恨虽申,奈广陵散未传海内,不但袁孝已引以为恨,即天下后世知音者,莫不引以为恨也。故游魂飘泊千余年犹恋华亭,今夕适闻足下琴声,不觉技痒,幽明遇合,亦奇缘也。上虞虽遥,仆从此逝。”拱手而起。
竹生欲挽留致谢,倏忽不见。竹生不胜骇异。幸得广陵散前后四十一拍,无不了了于心。抱琴归寝,次日始归。自此广陵散,仍传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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