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撰扯了成连生一把道:“这把戏必好看,天气还早,我们且进去看看。”成连生点头,走至入口的地方,买了两张头等入场券进去。只见里面的人如山一般的一层高似一层,围着一个大圆圈。当下一个下女引二人到头等的所在,分了两个坐位,给二人坐了。二人见看的人都抬头望着上面,也抬头往上望。
那屋顶足有三丈多高,中间吊了两条麻绳,有五尺多长,将一根尺多长的圆木棒拴住两端,与学校里的秋千索相似。一个西洋人手中拿一张四方小木凳,站在那木棒上面?慢慢的将脚聚在一端,将凳子的两脚斜立在圆棒上。那绳子只在半空中乱摆。
西洋人不慌不忙的将右脚移至斜空的凳子边上,得了重心,复将左足同站了上来,双手离开绳,反接在背后,助着绳子摆的势,打秋千一般的摆动起来。看的人都吐舌,怕他跌了下来。
周、成二人望着也觉得是非常危险,满场的人正都捏着一把汗。
忽听得唿喇一响,连人和椅掉了下来。都大惊失色,以为这样高的跌下来万无生理。哪晓得那西洋人乘着跌的势,飞到对面一条稍低的秋千索上站着,只四方凳子就下了地。等看的人赶着看时,他已在那秋千索上翻转身,举手朝众人行礼,说了声失陪,一个反筋斗,翻入幕中去了。看的人才大哄拍手起来,周、成二人也十分希罕。西洋人进去之后,过了两分钟光景,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人。肩上盘一条大黑辫子,穿了身半旧的纺绸衣服,走至土台子中间,对大众行了个江湖拱手礼。
用右手拿着辫尾子,往左边一摔,几个转,辫子已吐直,他便笔挺挺的站着,头摇胡椒窖似的摇了起来。那辫子只管绕着头打盘旋,头越摇越急,辫子便越转越高,摇到后来,只见头微微的颤动,辫子如枪杆一般的竖在头上,辫尾子抖成茶杯大的一个花,在顶上如蛇吐信。看的人齐声喝彩,成连生悄悄的向周撰道:“这该死的东西,还靠着这猪尾巴讨饭吃。”周撰点头笑了笑,不做声。看那辫子尾渐渐的绕着大花低了下来,仍旧往肩上盘。盘好了,即有个日本人,双手抱了个菜碗大的石头来,放在当中去了。中国人一手将石头拈起,拣了块结实的地放下,一拳打去,那石全体没入土中。看的人方喝了一声彩,只见他伸着五指,犁铁似的插入土中,将石块挖了出来,一手抹干净石上沾的泥土,坐下左足,将右足伸直。左手扶住石头,放在脚背上。右手一拳,只见火星四迸,石头碎作几块。满场大喝彩,大拍掌。石头打了,走出两个日本的标致女子,一个手中拿一块寸多厚、寸多宽、六寸多长的木板,一人两手拿七把雪亮、八寸多长、寸来宽的簝叶刀。同走至当中,也对大众行了礼,将刀递与中国人。两个女子走至张幕的地方,并肩站了,都偏着头,用那吹弹得破的脸,合了拢来,将一块木板夹住。中国人走至跟前看了一看,往后倒退两个箭步,足有四五丈远的光景。站住了,右手在左手内分了把刀,晃了两下,只见白光一闪,拍的一声,不左不右,刀尖正立在木板中间。众人才要喝彩,忽见白光几闪,那刀如连珠箭一般,拍拍拍,响声住时,看七把刀不多不少,刀尖都挤在一块儿,刀把还在那美人脸上左右乱晃。众人都惊得狂叫起来。中国人走到两女子面前,用手捻了一把刀的把,轻轻的连木板连刀提在手内。两个女子的脸上都印了半分深的木板痕,笑嘻嘻的对大众行了个礼,进去了。中国人拿着刀把一抖,刀子脱下一把,那六把连着木板往空中翻了几个筋斗,下来早已腾出右手接住了,把刀把又一抖,又脱下一把,连抖七次,将刀取完。左胁下夹住六把,左手拿了那块木板,右手用刀一削,切笋相似,木板成了两段。弃了手中木板,右手倒握刀把,复行了个拱手礼,并胁下的六把刀,齐散在空中,两手一上一下的,接这把,丢那把,如雪花飞舞的,一路舞着进去了。看的又狂叫了一声。
成连生对周撰道:“这人不知道是谁,有这样本领,怎的跑到日本来变把戏?”周撰道:“他不变把戏,教他干什么?”成连生道:“不知还有没有?”只见个日本人,坐着脚踏车跑了出来。成连生道:“讨厌。日本小鬼坐脚踏车,我看过几回了,一点味也没有。他自以为显尽了多少的本事,不知道看的人只愁他不进去。”周撰道:“我也见过几次子。去罢,那边早去,靠得稳些。”说着,二人同走出来,人推人挤的挨到电车前,上了电车,径投日本桥下车。周撰走先,引到一家待合室门口。成连生道:“还是嫖艺妓吗?”周撰道:“不用问,自有道理。”说时,推开门跨进去。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迎了出来。望见周撰道:“啊呀,周老爷,久不见了,快请进来。”周、成二人脱了靴子上去,同妇人到楼上一间八叠席子的房内坐下。妇人一屁股坐在周撰肩下,倒着指头望周撰算道:“你整整的一年没有来,到哪儿去了?”周撰道:“回国去了,此次才来不久。”因指着成连生道:“我这朋友,说要找个地方玩玩。我想要玩,只你这里,路数还多点儿。别家叫来叫去,都是几个原人。”说时,小着声音说道:“我去年弄的那富谷藤子可设法再叫她来么?”妇人摇头笑道:“你真吃甜了口,不行,她已嫁了个医学博士的儿子。”周撰笑着在妇人肩上拍了一下道:“别哄我,怎么就会嫁人?她去年才十六岁,你不要捣鬼,周老爷自有好处给你。去年芳井先生弄的那个,我忘记了叫什么名字,你也给我叫来,手数料加倍给你就是。”妇人笑着,推了周撰一把道:“只有你缠不清,许多的好姑娘不叫,偏要叫这两个。这两个都不是一时间叫得来的,要看她那边的机会,由她那边定期。你就不记得去年约了几次,费了多少的力才约来?又不是氵㸒卖妇,由你喊要就要。现在已是四点多钟了,什么计也教人施展不来呢。”周撰道:“你且去试试看,仗缘法弄得来,也是你的造化,好多报效你几个。实在办不到,就只好照顾别个了。这一年中间,你难道就没有点新鲜门路吗?”说着,抱起妇人,不由分说推她下楼去叫。妇人笑作一团,喊道:“不要吵,我去就是。”周撰也笑道:“你去就饶你。”回头对成连生道:“我们在这里等,不如到外面去逛逛,吃了晚饭再来不迟。”成连生道好。周撰对妇人说了,八点钟再来。三人同下楼,妇人自收拾去拉皮条,不提。
周、成二人出来,赶热闹所在游了一会。在西洋料理店用了晚饭,不到八点钟,复至待合室。那妇人也才回来,见二人来了,迎出来道:“你们且到楼上去坐坐,我吃点饭就上来。”二人上楼,都将洋服的上身脱了,坐下闲谈着,等那妇人上楼。不一会,妇人托了盘茶上来,望周撰笑道:“你们的缘法倒好,只是我的脚太吃了亏。”周撰问:“怎样了,成功么?”妇人道:“说是都说了就来,只是要中间不变卦才好。”周撰道:“怎么会变卦?”妇人道:“恰好两个都在亲戚家,当面约了八点钟来。我去的时候不知道,以为她们都在家里,白碰了两个钉子。”周撰忙道:“既当面约了怎的会变卦哩?”
妇人道:“藤子的父亲认得我,见我到他家会着小间使(大家下女名小间使,如中国的丫鬟。中下人家的聪明女孩子。多夤缘入大家当小间使,见习礼节),说了半晌的话。看他的脸色,好像有些犯疑的样子,只怕会打发人叫藤子回去。”周撰踌躇道:“这却怎么处?”妇人道:“如过了八点半钟不来,就是叫回去了,便神仙来也没有法设。那文子是一定来的。”说未了,下面的门响,妇人忙跑下楼去。
周撰跟到楼口探望,见进来的果是芳井相好的文子,进门便间妇人藤子来了没有。妇人道:“就会来,请上楼坐。”周撰退回房,对成连生使眼声道:“你的成了功。”成连生点点头,用一双眼睛盯住楼口,并没有听得梯子声响,黑影里已上来了一个女子。接着梯子响,妇人的声音说道:“请进去呢。”不见女子答应,妇人又道:“不要害羞,进去进去。”只见一个淡妆十七八岁的女子轻轻走了进来,低头对空处行了个礼。两颊微红,坐在一边,一声不发。成连生看她实在是大家小姐的风度,走路、行礼、坐着,虽现娇怯怯的,却有种说不出的自然幽雅气象,绝不像小家子羞手羞脚的讨人厌。面貌虽不算是美人,也还生得很端正,心想比蕙儿要强多了。一人正在仔细端详,忽被周撰推了一下道:“中意么?”成连生回过头来,还没有回答,妇人已大笑起来。笑得成连生倒觉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问周撰道:“你的来了吗?”周撰笑道:“你这话出了轨,怎么就成了神经病。我的来了,你难道不曾看见吗?”成连生听了,想一想也笑起来。周撰对妇人道:“烦你再去看看何如?”妇人道:“无庸去看,再过十分钟不来,便不能来了。”
说时,那文子忽起身到门外,招手叫妇人出去,不知说了些什么。只听得妇人道:“不打紧,你放心,包你无事。”说了,妇人进来。文子下楼去了。周撰问她说什么,妇人道:“不相干。她说你和芳井是朋友,恐被他知道。”周撰道:“我不说。哪得知道。”妇人道:“我已说了。”成连生问周撰道:“她于今下楼往哪里去?”周撰摇头道:“不知道。”成连生纳闷。须臾文子仍进房坐下。成连生望着周撰,刚要说话,只见周撰笑对文子道:“小姐只管放心,我决不会对芳井君说。”文子笑着点头,待欲说什么,忽住了口。周撰道:“小姐是不是想问芳井君的消息呢?我昨日还会了他,他新闻社的事已辞了,下半年还没有定局。”文子道:“好好的事,辞了做什么?先生可知有什么原故?”周撰道:“别的原故是没有的,不过言语上和总理有点嫌隙。为保全自己人格起见,把事辞了。”文子道:“先生昨日会了他,没说别的话么?”周撰便答道:“他说过要来看小姐,只是心里烦得很,天气又热,就懒得出外。”文子尚要说,成连生插口问周撰道:“你还有工夫说这些没要紧的话,差不多九点钟了,看你怎么处?”周撰知道成连生已有醋意,便说道:“我的意中人既不能来,只得回去。
文子一个人,也必不肯住的。“成连生慌道:”你叫第二个,难道不是一样吗?“周撰摇头道:”除却巫山不是云。要只图枕席之乐,我家里放着现成的不是,何必白花钱?“成连生叹道:”你也未免太固执了,又不用你出钱,便牺牲一夜,也不值什么。“周撰道:”既是这般说,要她另叫一个来也使得。“说着起身招呼那妇人出来道:”藤子不待说是不能来了,你拣好的去另叫个来罢!“妇人问要什么年龄,什么身材,爱肥爱瘦。周撰道:”像藤子那样的就好。“妇人应着去了。
周撰回房,因恐成连生多心,不便和文子说话,默默的坐着吃烟。成连生低了会头,忽然向周撰道:“卜先,我有句逆耳之言,久想对你说。恐怕你不能听,故迟迟至今。现因有件事触动了我,不能不说了。”周撰见成连生忽然正襟危坐的说出这话来,不知他又要发什么呆。便也正色道:“请说出来。
什么话,我都洗耳恭听就是。“成连生咳了声嗽道:”我和你虽是同乡,不是那混帐事发生,也没有和你多谈过。我近来留心看你的言谈行事,都有很大的才情。看你写给我的信,文字也大可去得,年纪又轻,精神又好。像你这样的资质,在留学生中也不易多得。若肯用功,什么伟大人物,你不能做?只是不进个学堂,实在可惜你这副身手,这副脑筋。我看现在中国一般聪明的少年,自谓负了点奇气的,都有个毛病,就是不肯就范围读书。这病从哪里得起哩?说起来,原因虽多,其实主要的原因,就是好高鹜远。养成这好高鹜远的性质,就吃了几部历史、几部小说的亏。你看中国历史上所说的什么英雄,什么豪杰,几个说了他小时候如何用功、有如何的真实学问?不是说出自田间,就说是起于屠肆,用着一般无赖子、顽皮小孩子的举动,为他们写色,以为英雄不遇时,举动颠倒,自应如是。小说上更是荒谬了。能荒唐放纵,说几句大话的,能杀人放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便是英雄。真实学问,更不必说是一字不提的,英雄二字被他们糟蹋尽了。读历史看小说的青年,以为只要是如此,便是英雄了。故于今多有自鸣不事家人生产的,有说无不好酒之英雄的,有说英雄无奈是多情的。
还有种种说法,无非依着小说中人物的行动,愈演愈奇。莫说英雄必不如是,纵今历史上小说上都是英雄,也只算得历史上的英雄。小说上的英雄,在二十世纪决不能出头露面。二十世纪的英雄,决不是无真实学问的人,凭着一张嘴,吹吹牛皮,一枝笔。胡乱涂几句假爱国的话,可以混充的。哪怕你聪明盖世,像中国现在这样社会,有知识的不多几个。又因新改国体,惟旧是去,惟新是求,含沙带泥出来的不少。只要是稍聪明的人,都可钻的钻,扒的扒,混碗饭吃。然中国不图自强则已,如果几个站在重要机关的人,有一二分心思想把中国弄好,那一般国民幸进的心思,还可由他日长一日吗?“成连生正待将好高鹜远与幸进的弊病,极力发挥一番,那不作美的妇人,已带了个女子走上来。成连生不愿住口,周撰久已不耐烦起来,只不便直说。这些朽话,还待你说,我梦里说出来,只怕还要比你说得圆满。见妇人带着女子来了,便一双眼睛注到女子身上。看那女子,年龄不过十七八,鹅蛋脸儿,一双眼睛,真是两汪秋水。心想:虽不及藤子的风韵、松子的颜色,身材活泼,较二人有过之无不及,并无一点羞涩样子。进房叩了个头,即坐下,抽出扇子扇着,找文子说话。
那妇人在门外做手势,叫周撰出去。周撰走至门口,妇人咬着耳根道:“中意么?”周撰笑着点头道:“也就罢了。”
妇人道:“那东西怎么样,明日早晨吗?”周撰道:“你等等。”说着进房,对成连生耳边说道:“你把钱包给我,不可使她们两个见了不雅。”成连生点头道:“理会得。”起身伸手在脱下的洋服袋内拿了出来。不提防那钱包的角,挂住了袋子口,手一滑,只听得喳喇一声,满房都是银角子铜角子乱滚。周撰不大好意思,埋怨成连生道:“你在哪里弄这么多散钱?”成连生一边弯腰拾钱,一边答道:“十块钱的票子,你看了我在浅草料理店换散的,散钱比票子好用些。”周撰忍不住笑道:“好用些,并且滚得好看些,响得好听些。”成连生也不作理会,一心一意的一个个捡了起来,一五一十的斗数。两个女子都用扇子掩着口笑,周撰急得跺脚道:“可怜的老先生,她们已知道你有钱,不要摆了。”成连生叹了口气,将钱并钱包交给周撰道:“算子算了,还有五角钱不对数,用了不要紧,掉了可惜。”周撰也不理他,接了钱到外面,拿了二十块钱给妇人,叫她即刻收拾床帐。转身进来,将钱包插入方才的洋服袋内,不敢由成连生经手,怕他再掉。
不知周、成二人这晚如何的真个销魂,且俟下章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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