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齐姬瑞等三人坐在三茅观前闲话着,三茅道士忽然问起杨春华来。姬瑞知道他是个有心人,叹道:“原正苦念着他呢。”三茅道士道:“他么,原不愧一世之雄,只十天以内,必有件天大祸事,压到他头上去。他要是能战胜这一关时,以后便坦途渐多了。”姬瑞忙问:“是甚么大祸?”玉符含笑起立道:“上山去要紧,这些闲话说他甚么?”说着,拉了姬瑞便走。姬瑞没奈何,只得跟他走了。三茅道士笑向玉符道:“你仔细着,带他上山去,还该带他下来呵。”说着,自挑着枯枝,头也不回的推门进去了。
姬瑞却满腹狐疑着,想:春华有甚么祸事?我既听得了这句话,于公于私,不应该不先去知会他。只那三茅道士既说了,他定能知道这件事。我当着面不问个明白,去知会身受其祸的人,还算得个人么?生平读书明义,自许些甚么来,却装作没事人一般,在这儿登山游目。想罢,便毅然道:“天道远,人道迩,我们不必上山去了。”玉符微笑道:“便牺牲这一夕,碍了些甚么?难道你今天还能下山么?”说着,携了姬瑞的手向前道:“快些走罢。瞿道士正防你上了山去,不肯下来哩。”
姬瑞没奈何,只得跟着他上去。到第十梯上,喘嘘嘘的似有些难走了。忽觉得天风下来,冷然浃骨,神气但清了许多。那些峭壁上的藤萝,丹实绿苞,垂珠累累,像锦障一般夹护着自己。左顾右盼,不觉脚步健了许多,把困倦忘了。到十四五梯上,云根冉冉,从脚根上起。仰视天星,咫尺可摘,有几只玄鹤在头上翱翔清唳。一时间,天乐琅琅,祥云霭霭。姬瑞肃然问玉符道:“这是甚么地方?”玉符抚掌笑道:“大明朝洪福齐天,圣天子百灵呵护,这还有甚么说的!你看,那上边露出宫殿来了。”姬瑞向上看着,真个见明霞宝雾中,有无数巍峨宫阙,那些宫殿渐渐迎近前来。见都敝开着窗户,里边有一阵阵的云紫瑟,肃然知是迥非凡境,不住的自顾形秽起来,那脚步便像有千钧般重,难移动半毫,向玉符道:“我们且在这里坐一回罢。”玉符微笑道:“也好。”便见路旁列着几个石磴,却光致整齐,玉一般的莹洁。坐将上去,煞是奇怪,觉得又软又温,比人间芙蓉绣褥,称体了许多。
玉符举头远眺了一回,笑向姬瑞道:“心胸间还觉有人间烟火么?”姬瑞默然不语。忽听得一阵仙乐,从琼窗珠户中,翩然飞出一只五采辉煌的仙鸟来。玉符肃然起立道:“栖桐娘子出来了。他是碧霞宫司书近侍,平日不易出来的,今天应有玉诏下落人间哩。”姬瑞见玉符这样,不由自主的也立了起来。那仙鸟可煞作怪,不差一步的飞到两人头上,笙簧杂奏的鸣了一声,便随风飞下一张玉牒来。玉符慌忙跪下,捡了起来,且不看上面写着甚么,先整衿稽首,送仙鸟还去了。直待他被彩云隔断了,才立起身来,双手展开玉牒,读着道:“今夕碧霞宫宴思陵旧主,旧主欲见一二旧人闲话,汝可引江南书生齐姬瑞入见。”
姬瑞听了,不觉猛忆故君,泪如雨下,道:“先帝还念及不忠不孝的小臣齐姬瑞么?”说着,竟号哭起来。玉符忙止住他道:“这不是谢皋羽的西台,且忍着哀声,打点入觐罢。”姬瑞没奈何,只得止住了哭道:“方寸已乱,你扶持着我罢。”玉符点了点头,两人便一步步的走上梯去。才到半梯,便见一碑当路。玉符道:“这是秦封禅碑,陵谷变迁,何止千载,他却还兀立在这儿呢。就月光下摩挲着,馀文多霉蚀了,只留‘假威鬼神,天下和平’八个大字。”玉符叹道:“皇帝多强盗出身,世系无名贤,只好造作神语,以欺天下。自史官失职,牵强附会而后,要求一司马迁《高帝本记》文章,明誉暗刺,已不可得,何况直笔大书,说起家强盗呢。便如今日,不是说圣祖有神鸦之征,其实宫庭暗埋没,正不止诗人所‘畏行多露’呢。”姬瑞道:“不要发议论罢。君命召不俟驾,你还在这儿充金石家呢。”玉符一笑,扶着他上去。渐渐入了云际,百二河山,被云气隔断了,翻是上边那些宫阙,渐渐露出全体来。只见玉作丹甍,珠为碧槛,若远若近,恍惚已入了宝阙。但见几个仙女走将上来,传着仙君玉旨道:“传邱道人领江南齐秀才到洞霄宫参见。”便有几个人引两人进了更衣室。两人进了更衣室,邱玉符自有条不紊的将身上衣服卸了,向一个锦缘绣缎的门帘里进行,指着斜边一个门道:“请你进这边去罢。
可怜齐姬瑞在人间,诸侯倒屣,分司作赋,正不知经历了多少石崇金谷之华,平泉花木之盛,从没眼中见过一物来。如今一进这门,便觉得目定口呆。只见云彩四围,青峦一角,月光还亮晶晶的,翻似出琼宫宝阙一般。身上因学着玉符,只留一套单裤褂儿,被山风吹来,冷飕飕地骨节里都感觉着。要更衣时,那里还有一件衣服,止不住叩壁唤着玉符。偏是那壁又石斫成的,只得罢了。想:这明明是有意作弄着自己,烈皇有灵,决不至虚传丹诏。我只明心见性,来领略这月光山色,便不见烈皇自有心应神会呢。主意已定,便安然倚着碧峦,仰首看月。奔波了半夜,心神一定,不觉倚在山角嘴上睡着了,梦见自己已冠带整齐,随着个内侍,向丹墀上去。到第二级上,便不敢上去,将身伏了,依着汉家仪注,才说得一声“万岁圣安”,眼泪已止不住涌而出,放声大哭起来。殿上殿下的人,见他这样,一齐变了面色,却不料圣天子非但不怒,翻龙颜微蹙,长叹一声道:“扶齐某上殿来罢。”便有两位锦衣花帽的太监,雁翅般走下殿来,扶起姬瑞道:“齐老先生,万岁爷请你上殿去哩。”姬瑞含泪上殿,觉得香抱云浮,天威咫尺,那眼泪不知不觉咽着不敢出来了。敛神垂目,跪在烈皇脚下道:“微臣齐姬瑞,罪该万死。到今日才来叩对天颜。”烈皇唤太监扶了他起来,问:“我那可怜的子民怎样了?没被人家蹂躏么?”姬瑞道:“赖列祖列宗垂庇,陛下默佑,倒还没甚么伤害。”又问:“我那一班旧人呢?”姬瑞不觉默然不语。
烈皇叹道:“朕早知他们不能始终相顾呢。今天召卿到来,有一二语相嘱。朕承凋敝之后,知祖宗德泽,及我已尽,所以郑重举错,力求培德以贻子孙。那知廷臣以朕含融,益肆倾轧。数年之间,阁臣屡易。天下后世,孰不谓朕以优柔寡断亡其国者。洪承畴之生降,温体仁之入阁,朕以赤心待人,而人之报朕者如此,尚何言哉!但朕虽不德,尚不欲以临死一言,堕海内志士忠臣之气。‘臣乃亡国之臣’一语,乃虏酋造作,以间吾君臣者。卿下去时,好为朕辨之。”说着,龙目中潸潸滴下泪来。姬瑞含泪道:“陛下勿悲,胡无久运,入关不及十年,已淫荒无度,众心解体。现在关内京东之众,太湖海上之师,已云起响集。凭列祖神威,诸臣汗血,河山还我之日,也应不远呢。”烈皇叹道:“能如此便好了,只恐天命已绝,虞渊日落,也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正要说下去,忽听得外面有人道:“天机难泄,齐先生可下殿去哩!”
真是:故宫乔木河山梦,不是明光奏对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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