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文不必细讲,不觉又是一年。交到五月里的时光,那日初三,天晴日暖。蛋僧仍然到旧处把茅蓬结好,双膝盘坐在地上,轻敲云板,把经文念念。日正当阳,尚未落山,那宁辉长老又来指引他去盗天书。为何见面并不说明盗天书的法道呢?只为要试试蛋僧的心。倘或倘比万难,自然下次勿来的了。若是立心要盗,决然不肯心灰。那日五月初三,长老掐指一算,蛋僧已到云梦山了。但他有此立心,不可难为他再苦一年了。他便出寺而来,仍是老人样式,道:“你这和尚好不惹厌,为何又在此地结茅打坐?”蛋僧道:“啊,老居士,只是贫僧不肯负老居士之言,再来盗取天书,故而预先在此等候。”老人道:“吓,那天书还不曾盗取来么?”蛋僧道:“贫僧上年到此,被冷作其拿去,误了时辰,故而今年又来的。”老人道:“但是今年再错过了,是永远盗不成的了。”蛋僧道:“贫僧今年再不肯错过的。”老人哈哈哈笑道:“你这个莽和尚,莫道天书容易,其中却有许多难处。吾今再不说明,只怕你又是一场空忙了。”蛋僧道:“老居士啊,但不知再有什么难处,望速速指教,伏祈方便。”老人便道:“那天书在石壁之中,你还是起得下呢,拿得动么?”蛋僧道:“是啊,什么样呢?”老人道:“你须要买办纸头、笔墨、刷帚,去印了下来。还是一张白纸,须在月半夜里,月亮圆的时候,照将出来,天罡法,地煞法,然后用笔描画,必清必楚,方能有用。牢牢记着,不可忘却。”蛋僧应声:“是,多谢老居士啊。”老人仍旧倚杖而去。蛋僧心花朵朵开了,自语道:“不是他来指教,此番只怕又是一场空劳。吾蒙冷家公子所赏十两白银,不免拿点去换了钱,预先买好了纸笔墨刷看。蛋僧便走出门来,走到了大街上,纸张笔墨买就。啊呀且住,须要把墨化开了,然后好用。又去买了一个瓦罐头,两个刷帚,不与人知,仍回原处,连夜取水化墨,实在吃力得势。过了初四,等到初五,巳时光景,先来云梦山上,躲在一个幽僻之所。心中想道:“不要又有人来搭措末好了。”但见太阳渐渐占西了,便悄悄的走近洞口。仔细一看,洞门掩上,在那里自是喜欢。看看炉中还未出烟,又待了片时,炉中有烟起来。此刻白猿谅必升天了,便慢慢的走入洞去。心惊胆怯,还防暗里有人看见,又恐白猿回来得早。手忙脚乱,不停的涂墨,取纸头来,东边印到西边,恐怕白猿回来,便看看炉中有无烟来,便道:“妙啊,你看炉中烟尚未止,待吾来多印几张有何不可?”正在印时,烟已止了。连忙收拾,急急出去。出了洞,心中方安,匆匆忙忙下了山,道:“如今是不怕他了。”回思一想:“啊呀,不好了,一条铁棍勿曾拿出,料想此刻白猿已经回洞,不必回去的了。”仍到茅蓬里来,打开衣包,把天书一看,呀,果然仍是白纸,并没有甚么天书。老人说的话不错,莫不是他是神仙么,特来点化吾的?不然又成画饼古事了。看过仍然包好,化些斋来充充饥。待到十五夜,便把天书来铺在月光中,一张一张的照看,清清楚楚,用笔不惜工夫的描,等到描完,约有三更后了。月白星稀,天已将明。蛋僧想道:“天书已得,待吾来试演一回,可有应验否?”想石中取火,便化了三张,并不灵验。再化两张,也不中用。便道:“啊呀,啊呀呀,吾用尽三年心血,盗得天书,那知无用!今日既不中用,要他作耍?待吾来一齐化了他罢。”正要把天书一并烧化,忽闻咳嗽之声,抬头一看,却是那老人携杖到来,笑嘻嘻的把两手乱摇道:“你这和尚敢是呆的么?费了三年辛苦盗着了天书,怎么就是这等烧化了多张,岂不可惜呢?”蛋僧道:“啊,老居士啊,吾方才试验烧烧看,那晓得一点也没有用。那许多要来亦无所用,故而想一并多把火来烧了。”老人哈哈哈的道:“好个莽和尚,你的性子果然咆哮的。有了法术,用时便灵了;若无法术,本是徒劳的。”蛋僧道:“吓,又有什么法道的么?”老人道:“谁说没有?”蛋僧道:“但是贫僧不知法道,如何是好?”老人便道:“念你三年劳苦,又新指引你一条去路罢。”蛋僧道:“多谢老居士。”老人道:“你到河南开封府祥符县地方,问着杨巡检,那边投见圣姑姑,自有好处。切不可说与外人知道。”蛋僧应声道:“是,晓得了。”那老人说完便悠然而去。蛋僧心中欣喜非凡,想那老居士必定是仙家变的,谅来与吾有宿缘,因此几次前来点化,吾今且谢谢神仙看,便望空深深拜了几拜,仍坐在地上,双膝卷盘,木鱼敲敲,把经念念,打个肫儿,等天亮了走路。但见少顷东方发白,天已明了。便收拾衣包上路,逢人便问河南怎么走的。此话暂且不表。
便说到河南开封府祥符县地方,有一个巡检司老爷,姓杨名沛国,表字景安,只为他的太太犯了一桩怪病,任你什么名医总看弗好。杨太太一病两月,饮食弗进,命在旦夕。杨沛国无可如何,只得出了招医告示:如有谁人医得太太的病好了,重重酬谢。那杨太太命不该绝,一日来了一只千年修炼的老狐狸,那狐狸彩日月精华,能变人形。这个狐狸因是雌的,故而变为妇人,自己取下一个名字叫圣姑姑,妖法甚多,能算阴阳。那日下山的时节,有一异人,与他说了八个字,说道:“此去南方遇杨止住,逢蛋即明。”圣姑姑牢牢记着。下山以来,已经两年,从来未逢姓杨的人,故而行踪勿停。刚刚到了河南开封府来,只听见大家说:“杨巡检的太太病了两月,名医多看过了无用,问卜求神多不灵。近来连得水米不进,命延一息,想来活不成的了。现在遍贴招医告示,不论男女人等,如能医好太太的病,老爷肯从丰谢的。”圣姑姑在旁听得明白,心内想道:“遇杨而止,今朝应了。此间谅有安身之处,不免今朝待吾做医生去罢。”走到巡检衙门上,立定身子,问道:“门上有人么?”门公说:“来哉,来哉。是那个?原来一位道姑,到此何干?”圣姑姑道:“贫道云游到此,闻说府上太太有病,特来医治。”那时门公就去报知杨爷,传进。圣姑姑问明姓氏,同进内房,看明太太的症,取出一丸丹药,用开水化服,只得半个时辰,太太肚中几响,吐许多细虫,宛如蚂蚁一般。一众丫环多称:“奇怪。”圣姑姑就叫丫环取参汤与太太吃,吃下立时全愈的了。杨爷大悦,笑嘻嘻忙留住圣姑姑。吩咐端正素席来款待他。夫人便启口道:“妾病自己不抵主好的了,不知你那里请来的这道姑?”杨爷哈哈哈的说道:“这道姑乃是他自己走来的,下官问他的来意,他说道号圣姑姑,乃是庐山老母的徒弟,云游到此,带有灵丹,医治诸般怪病。他只得一丸药把你的病就治好了,这是你命中该遇神仙。”夫人道:“老爷啊,道姑留他在外吃饭,切切不可有慢啊。吾还要与他说话。”杨爷道:“知道了。但你是病身方好,到底还是将息保重。”夫人道:“这个自然。”那些妇女丫环们唧唧浓浓说:“吾们太太生成怪病,名家医生多看到,多是倒鬼骗铜钱,吃药虽如吃水,勿摇勿动,一点勿轻松。这个道姑到有正本领的,只得一丸仙丹,立刻退病。茶也吃、饭也吃,精神满足,健如常人一样,真正羞杀了一班倒运郎中。像这道姑,好算一个好郎中了。”一个道:“妹子,不要认差子人啊。这个道姑勿是郎中口虐。”那个道:“勿是郎中,倒是中郎。”这个道:“也不是。”那个道:“是仙人。”又一个道:“勿差,是仙人。那丸药就叫仙丹。屋里太太一吃就好的。”那一个道:“哙,妹子,吾想太太的怪病也医得好,吾的痔疮也要请教他,想是稀松了然的。”又一个道:“吾的尿出病也要问问他,待我们吃完子饭就去请教。”一个说:“说得勿差。”我书中且说那圣姑姑斋已吃毕,心中想道:“若杨家可住,吾何妨就借居此地,候等蛋明。”忽见两个丫环来请,说:“太太有话,叫你堂中去坐。”圣姑姑进去忙叩了头,便立在半边。夫人道:“道姑请坐。”圣姑姑道:“太太在上,贫道怎敢坐。”夫人道:“吓,你是吾的救命恩人,那有不坐之礼。”圣姑姑道:“如此,告坐了。”夫人道:“看茶。”丫环应声:“是,来了。”夫人便问:“道姑俗家尊姓?”圣姑姑道:“姓何。”夫人问道:“自从小出家的呢,中年出家的?”圣姑姑道:“是中年出的。”夫人问道:“尊庚几何?”圣姑姑道:“虚度四十三。”夫人问道:“那里人氏?”圣姑姑道:“故乡四川。”夫人问道:“府上现有几人?”圣姑姑道:“舍间只有一个豚犬,名曰左跷,一个小女,取名永儿。”夫人问道:“现在何处?”圣姑姑道:“跟着贫道来的,现在府门外面。”夫人道:“啊呀,何不里面来!丫环,外面去请何左跷官人及永儿小姐进来。”丫环便往外面去请。夫人又问:“道姑,这丸仙丹你是那里来的?”圣姑姑道:“贫道是庐山老母的徒弟,师父付了吾几粒丹,云游到此,救人危急。闻得太太有恙,特来医治。”夫人道:“此乃妾身正有缘,得遇活神仙也。”圣姑姑道:“此乃太太天年未到,故逢贫道。”说话之间,左跷、永儿进来见礼,太太睁眼一看,左跷是小小身材,只有五尺长。便问道:“啊,道姑,令公子足疾几时起的,为何不把仙丹医治呢?”圣姑姑道:“曾经求过师父,师父说他的性子咆哮,若将左足医好了,恐他常要惹祸,待他带些小毛病也无妨碍,由是名之曰左跷。”夫人道:“原来如此。”那圣姑姑花言巧语,骗得夫人甚为相信。夫人回头又把永儿一瞧,道:“妙啊,身子窈窕,这样文雅,又是姿色无双,年纪约来不过十五六岁,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美女。”那夫人一头看,便问道:“未知这二位可曾学了庐山仙法么?”圣姑姑道:“不瞒太太说,略知一二。”夫人道:“这却甚好。”又叫丫环令他兄妹去吃斋不表。再说那夫人道:“道姑,你是吾的救命之人,必须补报。意欲屈留在此,盘桓几月,这些薄仪聊表微敬,不知意下如何?”圣姑姑道:“多谢太太。但是贫道好净不好烦,须要净室居住才好。”夫人道:“这也容易。吾家有一座花园,甚是闲空,道姑尽可安身。”圣姑姑道:“这是极妙的了。”太太连忙叫丫环传话:“开好园门,领他母子三人花园居住,悉便他们拣定何处安身,牀帐铺陈须当精致,日日供应也须丰盛,如违吾令,家法重责。”丫环应声:“晓得。”便传话出去,立刻开了园门。圣姑姑谢别了杨太太,与左跷、永儿进园来,牀帐已早安排好了,圣姑姑母子三人便一同居住。要知蛋明情由,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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