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魏营门首,被一干夜巡军士把张肖简并几个女乐拿住,送进营内。庞涓正在中军帐观兵书,见巡夜军士把一干男女捉到,问道:“你等是什么样人,夤夜偷过营前,往哪里去?”张肖简道:“小人是教坊司张肖简,原是魏国人氏,向因齐兵临城,带众女乐到韩国躲难。如今驸马爷伐韩,倘若城陷,不能全生,故此乘夜率众女乐复回宜梁。不期冒犯虎威,望乞饶命。”庞涓道:“你这干女乐有会唱的么?”张肖简指着一个道:“驸马爷,这个是我女儿,名唤倩奴,唱得绝好。”庞涓喜道:“你女儿既唱得好,教她过来。”
张倩奴走近前,庞涓仔细一瞧,见她形容窈窕,体态妖娆,遂问道:“张倩奴,你父亲说你会唱,可唱得么?”倩奴道:“奴家略晓一二。”庞涓道:“有什么新打的曲儿,唱个我听。”倩奴道:“奴家向日避难韩城,偶撰一套‘晓行避难’的曲子,不若就唱与驸马爷爷听。”庞涓道:“甚妙!”倩奴整顿珠喉,逗开檀口,唱道:
〔正宫端正好〕趁良宵,离兰户;改宫妆,扮作村姝。思量欲奔出羊肠路,急煎煎怎趱金莲步。
〔滚绣球〕哪顾得夜行时愁沾露,剪霜风,避无安处。望都城兵马喧呼,只得那锁愁云、迷冷雾,没定止孤单逆旅,乱纷纷两泪抛珠。好教我长辞金屋贮,轻别囊琴架上书,不由人感叹嗟吁。
〔呆骨朵〕到如今无可奈何天涯去。向天涯有马无舆。空教人断楼头残梦五更钟,空教人怅花间离愁三月雨。谁惜怜,多娇女伴着衰年父。坐对云山愁杀人,恰便是折林巢,穷乌苦。
〔伴读书〕再休题当作趣,雪庭中裁诗絮,女伴儿水绿城南游聚,掷金钱斗草还歌舞。一时似有苍天妒,回首成虚。
〔叨叨令〕因此上出危城,乘着天初曙,上浮桥,扶着亲爷渡。满衣衫尽被尘污住,掠云鬓没个梳儿与。忽听得呼噪声也么哥,忽听得吆喝声也么哥,早回头到辕门,那戈戟如云布。
〔笑和尚〕唬、唬、唬,唬得人魂断送;惊、惊、惊,惊杀我心头兔;愁、愁、愁,愁杀人怕做了无头虏;操、操、操,操黄土;幸、幸、幸,幸怜吾;喜、喜、喜,喜唱出一段伤情曲。驸马呵!
〔鲍老儿〕但愿伊征战功成大丈夫,才好将名标天府。看千秋万古余,如碑石传芳誉。休道我怯怯娇娇、婷婷袅袅、喋喋嚅嚅,还劝你觞浮琥珀,剑横霜练,庞映氍毹。
〔煞尾〕请看那冰轮儿刚沉到西,早东山上彩乌过隙。这如水的韶光真可惧,堪怜我凄凉何地觅欢娱,特做个飘花逐水燕分雏。
庞涓听罢,喝彩不已,欲留倩奴在营侍酒,恐魏王知道不当稳便,便问张肖简道:“你如今果要往何处去?”张肖简道:“实回宜梁。”庞涓道:“我赏你路费五十两,你可带女儿回到宜梁,待我得胜回朝之日,可把倩奴送到我府中来,那时教你授个官职。”张肖简道:“多谢驸马,待班师回日,就把女儿送到府中。”便叫倩奴磕头谢了,带众女乐出营,暗想:“庞涓已中吾计。”遂趁月明之下,一齐趋行。天晓,拜了个相识家,把女乐人都安顺了,星夜奔往齐邦而去。
却说孙膑埋名诈死,有府中后园侧首五间房屋,内明外暗,内设琴书香篆,逐日在内起居逍遥。两扇门儿紧紧关锁,钥匙不托与人,自己收管。三餐饮食,有其夫人苏氏与一随身使婢随时送奉。来时,轻轻把门叩三下,里面递出钥匙进去,出来依旧锁好,不令一个外人知觉,过了一个“此门不出”。
一日,夫人送茶饭与孙膑。孙膑道:“夫人,我三年的灾星已退,只且不要扬声于外,出去悄悄唤袁达进来见我,有紧要话吩咐。”苏夫人听说,出来着家童与袁达说:“夫人有话吩咐。”不多时,袁达进见。夫人直引他到后园房里来见孙膑。袁达叩头道:“师父!奉命归隐三年,不敢泄漏,今日重喜得见师父。”孙膑道:“我三年灾晦已满,你可悄地去请鲁王来相见,我有话说。教他不要摆驾,恐防漏泄,只你跟随来罢。”袁达领命,径到鲁王府中见鲁王道:“师父灾满,特着臣来请殿下相见。师父说恐有泄漏,不须摆驾,臣同随去。”鲁王即备马起身,袁达随驾来至南平府,引至后园与孙膑相见。
鲁王道:“不睹仙颜,已别三载,今得聚首,不胜欣幸。”孙膑道:“臣因三载之灾,为此魇镇之法,今灾已脱,乃敢请见。臣昨夜观天象,庞涓已起兵指齐伐韩。臣向日曾有一柬帖奉与韩王,教他临难开拆。如今一定差官就将柬帖封来,到我齐国借兵。朝廷必然宣殿下问臣消息,殿下只推不知,若十分要殿下探听,殿下可乞一道独角赦:如孙膑果死,缴赦复旨;如在,赦其虚妄之罪,才好同来面君。那时,臣就好与殿下兴师,臣要报刖足之仇也容易了。”鲁王道:“孤自有理会。”说话中间摆出筵席,两人畅饮一番而散。袁达依旧送鲁王回府不提。
再说张肖简待至临淄城,入朝参见齐王。齐王问:“哪国差来使臣?”张肖简道:“臣是韩国教坊司乐官张肖简,主命差来。当年鲁王与孙军师伐魏回军,特到韩邦。孙军师有个柬帖留与韩王,吩咐遇急难之时,方许开看。今魏邦庞涓领兵十万,指齐伐韩。韩王因开柬帖看时,上写着四句藏头诗,细详其意,孙军师尚在不死。况承大王当日有旨吩咐,不论庞涓领兵征伐哪国,各邦都要同去戮力相助。一则寡君差臣求大王借兵解难,二则探听孙军师果在不在?”
齐王讨那柬帖上去看了一遍,不解其中字意,遂递与众文武看,问这四句藏头诗怎解?众文武通解不来。卜子夏接过手一读,便奏道:“臣看这四句藏头诗,包藏‘孙膑不死,尚在齐国’八字。若依这个柬帖,孙膑果不曾死,隐在本国。”齐王不信道:“岂有此理!寡人亲送入殓的,怎么说不曾死?”卜子夏道:“那死的或者又是个假的,主公其时亦难认。”齐王道:“既当初鲁王与孙膑同到韩邦,孙膑留下柬帖之时,鲁王必然目击,差近侍快宣鲁王来。”少顷,鲁王来到。
齐王问道:“御弟前年与孙膑同到韩邦,孙膑留下个柬帖与韩王,御弟曾见么?”鲁王道:“臣曾见来。孙膑留柬帖之时对韩王说:‘有难才可开看。’”齐王道:“那柬帖上写着四句藏头诗,包藏着‘孙膑不死,尚在齐国’八个字,如今在不在之故,御弟必然知道。”鲁王道:“臣又不谙阴阳,生死之事怎的得知?我王要访孙膑消息,待臣到南平府密访于孙夫人,存亡便知。”齐王道:“御弟可速去一访,就来回复。”鲁王道:“还有一说,乞我王与臣一道独角赦带在身边。此去访得孙膑实死,缴赦复旨;如访得不死,孙膑有诳君之罪,有赦在先,就好同来见驾。”齐王道:“得他果在,休说诳君,就有当死之罪,寡人亦尽赦之。”遂唤近侍取过文房四宝,御笔亲写一道赦书,付与鲁王。
鲁王辞驾,径入南平府,孙膑迎接。鲁王领旨入府,口称:“孙先生接旨。”孙膑命排香案,开读已毕,望阙谢了恩,再与鲁王见礼。孙膑道:“殿下,臣若在,庞涓一世不敢领兵出来,以此特掩过本命星,埋名诈死,赚他出来,传令三军,不可透露消息。庞涓若知臣在,他必逃窜回去,以后休想他出来了。”鲁王道:“孤知道了。”遂与孙膑入朝参见齐王。
齐王大惊讶道:“孙军师,你已死了三年,怎么今日还在?”孙膑道:“臣该万死。臣与庞涓有刖足之仇,庞涓若知道臣在世,永不兴师出来,故此掩星诈死,哄他出兵。臣如今领兵救韩,不要扯臣旗号,只扯鲁王与袁达旗号。臣隐在营中,暗地调兵,自有处置。”齐王准奏,打发张肖简先回奏韩王。
鲁王与孙膑出朝,带了袁达、李牧、独孤陈、吴獬、马升、须文龙、须文虎等,点齐人马,随即起程。众军行到一个旷野之地,孙膑传令把人马屯在这里,差袁达、李牧、独孤陈三将领一支兵到前面东北方去,劫些粮草来饷军。
三将得令,领兵径往东北方走,行了二十里,远远望见旗幡招展,粮草无数,金鼓齐鸣,拥出一支兵来。袁达纵马追上,大喝道:“来将是谁?带这粮草要往哪里去?”一将应道:“吾乃魏王驾下之臣徐甲,朝廷差我保太子毕昌驾,送粮草到庞驸马营中的。”袁达见徐甲背后有个少年将官,绣甲锦袍,手执大刀,知是太子毕昌。
袁达大喝道:“快把粮草尽行留下,放你去罢!”太子毕昌马上喝道:“胡说!朝廷粮草怎的为你劫去?”袁达道:“快留下便罢,不然教你两命尽丧吾手。”太子大怒,抡刀砍来。袁达举手来迎,两个交锋十数合,袁达舒过手抓住太子的狮鸾带,轻轻将他捉过马来,叫军士锁在囚车里。徐甲惊慌,只顾自己性命,飞奔逃回。李牧、独孤陈把魏国人马杀散,吩咐众军将粮草尽数抢了。
三将收兵回营,参见鲁王与孙军师,将交战、擒获、抢夺之事述了一遍。鲁王、孙膑大喜,吩咐军士把魏太子毕昌锁禁后营,日给茶饭,待拿了庞涓,方放他回国。当下把粮草分给众军,传令起营。且说徐甲逃回宜梁,入朝见魏王,就把粮草被劫、太子被擒细细奏了一遍。魏王大惊,吓得魂不附体。
众文武奏道:“启上我王,这都是庞驸马不是。比如当初领兵去伐齐,他倒不伐齐,指齐挟赵伐燕,反惹刀兵临城,直待纳降表,进辟尘珠与齐王,方才息得征战。如今又说伐齐,他又不去伐齐,指齐伐韩,不识何意?岂非庞驸马自招其祸?”魏王就差徐甲道:“寡人封一口剑与你,拿去交付庞涓。他若救得太子回朝,万事全休;救不得太子回来,不必来见寡人,教他自裁来报。”徐甲领旨,上马而去不提。
且说齐国兵马行到韩城,与庞涓营约有十里地安下营寨。孙膑遣袁达领兵征战,许败不许胜,差须文龙、须文虎执聚神旗站立营门料阵,见袁达败回,可把大旗连展三次,我在营中就好布法。二将得令,拿了聚神旗。三声炮响,袁达手执大斧,跨上龙驹,到魏营讨战。魏营哨马报入中军。庞涓闻知,领兵上马出阵。两家道下姓名,勒马交锋,大战三十余合。袁达诈败,拨马就走,庞涓在后紧追。
须文龙、须文虎营前看见袁达败回,将聚神旗连展三次。孙膑在营中见了,口诵六甲灵文,左手仗剑,右手一抖空拂,喝声:“退!”顷刻间离了本营退去二十里地。庞涓领兵追上,砍倒旗杆,把齐兵混杀一阵,拥进齐营,将齐营灶头数上一数,共数得十万三千五百。庞涓道:“齐兵果然浩大,灶头也有十万三千五百,不知共有多少人马?”遂吩咐众兵俱到齐营屯下。
军士来报,徐甲到了,庞涓叫请进来。徐甲入营相见,施礼坐下,就把太子被擒、粮草被劫说了一遍。又道:“今主公大怒,封一口剑与我,教我付驸马。如救得太子回朝,许驸马见驾;如救不得太子回朝,差驸马受剑自尽。”庞涓见说,大惊道:“有这样事!我即领兵取救太子。”遂飞奔出营。未知能救得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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