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书汇

  答马历山

  凡为学皆为穷究自己生死根因,探讨自家性命下落。是故有弃官不顾者,有弃家不顾者,又有视其身若无有,至一麻一麦,鹊巢其顶而不知者。无他故焉,爱性命之极也。孰不爱性命,而卒弃置不爱者,所爱只于七尺之躯,所知只于百年之内而已,而不知自己性命悠久,实与天地作配于无疆。是以谓之凡民,谓之愚夫焉者也。

  唯三教大圣人知之,故竭平生之力以穷之,虽得手应心之后,作用各各不同,然其不同者特面貌尔。既是分为三人,安有同一面貌之理?强三人面貌而欲使之同,自是后人不智,何干三圣人事!曷不于三圣人之所以同者而日事探讨乎?能探讨而得其所以同,则不但三教圣人不得而自异,虽天地亦不得而自异也。非但天地不能自异于圣人,虽愚夫愚妇亦不敢自谓我实不同于天地也。夫妇也,天地也,既已同其元矣,而谓三教圣人各别可乎?则谓三教圣人不同者,真妄也。“地一声”,道家教人参学之话头也:“未生以前”,释家教人参学之话头也:“未发之中”,吾儒家教人参学之话头也。同乎?不同乎?唯真实为己性命者默默自知之,此三教圣人所以同为性命之所宗也。下此,皆非性命之学矣。虽各各著书立言,欲以垂训后世,此不知正堕在好为人师之病上。千古英杰,其可欺乎!又安能欺之乎!噫!已矣,勿言之矣。

  承示私度数语,遂敢呵冻作答焉。窃谓象山先生自见“宇宙”二字,便信此心此理之无所不同,是生而知之圣人也。非从《七篇》中悟入也,特援《七篇》中语以自证据耳。若王先生乃自幼参玄,欲志于养生者,虽亦泛观释典诸书,总之未得而已。及病起入京,复得甘泉公商略白沙先生之学,然甘泉翁实实未得白沙之传也。王先生才气如此,肯甘心于死语,作醉梦人耶?则虽耳闻白沙之学,其神弗王,而故吾自在。直至龙场作宰,随从二人与己同时病卧乎万山之中,又思父亲见任留都太宰,万有不测,作万世罪人,颠倒困踣之极,乃得彻见真性。是困而知之圣人也,大非象山先生之比也。其屡屡设法教人先知后行,又复言知行合一,复言静坐,卒以“致良知”三字为定本。则以时方盛行朱学,虽象山先生亦不免数百年禅学之冤。呜呼!陆子静耳何曾闻一句禅语,目何曾见一句禅书乎?冤之甚矣,况王先生哉!反覆思惟,使人人知“致良知”三字出于《大学》、《孟子》,则可以脱祸,而其教亦因以行,此则王先生之善巧方便,千古大圣人所当让美,所当让德,所当让才者也。前此而白沙先生亦曾亲见本来面目矣,几曾敢露出半语乎?然非龙先生五六十年守其师说不少改变,亦未必靡然从风,一至此也。此则阳明王先生之幸,亦天下万世之大幸。然则先生虽曰“困而知”,然及其知之,一也。使当时有一毫四三教之心,亦终无入德之地矣。草草奉复,幸终教之!

  复马历山

  甚快活,甚自在,但形神离矣,虽有快活自在不顾矣。此自是恋臭皮囊者宜为之,非达人事也。

  且夫形、神,两物也,生即神寓,死即神离,神有寓有离,形有死有生,则神亦与形等耳。正所谓无始以来认贼为子者,好修者以为宝,是以徒劳而功;真修者以为贼,是以投诚而皈命。如公所言神,正所谓识,神千万劫被伊拖累,轮转六道,未尝暂歇者,顾反宝藏而快乐之耶?孰若一超直入如来地,庆幸何如!

  尽大地是一老众生耳,安有如许多事乎?既自负是老众生,安有明白,安有糊涂,安有起灭,安有自在?就天地如此,老众生亦如此;圣人如此,老众生亦如此。天地、圣人、老众生,同一杳然。

  与马历山

  昨所见教《大学》章,因有客在坐,未及裁答。

  窃谓《大学》者,大人之学也。夫人生八岁,则有小学,以听父兄师长之教语,所谓揖让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与夫今者百千万年先圣后贤之格言皆是也,皆不过为儿辈设焉者也。至十五而为大人,则有大人之学,岂复肯同于儿辈日夕甘受大人之涕唾乎?是故《大学》一书,首言大人之学焉。

  夫大人之学,其道安在乎?盖人人各具有是大圆镜智,所谓我之明德是也。是明德也,上与天同,下与地同,中与千圣万贤同,彼无加而我无损者也。既无加损,则虽欲辞圣贤而不居,让大人之学而不学,不可得矣。然苟不学,则无以知明德之在我,亦遂自甘于凡愚而不知耳。故曰:“在明明德。”夫欲明知明德,是我自家固有之物,此《大学》最初最切事也。是故特首言之。

  然吾之明德果安在乎?吾以谓其体虽不可见,而实流行充满于家国天下之间,日用常行,至亲至近,谁能离之?苟能即亲民以明吾之明德,则吾德之本明,不居然而可见乎?故又曰“在亲民”焉。

  夫道一也,学亦一也,今曰“在明明德”,而又曰“在亲民”,分明是两物矣,物则自然有本末。亲民以明吾之明德,虽曰一事也,然一事自有一事之终始,万事亦各有万事之终始。始终分而本末见,是二之也。道其可二乎哉!学其可二乎哉!是故要必有至善而为吾人所止之归焉,特人未易知此至善之止耳。知此至善之止,则自然定静安虑,而诸止自得矣。是故苟知所止,则明明德者不为空虚而无用,即明德而亲民之道已具;亲民者不为滥而无功,即亲民而明德之实自彰。苟未知所止,则明德为杂学之空虚,亲民为俗学之支离,胥失之矣,宁直二之云乎哉!

  是故大学之道,终归于至善之止,而以知止为极功,得止为效验云。然则学之而终身不得所止者,亦由未知所止故也。

  呜呼!知止其要矣,致知其功矣,此大人之学所以难在于知止也。师友父兄相与讨论而研究之,则无生之乐,无死之苦。千圣万贤,岂外是哉!

  与陆天溥

  承示足见上达真功,愧弟远离教席,不获时聆新得。既见头绪,即加猛火,使真金一出矿,不复至入矿,岂不伟哉!火力既齐,真性自见,正不宜放手也。甚喜甚慰!

  但所云满考事冗,及一二酬应为累,归之业力,则不敢奉命。当知业力即是道力,一切给由遣价事业,尽是日用火候,温养圣胎,无二无别。志道据德,依仁游艺,今之学宫匾以名斋,人人只是信口读过,不肯理会圣人吐心吐胆为人处,遂使恳切要领之言,翻为匾额剩赘无意味语,殊可笑耳!

  夫志道如志的,的在百步之外,尚尔遥远。据德则己得而据之,然日夜惶惶,犹恐侵夺,终非己有,与我犹二也。依仁则彼我不二矣,然犹未忘一也。到游艺时,则如鱼游水,不见其水;如水裹鱼,不见有鱼。自相依附,不知其孰为依附;尚无所依,而何据何志之有?尚无有仁,而何德何道之有?到此则遣价给由,种种皆艺也;由给价遣,皆游也。岂不平常!岂不奇妙!日用应缘,但如此做去,则工夫一片;工夫一片,则体用双彰;体用双彰,则人我俱泯;人我俱泯,则生死两忘;生死两忘,则寂灭现前。真乐不假言矣。

  孔子告颜子不改其乐,不改此也。程夫子寻孔、颜乐处,寻此处也。此乐现前,则当下大解脱,大解脱则大自在,大自在则大快活。世出世间,无拘无碍,资深逢源。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故学至游艺,至矣,不可以有加矣。管见如此,幸与诸友商之!

  与焦弱侯

  “说法教主”四字真难当。生未尝说法,亦无说法处;不敢以教人为己任,而况敢以教主自任乎?唯有朝夕读书,手不敢释卷,笔不敢停挥,自五十六岁以至今年七十四岁,日日如是而已。关门闭户,著书甚多,不暇接人,亦不暇去教人。今以此四字加我,真惭愧矣!

  因思每郡国志有“乡贤”则必有“名宦”,又有“流寓”者,以贤人为国之宝。有乡贤可载,则载乡贤,以为一邦之重;无乡贤,则载名宦,亦足以为此邦之重;若无乡贤,又无名宦,则载流寓之贤,亦足以重此邦。则如生者,虽不敢当说法之教主,独不可谓流寓之一贤乎?可与麻城之乡贤、名宦并声于后世矣,何必苦苦令归其乡也。是岂无忘宾旅与柔远人之意哉!果若是,则邵康节当复递归范阳,白乐天当复递归太原,司马光当复递归夏县,朱文公当复递归婺源,不宜卒葬于沙县之乡矣。生虽不敢上同于诸大贤,独不可比拟于诸贤之流寓乎?天下一家,何所而非乡县,恐不宜如此大分别也。

  且夫圣人通天下以为一身,若其人不宜居于麻城以害麻城,宁可使之居于本乡以害本乡乎?是身在此乡,便忘却彼乡之受害,仁人君子不如是也。既不宜使之说法为教主于麻城,而令其说法为教主于久去之乡县,是重他乡而藐视目前,亦又太远于人情矣!此等见识,皆生所不识,故敢与兄商之,以兄彼师也。

  与友人论文

  凡人作文,皆从外边攻进里去;我为文章,只就里面攻打出来,就他城池,食他粮草,统率他兵马,直冲横撞,搅得他粉碎,故不费一毫气力而自然有余也。凡事皆然,宁独为文章哉!只自各人自有各人之事,各人题目不同,各人只就题目里滚出去,无不妙者。如该终养者只宜就终养作题目,便是切题,便就是得意好文字。若舍却正经题目不做,却去别寻题目做,人便理会不得,有识者却反生厌矣。此数语比《易说》是何如?

  复陶石篑

  通州马侍御,经世才也,正理会出世事业而乏朋侣,然异日者断断是国家获济缓急人士。吉州太和王大行,非佛不行,非问佛不语,心无二念,动无杂思,他年一尊释迦是的;不然,亦上品化生矣。今世参禅学道,未见有勇猛精进过此者。承天之陈,旧日徽州太守也,用世事精谨不可当,功业日见赫,出世事亦留心,倘得胜友时时夹持,进未可量。此京师所亲炙胜我师友如此,其余尚多,未易笔谈。梅客生虽眼前造诣胜是三公,但负其奇迈,少许可,亦终为经世士耳。

  接手教即同见面,接见令兄即同见公。外《净土诀》一本附奉。

  与方初庵

  弟自二月初回湖上之庐,即欲附一书奉慰,素无鸿便,又不见有宁州使者,是以到今也。

  《征途与共》一册,是去冬别后物,似妥当可观,故久欲奉,不能得奉。今春湖上纂《读孙武子十三篇》,以六书参考,附著于每篇之后,继之论著,果系不刊之书矣。夏来读《杨升庵集》,有《读升庵集》五百叶。升庵先生固是才学卓越,人品俊伟,然得弟读之,益光彩焕发,流光于百世也。岷江不出人则已,一出人则为李谪仙、苏坡仙、杨戍仙,为唐、宋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余琐琐别录,或三十叶,或七八十叶,皆老人得意之书,惜兄无福可与我共读之也。

  然兄居位临民,亦自有真功德,日积月累,以行菩萨发慈悲、布弘愿之事,又非鄙野抱空文无实用者之比矣。知州为亲民之官,宁州为直隶之郡,江西为十三省之首。且五品之禄不薄,一日有禄,可以养吾积德累行之身;大夫之官亦尊,一日居尊,得以行吾积德累行之政;五十之年不大,时正穷壮,正好施吾泽民报主之实:盖皆有志者之所忻望而不能得者。汉时为吏,至长子孙,亦以其施泽于民者易也。据近民之位,行易施之泽,又何求乎?观音菩萨以救苦救难为事业,唯恐不得,正今日之谓矣。若谓同时登第者今为宰辅,为卿相,次亦为都堂、巡抚,未免忻羡怨尤于中,则市井人耳,岂可以语于兄之前哉!则假道学人耳,岂可以语于卓吾子之友之前哉!二月初间所欲闻之兄者,即此也,愿兄勿以迁转为念,唯以得久处施泽于民为心。则天地日月,昭鉴吾兄,名位不期高而自高,子孙不期盛而自盛矣,非诬饰之词也。

  且久处则禄有余赢,亦可以分给宗族友朋之贫者。我虽贫,然已为僧,不愁贫也,唯有刻此二种书不得不与兄乞半俸耳。此二书全赖兄与陆天溥都堂为我刻行,理当将书付去,然非我亲校阅入梓,恐不成书耳。兄可以此书即付陆都堂。《豫约》真可读,读之便泪流,老子于此千百世不得磨灭矣。恨恨!快快!

  复陶石篑

  心境不碍,非是意解所到。心即是境,境即是心,原是破不得的,惟见了源头,自然不待分疏而了了在前矣。翁之清气自是见性人物,翁之定力自是入道先锋,然而翁之资质禀赋原不甚厚,则此生死一念决当行住坐卧不舍。读经看教,只取道眼,再不必急求理会,以自有理会得时也。时来如今日春至,雪自然消,冰自然泮,学道之人宜有此等时候。

  生因质弱,故尽一生气力与之敌斗,虽犯众怒,被谤讪,不知正是益我他山之石。我不入楚被此万般苦楚,欲求得到今日,难矣。此观世音菩萨与我此地,赏我此等人,故我得断此尘劳,为今日安乐自在汉耳。

  文殊话乃得道后所谓无师自悟,尽是天然,外道者不可不览。此事于今尚太早,幸翁只看“父母未生前”一语为急,待有下落,我来与翁印证。近老刻留览,当如命批请。

  寄焦弱侯

  我当时送顾中丞入贺,复携妻室回府,此时已将魂灵付托顾君入京邸去矣。数月间反反覆覆,闭门告老,又走鸡足,虽吾宜人亦以我为不得致其仕而去而闷也。及已准告老矣,又迟回滇中不去,遍游滇中山,吾岂真以山水故舍吾妻室与爱女哉!此时禁例严,差遣官员俱不敢留滞过家,决知顾当急急趋滇也,是以托意待之一再会耳。

  果得一再会,乃别。别至贵州乌撒,闻顾转浙少参,复留乌撒一月余日待之,度得方舟并下泸、戎也,我岂真以李将军为堪托哉!不过假此为名耳。乃宜人又以我为舍不得致其仕而去也。呜呼!此等贤妻尚不可告以衷曲,叫我传语何人哉!今日略为道破,亦不得已焉耳。顾虽聪明具眼,又安能知吾心哉!世间胜己者少,虽略有数个,或东或西,或南或北,令我终日七上八下。老人肚肠能有几许,断而复续,徒增郁抑,何自苦耶!是以决计归老名山,绝此邪念,眼不亲书,耳不闻人语,坐听鸟鸣,手持禅杖,以冷眼观众僧之睡梦,以闲身入炼魔之道场,如是而已!

  答友人书

  七十之人,亦有何好而公念之,而群公又念之乎?多一日在世,则多沉苦海一日,诚不见其好也。虽公等常存安老之心,然其如风俗匈奴何哉!匈奴贵少壮而贱老弱,况鳏寡孤独合四民而为一身者哉!所喜多一日则近死一日,虽恶俗亦无能长苦吾也。

  承论逐日课程,所谓富贵学道难,信矣。第此事甚不容易,甚不容易。昔人有云:“我图数千户之侯,尚以为至艰;而君欲图作佛,不亦异乎!”虽然,此等说话祗可向吾无志老子一人道耳,以语公与群公之前,不以为诞,则必以为痴矣。然唯公等能听老人妄语,能以能而问不能,决不以我为诞为痴也。往者布施,尽是佛光,信受保不虚者。昔人谓念佛有折摄、忻厌二门:非忻彼厌此不生西方,非一佛此折一佛彼摄不生西方。余谓参禅亦然。不真实厌生死之苦,则不能真实得涅之乐。愿公等真见此乐始可。

  复焦弱侯

  丁公此举大快人意!大快生平!亦大有功于朝廷矣。从此大有儆省,大有震惧,不敢慢法以自作殃,何可当哉此疏也耶!

  兄事烦冗,且仍旧家食,千万勿以山中人为念!出家儿到处有一口饭吃,到处有施主,且将就度暑,稍凉即来归也。见杨复老,道仆致谢念我!

  与周友山

  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等不出死,反等出祸。然祸来又不即来,等死又不即死,真令人叹尘世苦海之难逃也。可如何?但等死之人身心俱灭,筋骨已冷,虽未死,即同死人矣。若等祸者,志虑益精,德行益峻,磨之愈加而愈不可磷,涅之愈甚而愈不可淄也,是吾福也。

  夫福来何以受之乎?唯有礼三宝,塑佛诵经,以祈国泰民安,主寿臣贤而已。又何以销之乎?唯有撙节刻厉,昼夜读书,期与古先圣哲合德而已。夫既以此受福,又以此销福,则祸来又何必避,苦海又安知不是我老者极乐之处耶!

  今贝经已印有几大部矣,佛菩萨、罗汉、伽蓝、韦驮等又已俨然各有尊事香火之区矣,独老子未有读书室耳。欲于佛殿之后草创一阁,阁下藏书并安置所刻书板,而敞其上以备行吟讽诵,兄能捐俸助我乎?三品之禄,一年助我,两年贻厥孙谋,未为不当也。

  与方伯雨

  雪松昨过此,已付《焚书》、《说书》二种去,可如法抄校付陈家梓行。如不愿,勿强之。

  《阳明先生年谱》及《抄》在此间梓,未知回日可印行否,想《年谱》当有也。此书之妙,千古不容言。《抄选》一依《年谱》例,分类选集在京者,在龙场者,在南赣者,在江西者,在庐陵者,在思、田者,或书答,或行移,或奏请谢,或榜文,或告示,各随处附入,与《年谱》并观,真可喜。士大夫携之以入扶手,朝夕在目,自然不忍释去,事上使下,获民动众,安有不中者乎?唯十分无志者乃不入目,稍有知觉能运动,未有不发狂欲大叫者也。待我回日,决带得来。

  佛屋既有条序,可喜可喜!我回,肖川决欲同来。来则自能寻房以居,不待尔等之忙也。雪松去,曾寄银二两与鼎甫、怀捷用,内分二钱与怀珠,三钱与三小僧分用。袁中夫有小厮名可用者,最老实,可留住。

  我此处又读《易》一回,又觉有取得象者,又觉我有稍进处。可知人生一日在世未死,便有一日进益,决无有不日进之理;不有日进,便是死人。虽然,若是圣人,虽死去后与活时等,决时时进。唯时时进,故称不死底人。

  复丘长孺

  仆病一月余矣,大抵旦暮且辞世也。闻有新刻,眼且未见,书坊中人落得不闻仆踪影,且去觅利得钱过日,何苦三千余里特地寄书与我耶?实无之,非敢吝。

  兄欲往朝鲜属国观海邦之胜概,此是男儿胜事。然兄之往,直为资斧计耳。特地寻资斧于朝鲜,恐徒劳,未必能济兄之急也。虽然,事亦难料。途间只恐逢着微生亩,渠必说些无意味言语,或呼兄而告曰:“丘何为栖栖者耶!无乃为佞乎?”千万勿听之!过无终,有田子泰之墓。若果有田子泰之忠义,何愁贫也,曹武帝固不能封之以一国矣。若果有伯夷、叔齐之让位,则文王且将大烹以养之,亦贫不得他也。夷、齐、田畴,兄所不屑,想必有班定远之才烈矣,且试观之。可富可贵,可贫可贱,可生可杀,乃可以游于世。

  病甚,偶尔作答。数日后,当往湾中就医,想来时未可得会。据案草草,幸台照!

  与焦弱侯

  李如真四月二十六日书到黄安,知兄已到家,藏器待时,最喜最喜!此时正热,稍凉不知便可乘兴扁舟入楚不?得一相见,快乐何如!如真相见,想悉旅怀。

  当接到兄京信时,时夜雷雨,山中偶感事作二绝句,便去,亦可以见古今豪贤之感也。

  秣陵人去帝京游,可是隋珠复暗投。昨夜山前雷雨作,传君一字到黄州。

  独步中原二十秋,剑光长射斗间牛。丰城久去无人识,早晚知君已白头。

  尊翁老况何似?但能养志,不妨少九鼎之味也,况素淡其平生乎!如真已到家,其乐可知,兹亦不复赘渎,但道别后相忆最苦耳。北陵先生当亦时晤,热甚,亦不暇作书问上。? 庵到京任不?前寄去二《解》,彼时以兄尚未可归,故先寄丈令送兄览教,二《解》不知有当兄心不?《南华》如可意,不妨刻行;若未也,可即付之水火。闻时君就居翰兄宅,最得。许兄尚在和州馆中乎?和州丁艰,尚不得便附吊去。

  复李士龙

  名利无兼得之理。超然于名利之外,不与利名作对者,唯孔夫子、李老子、释迦佛三大圣人尔。舍是,非名即利,孰能免此,而可以同不同自疑畏耶!但此事无兼得之理,欲名而又利,与好利而兼名,均为不智,岂以兄宗孔为道学先生一生矣,而顾昧此义耶?若七十三岁而令人勿好利,与七十六岁而兼欲好名,均为不智,均为心劳日拙也。幸兄详之,单择其一可矣。

  答刘敬台

  五台天下名山,又是文殊菩萨道场,即身在异域不能履其地者,犹神以游之,乃咫尺而甘心退托,其无志可知也,公何恕我甚也?

  叠辱盛教,愧感!愧感!素饭过于香积,非即文殊化见欲以饭维摩乎?公今真文殊也。既饱德,益不愿见五台文殊矣。

  与周友山

  诸侍者恐我老而卒急即世,祸及之,因有《豫说戒约》数条,不觉遂至二十余叶。虽只豫为诸侍说约,而末遂并及余之平生,后人欲见李卓老者,即此可当年谱矣。日者有友欲为命梓,若梓出则卓吾纵无外护,亦永远可住龙湖。盖言语真切至到,文词惊天动地,人自爱而传,哀而怜我,惜其稿在彼处耳。兄如欲见,径从彼索,便知老子之心苦矣。

  住居隔县三十余里,终岁经年未尝接见一人,闻有骂我“递解回籍”之语,便以为至当。谓“不递解此人,我等终正不得麻城风化”,不知孤远老叟化饭而食,安坐待毙,于风化何损也!彼其口出“正风化”之语者,皆其身实大坏风化之人。噫!已矣,勿言之矣,于老子无与矣。但老子出家人也,出家之人所如之地,兴尽则去,岂待不合!今也不但不合,又已如此如此矣,此而不去,亦真无耻者。然我若去,何须递解;我若不去,亦无人解得我去也。何也?我老矣,可以死矣,不须去也,又何递解以去乎?

  又我性本柔顺,学贵忍辱,故欲杀则走就刀,欲打则走就拳,欲骂则走而就嘴,只知进就,不知退去,孰待其递解以去也!盖此忍辱孝顺法门,是我七八岁时用至于今七十岁,有年矣,惯用之矣。不然,岂其七十之老,身上无半文钱钞,身边无半个亲随,而敢遨游旅寓万里之外哉!盖自量心上无邪,身上无非,形上无垢,影上无尘,古称“不愧”“不怍”,我实当之。是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日与世交战而不败者,正兵在我故也。正兵法度森严,无隙可乘,谁敢邀堂堂而击正正,以取灭亡之祸欤!

  《观音问》中有二条佛所未言,倘刻出,亦于后生有益。此间澹然固奇,善因、明因等又奇,真出世丈夫也。男女混杂之揭,将谁欺,欺天乎?即此可知人生之苦矣。此身不向今生度,更来出世为人,殆矣!鳏寡孤独,圣人所矜;道德文章,前哲不让。山居野处,鹿豕犹以为嬉,而况人乎?此而不容,无地可容此身矣。故知学出世法真为生世在苦海之中,苦而又苦,苦之极也,自不容不以佛为乘矣。

  与焦弱侯太史

  此月初一日,弟已随柳老与定林、无念诸僧同登江舟,欲直至建昌,然后由浙江至秣陵会兄,大叙所怀矣,乃忽尔疾作,遂复还旧隐。此点点机会亦且不得如愿,弟于世间友朋缘薄,已可知也。今诸公既往,若相聚处少我一人,岂不恨哉!昨阅《近子集》,深叹此老日进一日,脱化如此,故知人不可以无年也决矣。弟岂遂以此一病遽长别乎!若幸获愈,决以此秋杪相见也。如能来一同上路,更所驰望,但未敢期耳。

  日者如真寄我《笔乘》二册,中间弟所读者过半相合,亦又以见兄于友朋无微善而不彰也。然其如弟之大言不惭,空负知人之明何哉!

  楚侗令师近有《二鸟赋》,兄曾见否?弟实感此老不忘我针砭也,当时遂妄肆批题,缴而还之,又有数字附克明呈上。今并述之于兄,以为当否何如?

  侗老作用,乃大圣人之作用,夫谁不信之者,纵非自心诚然,直取古人格式做去,亦自不妨,如隋王通氏岂非千古人豪乎!但欲以此作用教人,必欲人人皆如此作用,乃为圣人大用,则是本等阔大之样翻成小样去矣。是以承教中戏为题刺,亦无已之意也。入京幸执此呈上,便见区区千里之来,本无所求,有莫知其然而然者。剥肤拐腹,虽罗江亦未能如余之真切苦心也,亦可谓愚矣!江乃状貌一似救焚拯溺之人耳,大抵自求快活者,又安肯到处与人作对头耶!但不如此则终无自成之期,亦终无成人之期。说到此,又翻令人思近老与侗老之为得也。

  克明初七日已入京去。世间豪士不多得,得一豪士又祗如是过日,此临济门下所以毕竟无临济儿也。三圣兴化,亦仅仅当门户耳。

  夫所贵乎讲学者,谓讲此学耳。今不讲此学,而但教人学好,学孝学悌,学为忠信,夫孝悌忠信等岂待教之而能乎?古人即孝悌等指点出良知良能以示人,今者舍良知而专教人以学孝学悌,苟不如此,便指为害人,为误后生小子,不知何者为误害人乎!则自古圣人皆误害人之王矣,可胜叹哉!

  孔子教人,教人求仁,惟求之而不得,则无可奈何。待价而沽、不欲求售者,以天下之无豪杰也。求豪杰必在于狂狷,必在于破绽之夫。若指乡愿之徒遂以为圣人,则圣门之得道者多矣。此等岂复有人气者,而尽指以为圣人,益可悲矣夫!

  与吴得常

  学道人脚跟未稳当,离不得朋友;脚跟既稳当,尤离不得朋友。何者?友者有也,故曰道德由师友有之,此可以见朋之不可离矣。然世间真友难得,而同志真实友尤其难得。古人得一同志,胜于同胞,良以同胞者形,而同志者可与践其形也。孔、孟走遍天下,为着甚么?无非为寻同志焉耳。

  昨见佘常吉,诚是足下同志,从此日夕不离,真实参究大事,未有不同明者。然无常迅速,时不待人,愿与常吉勉之!

  答来书

  来书云:“昨巡道史临县,即对士大夫说:“李卓吾去否?此人大坏风化,若不去,当以法治之。’”又一书云:“今日所闻比前日所言更多,非纸笔能悉。但知史道与耿叔台极厚,当初做知县时,受叔台莫大之恩,到京以叔台故,拜天台执门生礼。今日又从黄安看叔台、天台而来,即对众说此话。以故,乡士夫等皆信此说,不干尚宝事也。”又一书云:“闻克念有书问周二鲁,二鲁回书甚辨其无:“龙湖伽蓝可表。他先与耿有隙之时,京中人为耿一边者,我百计调护卓老;为卓老一边者,我百计调护侗老,为他费了多少心力,今日乃遭此。随他打我骂我,我只受而不报。’”

  余见此三书,因答之云:此冯亭之计也。耿叔台为人极谨慎,若谓史道有问,叔台不辨有无则可,若说叔台从而落井下石害我,则不可。盖彼皆君子路上人,决无有匿怨友人,阳解阴毒之事。又我与天台所争者问学耳。既无辨,即如初矣,彼我同为圣贤,此心事天日可表也!

  答马侍御

  仆老矣,唯以得朋为益,故虽老而驱驰不止也。盘山古佛道场,宝积普化,高风千古,何幸得从公一游耶!时见太丘,令人心醉纪、群之间,又不意孔北海因是而获拜两益之友也。已买舟潞下,迩龙门即先登矣。先此奉复不备。

  与耿楚倥

  世间万事皆假,人身皮袋亦假也。然既已假合而为人,一失诚护,百病顿作,可以其为假也而遂不以调摄先之,心诚求之乎?今日之会,调剂之方也,要在兄心诚求之耳。此成己成物一体之学,侗老所以真切示人者,兄独不闻之乎?若谓大休歇人到处自在,只好随时着衣吃饭度日,则孔圣何以汲汲,孟氏何以遑遑,达摩不必东度,青牛不之流沙。从前祖师棒喝交驰,建立道场,作人天眼,尽为没来由底汉矣。此必有不容自已者。韩子曰:“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他是文儒,尚是道此,况以贤圣自命者哉!知已终日钓台,整顿收拾十分全力,用之友朋,而推其余者以理纷杂,此正所望以承先圣者。恐诸公未悉,故于此日独申明之云。

  与城老

  本选初十日吉,欲赴沁水之约。闻分巡之道欲以法治我,此则治命,决不可违也。若他往,是违治命矣,岂出家守法戒者之所宜乎!止矣!止矣!宁受枉而死以奉治命,决不敢侥幸苟免以逆治命,是的也。

  大抵七十之人,平生所经风浪多矣。平生所贵者无事,而所不避者多事。贵无事,故辞官辞家,避地避世,孤孤独独,穷卧山谷也。不避多事,故宁义而饿,不肯苟饱;宁屈而死,不肯幸生。此其志颇与人殊。盖世人爱多事,便以无事为孤寂;乐无事,便以多事为桎梏。唯我能随寓而安,无事固其本心,多事亦好度日。使我苟不值多事,安得声名满世间乎?自天台与我再合并以来,一年矣,今又幸有此好司道知我,是又不知何处好风吹得我声名入于分巡之耳也。为之忻幸者数日,更敢往山西去耶?只有黄安订约日久,不得不往。原约共住至腊尽,兄无事可与凤里送我到彼。盖黄安去此不远,有治命总不曾避;若山西则出境远矣,治命或不得达,是以决未敢去。

  再为我谢东里公肯念我,为我辨释。生非木石,岂能忘恩哉!但谓湖上之筑皆出友山,则诬友山甚矣。友山鄙吝不堪,此处不曾舍半分,唯维摩庵是友山七十金全物耳,所费之数只此矣。此湖上筑皆四方大贤及京师尊贵闻有塑佛功德,争捐俸而来,以图福报,岂生真有德以感动之耶!然亦不满革车之数,所赖众僧出力,一人可当人家二十人,买办便宜,一件可抵人家二十件,以此用财少而成功倍耳。既幸落成,佛光灿然,正拟请东公诸公来游,而忽有沁水之招,是以暂已;今有治命,则远出不成,请诸公尚有日也。

  与耿克念

  我欲来已决,然反而思之,未免有瓜田之嫌,恐或以我为专往黄安求解免也,是以复辍不行,烦致意叔台并天台勿怪我可。

  丈夫在世,当自尽理。我自六七岁丧母,便能自立,以至于今七十,尽是单身度日,独立过时。虽或蒙天庇,或蒙人庇,然皆不求自来。若要我求庇于人,虽死不为也。历观从古大丈夫好汉尽是如此,不然,我岂无力可以起家,无财可以畜仆,而乃孤孑无依,一至此乎?可以知我之不畏死矣,可以知我之不怕人矣,可以知我之不靠势矣。盖人生总只有一个死,无两个死也,但世人自迷耳。有名而死,孰与无名?智者自然了了。

  答友人

  承示《一贯说》,客生称其高出俗儒万倍,诚然哉!二祖《信心铭》有曰:“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余谓本无一,又何守乎?一与二为对,既有一,即便有二,以至十百千万而不可穷。生死相续,无有穷了,正是坐在生死窟中,而谓能了生死,吾不信也。此乃落下一枝以告曾子,原不是告颜回语。告颜回直告以克己。克已者,无己也。无己可克,故曰克己。呜呼!无己,尽之矣。若曾子岂可语此,苟不告以一贯,便无可执,便无所守。是以颜子没而其学遂亡,故曰“今也则亡”,是绝学也,是以哭之恸也。不然,曾子、子思等皆在,何曰“今也则亡”乎?愿细审之,莫曰颜子难继而自委也!

  与弱侯焦太史

  自去秋八月定林到此,得接翰教,今十余月矣。四序再更,而音耗缺然,兄其不复教我乎?然弟之念兄深矣。

  定林自到此,便住天中山,无说无言,紧守关门,一如在京时候。然向虽未得活,犹成一死和尚也;今则弄成一个不死不活和尚矣,岂不哀哉!虽是根器生就,亦是志气全无。今姑俟之,或陶熔之久,更得成就一不死汉,未可知耳。

  此间自八老去后,寂寥太甚,因思向日亲近善知识时,全不觉知身在何方,亦全不觉欠少甚么,相看度日,真不知老之将至。盖真切友朋,生死在念,万分精进,他人不知故耳。自今实难度日矣!

  去年十月曾一到亭州,以无馆住宿,不数日又回。今年三月复至此中,拟邀无念初入地菩萨、曾承庵向大乘居士,泛舟至白下与兄相从,遍参建昌西吴诸老宿。重念龙老没矣,近老亦又老矣,五台老未知仕止如何;兄以盖世聪明,而一生全力尽向诗文草圣场中,又不幸而得力,所嗜好者真堪与前人为敌,故于生死念头不过一分两分,微而又微也,如此,又当处穷之日,未必能为地主,是以未决。所幸菩萨不至终穷,有柳塘老以名德重望为东道主,其佳婿曾中野舍大屋以居我,友山兄又以智慧禅定为弟教导之师,真可谓法施、食施、檀越施兼得其便者矣。此夏当从此度日,未得会兄也。

  然念兄实不容不与弟会者,兄虽强壮之年,然亦几于知命矣,此时不在念,他年功名到手,事势愈忙,精力渐衰,求文字者造门日已益众,恐益不暇为此矣。白下虽多奇士,有志于生死者绝无一人,祗有庵一人稍见解脱,而志气尤劣。彼何人斯,亦欲自处于文学之列乎?他年德行不成,文章亦无有,可悲也!夫文学纵得列于词苑,犹全然于性分了不相干,况文学终难到手乎?可笑可笑!可痛可痛!虽然,彼人不知自痛而我乃为之痛,亦可痛可笑也已!虽然,亦要之知自痛耳。功名富贵等,平生尽能道是身外物,到此乃反为主而性命反为宾矣。我与兄相处,惟此一事,故不觉重叠如此,幸终教之!

  《法界观》幸与我一部,付常觉来。定林亦相从在此。

  又

  高使至,闻尊大人果尔,则老人已得所矣,兄之大孝亦自当从时称举也。时未暇称奠,待高使回,当致微敬。此间事,舍亲到具能言之。

  侗老入京后有书来,甚与诸老相契,盖向时有闻名而未见面者,至是更加景仰。以其平怀不作风浪,即此可知侗老之养矣;而朝廷得人之庆,岂不更可喜哉!以兄乐闻,故并及。所可惜者,楚倥已作古人矣!兄丧葬毕,须到此一哀之,弟便随兄还白下也。余无言。

  答李惟清

  此间供养甚备,即是诸公之赐矣。既承供养,又受折礼,毋乃太贪饕乎!将留之以为回途之费,则衡湘既接我来,自然复送我去,又不须我费念也。若留阿堵于囊中,或有旅次之虞,怀资之恐,重为兄忧,未可知矣。幸察余之真诚,使得还璧。

  答梅琼宇

  承念极感!生所以出家者,正谓无有牵挂,便于四方求友问道而已。而一住黄、麻二邑,遂十六载,可谓违却四方初志矣。故晋川公遣人来接,遂许之。又以此老向者救我之恩不敢忘,相念之勤不能已,可去之会又适相值也。

  然友山爱我之心甚于晋老,知己之感亦甚于晋老,其救我之恩虽晋老或未能及,何也?耿门三兄弟,皆其儿女之托,至亲也;天台又其严事之师;楚倥又其同志之友;若叔台之相与亲密,又其不待言者也。夫论情则耿门为至重,论势则耿门为尤重,乃友山顿舍至重之亲不顾,尤重之势不管,而极力救护一孤独无援之老人,则虽古人亦且难之,恐未易于今人中求也。乃今以友山故,幸得与天台合并,方出苦海即舍而他去,则生真忘恩负义之人矣,是岂友山盖精舍以留生之本意哉!是以生虽往山西,断必复来。宁死于此,决不敢作负恩人也。

  本约以是月初十往,开春便回,不意又闻史道欲以法治我,是又天不准我往山西去也,理又当守候史道严法,以听处分矣。想晋老闻之,亦能亮我。草草奉复,幸一照!

  与焦漪园

  空庵上人去后,鸿便杳然,想近日又为北上计矣。时事转眼即变,人生易老,何自苦乃尔!自欲为子孙不可动之谋,而自身不可有,则诚可笑哉!

  如真兄近况何如?侗老道有书促之至天窝,恐此兄缠缚,亦难出门。定林不可不来也,来即为久住之计,非惟佞佛有场,坐禅有所,且侗老亦知爱之,不以方外生憎也。烦为促之一至,万万!

  如真兄欲以李、杨旧稿见遗,至今未到。北陵先生年高矣,近亦何状耶?千里阻隔,徒尔梦寐,非但孤寂无闻,偶开书帙欲以散闷,而奇字奥义,无从问卜,反增闷耳。譬如六家各为一家,而以名家为礼官,则是儒家之一支,不成家矣。太史氏谓使人俭而善失真,善失真是也,俭岂礼官事乎?墨家以强本节用为教,故以俭为家。孟氏以兼爱辟之,又从俭上推一层,是说墨之枝叶,何以服墨之心哉!幸略推言之以教我!诸如此者殊多,笔端难形,故不尽楮。

  与耿克念

  前书悉达矣,嫌疑之际,是以不敢往,虽逆尊命,不敢辞。幸告叔台与天台恕我是感!

  窃谓史道欲以法治我则可,欲以此吓我他去则不可。夫有罪之人,坏法乱治,案法而究,诛之可也,我若告饶,即不成李卓老矣。若吓之去,是以坏法之人而移之使毒害于他方也,则其不仁甚矣!他方之人士与麻城奚择焉?故我可杀不可去,我头可断而我身不可辱,是为的论,非难明者。

  答骆副使

  某粗疏无用人也,又且傲慢好自用。夫自用则不能容物,无用又不能理物,其得尔三载于滇中者,皆我公委曲成全之泽也。物犹知感,而况人乎!优游以来,终年兀坐,户外事无知者,是以无由致私祝于下执事也。乃过辱不忘,自天及之,何太幸!何太幸!寂寞枯槁,居然有春色矣。

  新邑僻陋实甚,然为居食计,则可保终老,免逼迫之忧。何者?薪米便也。若为学道计,则豪杰之难久矣,非惟出世之学莫可与商证者,求一超然在世丈夫,亦未易一遇焉。是以开春便理舟楫,动远游之兴,直下赤壁矶头矣;而筋力既衰,老病遽作,不得已复还旧隐,且贱眷为累,亦未易动移也。则其势自不得不闭户独坐,日与古人为伴侣矣。重念海内人豪如公者有几,不知何时按临此土,俾小子复遂抠趋之愿,乃以近年学古所获者一一请正于大方也。

  答周友山

  我因人说要拆毁湖上芝佛院,故欲即刻盖阁于后,使其便于一时好拆毁也。芝佛院是柳塘分付无念盖的,芝佛院匾是柳塘亲手题的,今接盖上院,又是十方尊贵大人布施俸金,盖以供佛,为国祈福者。今贵县说喈者不见舍半文,而暗嘱上司令其拆毁,是何贤不肖之相去远乎!

  我此供佛之所,名为芝佛上院,即人间之家佛堂也,非寺非庵,不待请旨敕建而后敢创也。若供佛之所亦必请旨,不系请旨则必拆毁,则必先起柳塘于九原而罪之。又今乡宦财主人家所盖重帘、画阁、斗拱诸僭拟宸居者,尽当拆毁矣,何以全不问也?

  与焦弱侯

  六月初,曾有书托承差转达,想当与常顺先后到也。日来与刘晋老对坐商证,方知此事无穷无尽,日新又新,非虚言也。王龙先生新刻全部,真是大了手好汉,可谓三教宗师,可惜生同其时者徒贵耳而贱目,使今日有室迩人远之叹耳!京中有聪明汉子否?但得回此心向般若门中,即为幸事,勿太责备也!

  黄冈涂明府先生与刘晋老往复教言二纸,便中附上请正,便知弟此伏中甚有得朋之益,快活不可当,故虽热不觉热矣。余无言。

  与马伯时

  外人言语难信,昨史道只对邓东里一问耳,虽有问,不甚重也,而好事者添捏至于不可言。何足道!何足道!但恐我辈自处实有未是,则自作之孽将安所逃乎?今唯有学佛是真学佛,做人是真做人便了。若犯死祸,我自出头当之,不敢避也。

  我此一等与世上人真不同,设有一点欺心罪过,愧死久矣,不待他人加一言也,况加以法耶!故我一生只是以法自律,复依律以治百姓,是自律最严者莫我若也。但自律虽严,而律百姓甚宽。今自律之严已七十载矣,环视大地众生,再无有一人能如我者矣,谁敢不以律处我而妄意逐我耶?

  朝廷之法:死有死律,军有军律,边远充军有边远充军律,口外为民有口外为民律。非军非民,只是递解回籍,则有递解回籍律;年老收赎则又有收赎律。我今只知恭奉朝廷法律也。要如律,我乃听。如律必须奏上请旨,虽有司道官,不请旨而敢自擅天子之权乎?

  与潘雪松

  汪鼎甫读书人也。会读书,又肯读书,正好在此读书,而家人来催回赴试矣。试中当自识拔,不劳公汇荐,但劳公先容也。

  鼎甫沉潜朴实,似一块玉,最好雕琢,愿公加意砻砺之,毋以酸道学灌其耳、假道学群侣汩其未雕未琢之天也!

  与李惟清

  日者之来,承诸公赐顾,仆以山野樗散之人当之,太折福矣!夫承顾不敢不拱候,利见大人也;承赐不敢不权拜受,不敢为不恭也。今已数日也,身既无入公门之礼,而侍者又皆披缁之徒,虽欲躬致谢而亲返璧,其道固无由也。计惟有兄可能为我委曲转致之,庶诸公不我怒,或不我罪云耳。谨将名帖并原礼各封识呈上,幸即遣的当人,照此进入,免致往还,使老汉为虚让是感!

  与马伯时

  热极,未敢出门。闻一夏殊健,可喜耳。欲知南中诸友近息,此三书可大概也。看讫幸封付大智发还!君家有信,并附上。

  所喜者,南中友朋愈骂愈攻而愈发愤。此间朋友未能三分忠告,而皆欲杀我矣。然则人之真实,志之诚切,气之豪雄,吾矢发必中,皆可羡者。何也?彼初非有所为而兴,特无朋友攻击,未免怠缓,故一激即动如此耳。然则为名与为利者,虽日在讲学之列,无益矣。

  与焦漪园太史

  无念既入京,便当稍留,何为急遽奔回?毒热如此,可谓不自爱之甚矣!此时多才毕集,近老又到,正好细细理会,日淘日汰,胡为乎遽归哉!岂自以为至足,无复商度处耶?天下善知识尚未会其一二,而遂自止,可谓志小矣!

  心斋刻本璧入,幸查收!此老气魄力量实胜过人,故他家儿孙过半如是,亦各其种也。然此老当时亦为气魄亏,故不能尽其师说,遂一概以力量担当领会。盖意见太多,窠臼遂定,虽真师真友将如之何哉!《集》中有与薛中离诸公辩学处,殊可笑咤,可见当时诸老亦无奈之何矣。所喜东崖定本尽行削去也,又以见儒者之学全无头脑。龙先生非从幼多病爱身,见得此身甚重,亦不便到此;然非多历年所,亦不到此。若近先生,则原是生死大事在念,后来虽好接引儒生,着《论语》、《中庸》,亦谓伴口过日耳。故知儒者终无透彻之日,况鄙儒无识,俗儒无实,迂儒未死而臭,名儒死节名者乎!最高之儒,名已矣,心斋老先生是也。一为名累,自入名网,决难得脱,以是知学儒之可畏也。

  周濂溪非但希夷正派,且从寿涯禅师来,分明宗祖不同,故其无极、太极、《通书》等说超然出群。明道承之,龟山衍之。横浦、豫章传之龟山,延平复得豫章亲旨,故一派亦自可观,然搀和儒气,终成巢穴。独横浦心雄志烈,不怕异端名色,直从葱岭出路。慈湖虽得象山简易直截之旨,意尚未满,复参究禅林诸书,盖真知生死事大,不欲以一知半解自足已也。至阳明而后,其学大明,然非龙先生缉熙继续,亦未见得阳明先生之妙处。此有家者所以贵于有得力贤子,有道者所以尤贵有好得力儿孙也。

  心斋先生之后,虽得波石,然实赖赵老笃信佛乘,超然不以见闻自累。近老多病怕死,终身与道人和尚辈为侣,日精日进,日禅日定,能为出世英雄,自作佛作祖而去,而心斋先生亦藉以有光焉故耳。故余尝谓赵老、罗老是为好儿孙以封赠荣显其父祖者也,王龙先生之于阳明是得好儿子以继承其先者也。文王虽至圣,得武、周而益显;怀让虽六祖之后已降称师,乃其传之马大师,仍复称祖。吾以是称诸老可谓无遗憾。今所未知者,阳明先生之徒如薛中离之外更有何人,龙之后当何人以续龙先生耳。若赵老则止有邓和尚一人,然邓终不如赵,然亦非赵之所开悟者也。

  弟闲中无事,好与前辈出气,大率如此,奈孤居无倡,莫可相问处,以为至恨耳。

  何心老英雄莫比,观其羁绊缧绁之人,所上当道书,千言万语,滚滚立就,略无一毫乞怜之态,如诉如戏,若等闲日子。今读其文,想见其为人。其文章高妙,略无一字袭前人,亦未见从前有此文字。但见其一泻千里,委曲详尽,观者不知感动,吾不知之矣。奉去二稿,亦略见追慕之切,未可出以示人,特欲兄知之耳。盖弟向在南都,未尝见兄道有此人也,岂兄不足之耶,抑未详之耶?若此人尚不足,天下古今更无有可足之人矣,则其所足者又可知也。

  弟以贱眷尚在,欲得早晚知吾动定,故直往西湖下居,与方外有深意者为友,杜门深处,以尽余年,且令家中又时时得吾信也;不然,非五台则伏牛之山矣。盖入山不深,则其藏不密,西湖终非其意也。余观世间非但真正学道人少,稍有英雄气者亦未之见也,故主意欲与真山真水交焉。

  外近作一册四篇奉正,其二篇论心隐者不可传。《类林》妙甚,当与《世说》并传无疑,余未悉。

  复刘肖川

  尊公我所切切望见,公亦我所切切望见,何必指天以明也。但此时尚大寒,老人安敢出门!又我自十月到今,与弱侯刻夜读《易》,每夜一卦。盖夜静无杂事,亦无杂客,只有相信五六辈辩质到二鼓耳。此书须四月半可完。又其中一二最相信者,俱千里外客子,入留都携家眷赁屋而住,近我永庆禅室,恐亦难遽舍撇之,使彼有孤负也。

  我谓公当来此,轻舟顺水最便,百事俱便,且可以听《易》,开阔胸中郁结。又弱侯是天上人,家事萧条如洗,全不挂意,只知读书云耳。虽不轻出门,然与书生无异也。公亦宜来会之,何必拘拘株守若儿女子然乎?千万一来,伫望!望不可不来,不好不来,亦不宜不来。官衙中有何好,而坐守其中,不病何待?丈夫汉子无超然志气求师问友于四方,而责老人以驱驰,悖矣!快来!快来!

  若来,不可带别人,只公自来,他人我不喜也。如前年往湖上相伴令舅之辈,真定康棍之流,使我至今病悸也,最可憾也!读《易》辈皆精切汉子,甚用心,甚有趣,真极乐道场也。若来,舟中多带柴米。此中柴米贵,焦家饭食者六百余指,而无一亩之入,不能供我,安能饭客!记须带米,不带柴亦罢。草草未一一,幸照亮!

  复杨定见

  文章若未到家,须到家乃已。既到家,又须看命安命,命苟未通,虽扬雄、东方生且无之奈何,况吾侪乎!平生未尝有十年二十年工夫,纵得之亦当以侥幸论;不得则其常,未可遽以怨天尤人为也。在今日只宜自信自修,益坚益厉,务求到家而后已,必得前进而后快,斯为男儿志气耳。且既读书为弟子员,若不终身守业,则又何所事以度日乎?如种田相似,年年不辍,时时不改,有秋之获如此,无成之岁亦如此。安可以一耕不获而遂弃前事耶?念之!念之!

  刘公于国家为大有益人,于朋友为大可喜人。渠见朋友,形骸俱遗。盖真实下问,欲以求益,非借此以要名,如世人之为也。

  与刘肖川

  人生离别最苦,虽大慈氏亦以为八苦之一,况同志乎!惟有学出世法,无离无别,无爱无苫,乃可免也。故曰:“吾知免夫。”尊翁兹转,甚当,但恐檀越远去,外护无依,不肖当为武昌鱼,任人脍炙矣。

  公心肠肝胆原是一副,而至今未离青衿行辈,则时之未至,但当涵养以俟,不可躁也。大才当晚成,良工不示人以朴,此非直为马伏波宽譬,盖至理耳。龙先生全刻,虽背诵之可。学问在此,文章在此,取科第在此,就功名在此,为经纶参赞之业亦在此。只熟读此,无用他求,他求反不精,不得力矣。

  与梅长公

  公人杰也,独知重澹然,澹然从此遂洋谥声名于后世矣。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公宜以此大为澹然庆。真聪明,真猛烈,真正大,不意衡湘老乃有此儿,又不意衡湘老更有此侄儿也。羡之!慕之!

  功名荣华,公分内物,惟有读圣贤书以增益其所未能为祝。仆出游五载,行几万里,无有一人可为至圣大贤者。归来见尔弟兄昆玉如此如此,真为不虚归矣!

  与周贵卿

  新刻一册奉览。久不闻问,知公不以我为慢也。仆与先公正所谓道义之交者:非以势交,非以利友。彼我相聚,无非相期至意;朝夕激言,无非肝鬲要语。所恨仆赋性太窄,发性太急,以致乖迕难堪,则诚有之;然自念此心,实无他也。虽友朋亦咸谅我之无他,不特先公然也。此则仆所自知,凡仆平生故旧亦无不以此知我者,岂有令先公而不知我乎!世未有以正道与人交,以正言与友朋相告,而反以为罪者,恐公未谅耳。

  复夏道甫

  公何念我之甚也,公何念我之甚也!感刻感刻!不肖回期未卜,盖所在是客,仆本是客,又何必以龙湖为是客舍耶!但有好主人好供给,即可安心等死。

  江鼎甫府考无名,想时未利耳。然鼎甫原是读书者,何患不进学耶?有便可勉励之!再勤学数年便当大捷矣,区区一秀才,何足以为轻重。同事诸公,乞叱名致意!

  与周友山

  最恨戒禅师复来作苏子瞻。戒禅师,云门嫡孙也,载之《传灯》为双泉宽第一子,宽受云门大师印可,方再传便尔舛错,复受后有,则《传灯》诸有名籍者岂能一一出世了生死乎?既不能了,则学道何益,仆实为此惧。

  且戒禅师纵不济事,定胜子瞻几倍,一来苏家投胎,便不复记忆前身前事,赖参寂诸禅激发,始能说得几句义理禅耳,其不及戒禅师,不言又可知也。况于文字上添了许多口业,平生爱国忧民上又添了许多善业,临到常州回首时,不但这几句义理禅作障业,我知平生许多善业口业一一现前,必定被此二业牵去,又不知作何状矣。愈来愈迷,求复为东坡身,我知其不可得也。盖学道之人,本以了生死为学,学而不了,是自诳也。

  《老子》云:“吾有大患,为吾有身;若吾无身,更有何患!”古人以有身为患,故欲出离以求解脱。苟不出离,非但转轮圣王之极乐极富贵,释迦老子不屑有之,即以释迦佛加我之身,令我再为释迎出世,教化诸众生,受三界二十五有诸供养,以为三千大千世界人天福田,以我视之,犹入厕处秽,掩鼻闭目之不暇也。何也?有身是苦:非但病时是苦,即无病时亦是苦;非但死时是苦,即未死时亦是苦;非但老年是苦,即少年亦是苦;非但贫贱是苦,即富贵得意亦无不是苦者。知此极苦,故寻极乐。君不见刘思云垂绝时乎?但知思云垂绝之苦,不知其正前呼后拥时,惊心动念,苦已万倍矣,特送在苦中不自觉耳。彼不学道早求解脱,不必言矣,不知戒禅师何以强颜复出也。果如戒禅师,则与不知参禅学道者一律,未审于何蹉过,幸一教我!

  业缘易染,生死难当,仆非病这一番,未必如此着忙。

  与夏道甫

  有欲染青,当用何值,幸实告我!只与人家一样值,但恃爱得真青足矣。为托程玉峰,此时尚未热,犹可下手。如许,即奉值与俱往。如的的须秋,则待秋也,然不如此时为妙。比布难染,须另说价。

  复夏道甫

  承惠感感,当不得也!生不敢杀生,肉谨领,活物二谨璧。幸照之!

  与焦弱侯

  《焚书》五册,《说书》二册,共七册,附友山奉览。乃弟所自览者,故有批判,亦愿兄之同览之也,是以附去耳。外《坡仙集》四册,批点《孟子》一册,并往请教。幸细披阅,仍附友山还我!盖念我老人抄写之难,纸笔之难,观看之难,念此三难,是以须记心复付友山还我也;且无别本矣。《坡仙集》差讹甚多,《文与可竹记》又落结句,俱望为我添入。《坡仙集》虽若太多,然不如是无以尽见此公生平。心实爱此公,是以开卷便如与之面叙也。

  古今至人遗书抄写批点得甚多,惜不能尽寄去请教兄。不知兄何日可来此一披阅之。又恐弟死,书无交阁处,千难万难舍不肯遽死者,亦祗为不忍此数种书耳。有可交付处,即死自瞑目,不必待得奇士然后瞑目也。《水浒传》批点得甚快活人,《西厢》、《琵琶》涂抹改窜得更妙。念世间无有读得李氏所观看的书者,况此间乎!惟有袁中夫可以读我书,我书当尽与之。然性懒散不收拾,计此书入手,随当散失。呜呼!此书至有形粗物,尚彷徨无寄,况妙精明心哉!已矣!已矣!

  中夫聪明异甚,真是我辈中人,凡百可谈,不但佛法一事而已。老来尚未肯死,或以此子故。骨头又胜似资质,是以益可喜。明秋得一名目入京,便相见也。世间有骨头人甚少,有识见人尤少。聪明人虽可喜,若不兼此二种,虽聪明亦徒然耳。

  《李氏藏书》中范仲淹改在《行儒》,刘穆之改在《经国臣》内亦可。此书弟又批点两次矣,但待兄正之乃佳。弟真不可一日无兄,亦无一刻不念兄,无一时不若与兄相见者。但其如老人无筋力难移动何哉!入京事,自当遏我邪念矣。

  寄我三书俱到。无念又作秣陵行,为训蒙师,上为结交几员官,次为求几口好食、几贯信施钞而已。我所与者尽只如此,伤哉伤哉,不死何待也!

  与友人书

  承公问及利西泰,西泰大西域人也。到中国十万余里,初航海至南天竺,始知有佛,已走四万余里矣。及抵广州南海,然后知我大明国士先有尧、舜,后有周、孔。住南海肇庆几二十载,凡我国书籍无不读,请先辈与订音释,请明于《四书》性理者解其大义,又请明于《六经》疏义者通其解说。今尽能言我此间之言,作此间之文字,行此间之仪礼,是一极标致人也。中极玲珑,外极朴实,数十人群聚喧杂,雠对各得,傍不得以其间斗之使乱。我所见人未有其比,非过亢则过谄,非露聪明则太闷闷者,皆让之矣。

  但不知到此何为,我已经三度相会,毕竟不知到此何干也。意其欲以所学易吾周、孔之学,则又太愚,恐非是尔。

  寄焦弱侯

  明春兄可奉差来也,祗是汉阳尚未有怜我者,苟刘公别转以去,则江上早晚风波又未可知,恐未可取必于此专候兄来矣。

  杨复老未知友山入川,有书与之。弟窃观书中意,大为斯道计虑,故大为弟解纷,此或出自传闻,当无如是事也。夫耿老何如人哉,身系天下万世之重,虽万世后之人有未得所者心且怜之,况如弟者,其钟爱尤笃至,乃眼前一失所物耳,安得不恻然相攻击以务反于经常之路乎?谓我不知痛痒则可,若谓耿老乌药太峻,则谬甚矣!此盖误听风闻,如此间所接三人书稿者。今将三人书稿录上,便知风闻可笑,大抵如此矣。

  夫道本中庸,苟毫厘未妥,便是作怪,作怪即谓之妖。如何心隐本是一个英雄汉子,慧业文人,然所言者皆世俗之所惊,所行者皆愚懵之所怕。一言行即为人惊伯,则其谓之妖,奚曰不宜?若方湛一虽聪明伶利,人物俊俏,能武能文,自足动人,而无实盗名,欲遂以其虚声鼓贤者使从己,则亦人之妖也,何可怪也!至如弟则任性自是,遗弃事物,好静恶嚣,尤真妖怪之物,只宜居山,不当入城近市者。到城市必致触物忤人矣。既忤人,又安得不谓之妖人乎!独一念好贤又根诸性,非近大城郭则不可以得胜己之友,故我以为胜己,人或未然,是以指目为妖,非但耿老有是言也。弟实感此老之钳锤,而可以为不悦我乎!早晚当过黄安,与共起居数时,庶可以尽此老之益也。

  乃者杨复老即以原壤见推,是何下视原壤而厚推不肖也!夫壤,古之狂也,孔子之所许以为善人,而日以中行之极望之者也。故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渠盖能不践旧迹者。及至不可得而后思狷者如伯夷等伦,已非夫子之初心矣。故曰:“吾与点也。”点又不可得,乃思“归与”,以一贯授一唯之参,而中行遂绝望。观自言回死则亡,未闻有好学者,则参虽一唯,亦不得谓之好学矣。何也?狷者终非狂士比也,虽择善固执,终不能心斋而坐忘也,以此故未敢以好学许之。若壤,直不入室耳,使其知学,则固颜子等伦也,安可少也?如弟者执迷不反,已非聪明颖悟之夫;性又狷介,不能会于无方之道:真虚生浪死之徒耳。而目我为原壤,则壤之不幸可知也。所赖向往真诚,求友专切,平居惟胜己友朋,不如己者不愿与处,是以天资虽或鲁钝,而从此真积或可几于一唯之参。但恐时迈年过,岁月不肯待人云耳!兴言至此,殊觉刺心,惟愿诸老不以老朽弃我,俱如耿老真切教我,则未死之年,待死之身,或见天日,当世世生生,共为涅胜会,木座上酬乐育深恩,永侍杖屦,不敢自暇矣。非敢为佞!非敢为佞!

  弟意在汉阳候兄为多。光山蔡君虽未识荆,但往往闻其好贤乐道,近虽有所听闻,或恐亦如附上三氏之教言耳。皆以影响为真实,无怪其然也。

  与凤里

  依教作字二样,甚不佳,取其人可也。

  一身漂泊,何时底定!昨为白下客,今日便为济上翁矣。济上自李、杜一经过,至今楼为太白楼,经过淮济者,泊舟城下,即见“太白楼”三字俨然如照乘之璧;池经千百载,尚为南池,又为杜陵池。池不得湮,诗尚在石。吁!彼又何人,乃能使楼使池使任城之名竟不能灭也!吾辈可以惧矣,真是与草木同腐也哉!

  与伯时马侍御

  奉上楼中匾额一,轩中匾额一;又以“衡门”为药径,“虚白”为松门各一,并楼中联句一对。俱勿刻,但粘帖匾上,使字画精彩不失,异日当与佳楼并称天中之绝矣,原非笑也。门匾虽当风雨,然以生桐油漆封其上,坚固垂久,无异石刻。幸照亮之!临行草此,幸无以俗人不悦故弃!楼成或有高兴,与真樵、青莲并辔而往,当更妙也。

  与友人

  顾冲庵毕竟又不用矣,不用当益老。生尝试评之。

  顾冲庵具大有为之才,负大有为之气,而时时见大有为之相,所谓才足以有为,而志亦欲以有为者也。梅衡湘亦具大有为之才,而平时全不见有作为之意,所谓无为而自能有为者也。此二公之别也,然皆当今之杰也,未易多见者也。顾冲庵气欲盖人,而心实能下人。梅衡湘时时降下于人,而心实看不见人。此又二公之别也,然亦当今之杰也,未易多见也。在宁夏时,以不干己之事而能出力以成大功,其

随机推荐
(1)第一回 悯忠冤赤眉示罚 奉师命余鸿下山
(2)第一百八十五回 狄小霞遁回小西天 马如飞夜走盘山谷
(3)第九十八回 透龙斩妖敌阵自破 吴帅败逃铁牛解脱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