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单说一个开客栈的,姓于叫做四海,这个人本是无为州的人。先前在芜湖江口做点零碎生意,为人本不十分可靠,积下了几个钱,便吃喝嫖赌随手散尽。倒有一样沾光,相貌生得颇为干净,居然是唇红齿白,因此与长街上一个女人轧了姘头。从轧姘头的那天起,就算有了家眷。于四海自从有过家眷之后,却渐渐的收敛起来,挣了钱便交给女人,也不出去瞎闯。如是者又混了两个年头,女人见他甚是顾家,也就把自己的积蓄凑了出来,叫四海去做点生意。四海想来想去,只有这开下处②是最好的事,就同女人说明,定了主意。开张之后,生意也还不坏,一年结帐,很余了几个钱。四海便同女人商议,要开一爿大客栈。女人也欣然答应。就在江口赁了房子,择日开张,牌号叫做公益。又请了许多伙计,专在轮船上接客,生意却非常之好。因为四海同人客气得很,菜饭也好,所以大家也欢喜他。从此以后,于四海便安然做老板,女人也安然做老板奶奶了。
这一天,忽然来了一位住栈的客人,说是姓赵行四,是打庐州府城内万利钱庄过来收帐的。随带一个铺盖,一个竹箱,又一个网篮。于四海赶紧招呼,开了一个房间,打洗脸水,泡茶,闹热了一会。赵老四叫茶房把行李搬进屋去,自己略坐了一坐,便道:“我有事去去再来。”茶房忙就过来,把房门锁好,把钥匙交给赵老四,带在身上出门去了。一直到了傍晚,赵老四才回了栈,开了房门,茶房又去应酬了几句话,泡上一壶开茶,又忙着去开晚饭。忽然赵老四在房里怪叫起来。此时于四海正在门口,听见赵老四怪叫,就连忙踱了进来,问是什么事?赵老四早把竹丝箱里几件旧衣裳发了一床,在那里跳骂,看见于四海进来,便指着骂道:“我把你这开贼店的,这还了得!”于四海一听不懂,连忙耐着气道:“什么事?请说了再骂。”赵老四道:“我是万利钱庄的伙计,到宣城南陵等处去收帐,一共收了五百块本洋,还有两个折据,统统放在箱子里头。我不过出去了半天工夫,就不见了,这不是你们偷了去么?好好的还我便罢,若是抵赖,咱们到保甲局里去。”于四海道:“青天白日,你房间又在路口,是个人出人进的地方,那里有人到你房里去偷东西?又有那个晓得你箱子里有五百块钱呢?况且钥匙是你亲身带着。要么是你挑进来的时候,路上被人掏摸了去罢。”赵老四道:“放屁!如今我也不同你争论,总之,我五百块钱是在你店里失落的,你得赔我,不赔不成。”于四海道:“我栈里镇年来的客人,上千上万,别人不少,单只你少,况且你说五百块钱,你交给那个的,那个看见的?你不看看告白,银钱贵重交明帐房,不交遗失,与栈无涉的话么?”赵老四道:“我不晓得,你赔不赔?”于四海道:“理上该赔就赔,不该赔就不赔。”赵老四大怒道:“什么叫不该赔?”于四海道:“像你这空口说白话就不该赔。”赵老四赶上来一把抓住辫子道:“我们到县里去。”于四海道:“这明明是讹诈,去就去。”本店的伙计及看的人都看不过,只得上来相劝,却是劝不下来。两人一径扭着,跑到县里喊冤。
县大老爷是云南人氏,姓章,当日听见衙门外有人喊冤,正要查问,稿案已走了进来,回明了缘由。章大老爷吩咐下去,补呈子,晚堂带审。候到二炮③过后,章大老爷坐了堂,问了情由,又把于四海看了一回,道:“你的行为本县也是知道,他这五百块钱谅来不假,本县断你如数赔还。”于四海道:“青天大老爷,这是影响④全无的事。银钱既没有交代柜上,钥匙又是自己带去的,要是下了门进去,门上岂无一点痕迹?且这间房在路口,房里进去人开箱倒笼,外间岂没一个人听见?这明明是他想法子讹诈,求大老爷详察。”章大老爷哈哈大笑道:“你们的主意错了,你这些法套只好去骗小孩子,本县是明镜高悬,不拘什么事都能晓得。你说钥匙是他自己带去,你栈里岂无第二把钥匙?我看你的主意,明明是把钥匙交给他,再去偷他的东西,便显出不干你事的意思。这句话可是你的心不是?于四海急的磕头道:“冤枉冤屈!小的当粗人的,那里有这些弯曲心思。”章大老爷道:“那我也不管,只是这五百块钱一定要你赔他。”于四海道:“小的万万不能赔。”章大老爷发怒道:“本县断的案,从来不许人不遵,你敢顶撞?”于四海道:“小的不敢顶撞。但是这五百块钱得知是真的假的?这位客住了半天,赔五百块,那位客住一天,赔一千块,小的老婆孩子一齐卖完也不够。还求大老爷审情度理,另行判断,公候万代。”章大老爷大怒骂道:“混帐东西!你竟敢如此倔强,看你贼皮贼骨,非打不可。”立刻吩咐拉下去打。这个当儿,于四海虽是极口呼冤,当不住如鹰似虎的公差,早已拖翻下去,用两根板子,一五一十打个不了。章大老爷吩咐叫不许住手,几时他愿赔,再行免打。于四海被打不过,只得答应愿赔。章大老爷限了他十天限,又发了一张封皮去封栈房,又吩咐把于四海押到班房里去。发放已毕,随即退堂。于四海一腔冤气,无可发泄,出了二堂,早有本栈的伙计过来问明情由,便飞奔回去找了老板奶奶说明原委。大家算清工帐,也不管栈里还有客人,便知鸟兽散,各自谋生去了。奶奶本来还有点家私,先前见于四海为人归正可靠,所以姘识了他;现在既犯了事,也说不得了,便把栈里稍为值钱的东西一齐运掉,又请住的客人早点搬开。自己也就避去,另外再去姘识别人。偌大一个公益客栈,不多一刻,弄成一个瓦解冰消。所以古人说的:“破家令尹⑤”是一点不错的。
如今单说这些伙计里,有一个在厨房里挑水打杂的,本来是穷无所归的人,客栈关了,他也没处去谋食,便激出他一番义气来。他算了算身边还有七八块钱,便搭了小火轮船,一径赶到庐州,找到万利钱庄的管事,跪着求他。管事问起情由,大为诧异,说是并不曾派人到江南去收帐。管事的又仔细问了赵老四的年貌,便大家商议道:“我们招牌要紧,名气要紧,要是芜湖钱庄晓得了,反说我们用人不当,回来不同我们来去,我们的生意就不用做了。看来这事是不能就这样歇手的。”便先由管事去找了东家,东家就立刻去拜县里,立逼着县里出了一套移文,派了两个公人,带着这个打杂的,连夜到芜湖投递,要把赵老四提到合肥来,办他个招摇撞骗。
等到各样弄好,动身到芜湖来,再加上路上的耽搁,已是半个月了。于四海已经比过一次,等到第二个比期,合肥的公事已到,章大老爷诧异,又叫了万利钱庄的伙计进去,问了一个清白,心上也有占懊悔。第二天坐堂,便传越老四到堂问话。那知差人各处找寻,早已不知所往,只得回来禀复。章大老爷只得提了于四海出来,当堂开释。偏偏于四海又不见机,先听见伙计替他把事弄明白了,就抵桩闹他一闹,等到到堂,便发话道:“我一个好好人家,被大老爷弄得一无所有,我就不怪大老爷,大老爷也要把赵老四提了来,重重的办他一办。要就是这样无缘无故的打了又押,押了又打,不说乌,不说白,又放了出去,那可不成。”章大老爷道:“不成便怎样?”于四海道:“我不回去,我已是无家可归。”章大老爷道:“你不要湖涂,好好回去另做生意罢。”于四海道:“不成!我一准不回去。”章大老爷道:“你打算怎样?”于四海道:“大老爷不替我办人,我要上控,好在安徽省里还有好些大人,难道就只一个芜湖县么?”章大老爷大怒骂道:“混帐王八蛋!你肆口顶撞,本县再四优容,你不知道,还是这样执迷。你要上控你就上控去!”当时满面的怒容,却冷笑了两声,就提起笔来,在点单后面写了好几行,不知是什么东西。写完,便吩咐把于四海钉镣收禁。站堂的答应了一声,便如法的办理。在于四海以为章大老爷断错了案子,落得发挥上几句,可以平平自己的气,或者章大老爷过意不去,再给他几个钱,重新可以仍旧开他的栈房,却不知章大老爷向来不肯认错,此次被庐州万利钱庄的挤住了,没得转弯,已觉得十分没趣,又听见于四海说要上控,正犯所忌,也就动了一个斩草不除根,逢春又发芽的意思。当时眼珠一转,便想了一个恶毒主意。退堂后便嘱托老夫子连夜叠成文卷,通禀出去,把于四海办了一个积年地棍,业经访明拿获到案,请永远监禁的话。后来上头批禀回来,是准了监禁十年。从此于四海也就坐穿牢底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趸船―――平底匣形的非自动船。最常见的是固大定在岸边供船停靠的“浮码头”,可供装卸货物及旅客上下船之用。
②下处―――歇宿的地方或客店。
③二炮―――指通报衙门外的人第二次来告状。
④影响―――这里是不真实、无根据的意思。如影响附会之谈。计六奇《明季北路?郑本末》:“事属影响,言出谤忌。”
⑤破家令尹―――令尹,官名。春秋战国对楚国所设,为楚国的最高官职,掌军政大权。破家,这里指毁人之家。明代敖英《东谷赘言》人有恒言:‘破家县令,灭门刺史’。”这里破家令尹是指毁人之家的章大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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