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现在这位大老爷姓黄名恩厚,本是日照县④知县,官声甚是不堪,抚藩都想年终填他大计⑤。他晓得了,他却京里并没有奥援,他听见信息,不晓得怎样,鬼鬼祟祟的转了几个弯子,抚台、藩台不但不说他不好,并且还保举他循良⑥。刚刚泰安县病故,就把他调补了这个缺。同寅看了,甚是诧异,却没有寻到他实在凭据,亦只沸沸扬扬,敢怒而不敢言罢了。等到部复回来,却就立刻饬赴新任。这位黄大老爷是感恩戴德,莫可言状,对着人还自己夸赞他吏治好,上头所以逾格⑦看待他,但自问年纪大了,无心恋栈⑧,不过宪恩高厚,未便辜负上游⑨这番栽培。这些话也是做官的老套头,任你说得怎样,人家也不过付之一笑罢咧。
如今单说黄大老爷到任后,果然是令出维行。离城四十里地,有一个鸣凤乡,是一个极大的镇市,却不在大路上。镇上有二位乡董,一位姓钮叫必达。一位姓范叫亦庄。年纪都有四十多岁,家里也很可过得。山东这边人,是有钱的最怕生事,大家都是奉公守法,再不敢胡作非为。因只时候不好,正是裁撤绿营改练新式洋操的时候。被裁的那班人,穷无所归,就做些烧香拜盟的事来。久之愈聚愈多,渐渐的气势不小。这镇上有一个关帝庙香火最盛,空闲的屋也不少。这班会匪就借此为聚会之所。钮必达、范亦庄是个乡董⑩,凡事瞒不过他,只因怕他们势大,奈何他们不得,却时常捏着两把汗。有一天,会里人来照呼他二人,约定下月初一小聚会一次,十五大聚会一次,便竖旗举事。钮、范二人一听这话,直吓得冷汗直淋,当时只得唯唯答应,等到那些人转背之后,两个人商议了一夜,便赶紧趁天明,一径奔到城里去报案。
这天却是二十五日,二人到得城里,急急的吃了点饭,便一直到衙门口来。找到了听差的,便叫他进去回说是有机密事面禀。这黄大老爷正得了抚台的行知,是说得了明保,在那里吃酒称贺,一听这话,虽不晓得什么事,却是大不耐烦,就吩咐传话出去,叫他们补呈子堂见。钮、范二人只得找了僻静地方,写了一个白禀。写好了,挨到门口递了进去,却正碰着黄大老爷酒醉睡着。等到酒醒,已是上灯,看了这张呈子,不禁大怒骂道:“这班混帐东西,又来生风作浪了。”一面抽烟,一面招呼传伺候坐堂。等到黄大老爷烟瘾过足,已是十二点钟了。黄大老爷坐了堂,钮、范二人戴了大帽子上来。黄大老爷撇着京腔问道:“你们既是董事,就应该懂事,不在家安分守怀享这太平的福,却要造言生事,到城里来胡闹。难道本县也是你们戏弄的么?”钮、范二人连忙回道:“实是一件大事,不但职员的身家性命都有关系,就是皇上家的大局,也有不便,所以赶紧到城里来上禀。”黄大老爷呵呵大笑道:“莫说现在天下太平,是万万不会有这样事,就是本县到任以后,政简刑清,万民向化,亦断断不会有这样事。你姑且把如何情形细细的说与本县听听,再定夺便了。”范亦庄道:“职员镇上有个关帝庙,里面大殿阔大,还有厢房,后边也有几间极大的院落,这班人时常聚会。职员查考起来,才晓得都是一班歹人,近来人越发多了,所商议的事亦越发没得王法。职员虽是乡董却是居乡,不敢去得罪他们。碰着机会常常的劝他们。无奈是劝不醒。昨天又有一个姓王的来照呼职员,说不日就要动手,旗帜等件均已预备好了,还有些土枪刀锚。他们说的,只要大众齐心,便也不怕什么。约明了下月初一聚会一次,十五再聚会一次,就便起事。职员恐被波累,所以飞奔进城上报,务请老父台赶紧会营派人,于初一日前往掩捕,决不致于漏网。”黄大老爷笑道:“胡说!你们倒是什么意思,还是做梦,还是发昏,还是挟嫌?这实在可恶得很,本县暂且不办你,然也不能放你出来,把你们押到捕厅里去,等到本县派人去查,是实免罪,是虚重办。”钮、范二人急急叩头道:“老父台是这样罢,只管派人去捉人,要是假的,愿甘重办。但是事不宜迟,万一他们到初一聚会,不见职员,打听得职员进城,那是职员二人家里大小人口,便一个不得活命。”黄大老爷道:“鬼话,鬼话!让你说得活灵活现,本县总不相信他们敢造反?既是你们如此说,我就派四个差役先去打听,顺便弹压。”钮必达道:“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四个差人恐怕无济于事,非得大队不能镇压得住。打草惊蛇,恐怕无益。”黄大老爷道:“放屁!难道本县做了一世的官,连事情的轻重看不出来,反不如你们不成?我也不晓得你们究竟安着什么心事来胡搅。”钮、范二人见此情形,只急得哭道:“既是老父台不相信,职员便回家去料理料理,把家口移到城里来。”黄大老爷道:“那不能。要是查虚了,你们一跑,我还没处捉你们呢!”钮、范二人异口同声道:“老父台既说是虚,职员情愿甘罪。不过职员家小都在镇上,老大不便,况且职员也跑不到那里去,又何必一定押在这里呢?”黄大老爷道:“好便宜,我晓得你们诬陷良民,是你们当乡董的惯技,我正想惩一儆百,难科你们自投网罗,本县也不怪你们,要是毫无凭据,哼哼!你们是有来的路,没去的路。”钮、范二人口头求了一会,黄大老爷只是不理,当时就吩咐值日的,送他们到捕厅里去。又当堂标了一张签,派了四个差役,径到鸣凤村去查覆,随即退堂。钮必达、范亦庄二个人跟了值差,一路自怨自艾,又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一同到了捕厅里,少不得又要花上几个钱。钮、范二人又央求值日差,转托下乡的差人,早点下去,带个口信,如果家眷来得及搬家,早点移到城里来。如今且按下慢表。
且说黄大老爷退了堂,接着老夫子过来谈这回事,黄大老爷只不相信。老夫子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为是。”黄大老爷道:“像这样遇事张皇,上头晓得了,还只当我黄老大没一点才干呢。”老夫子道:“虽是如此,这养痈成患⑾的罪名也不小,恐怕也担不起。”黄大老爷道:“老夫子放心,有事自有教弟去担。”老夫子看见话不投机,就站起来走了。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已是初一,差人也不会回来。到得午饭过后,黄大老爷已经吩咐书办叙稿,详革这二位乡董的职衔,一面叫人传谕捕厅⑿格外当心,不要被他走了,要等批示回来,把他两个人钉镣收禁,从严究办。可以叫上司晓得他的才干,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能耐。那晓得刚刚晚饭吃过,鸣凤乡的地保已赶到了,稿案门上问了个清楚,赶紧进来回老爷,黄大老爷才晓得,这天关帝庙果然来了三百多人,因为找不到钮、范地二人,打听起来,知道他进了城报案。那班人恨极了,就大家议论一个办法。刚刚这四个送死的差人过去训斥,不料只说了两句,已是说翻。当时上来七八个人,两个伏伺一个,用小攘子搠了一个透明。大家又吃了一回酒,便一唱百和哄起来,拥到钮、范两家,见一个杀一个,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一共二十九口,一个也不会留下。所有的物件一齐抢光。临行还放了一把火,烧成一个平地,遂即呼哨而散,又找别处去聚会去了。黄大老爷一听这话,大吃一惊道:“这还了得,难道这些人真不要脑袋么?但这件事闹得太大,又是二十九条人命,如何隐瞒得住。”踌躇不得主意,又因为前番把老夫子讥诮了几句,又不便去下气求老夫子,然事到如今一无法想,只有老着脸过来找老夫子,求他出主意。老夫子也是抓耳挠腮做声不得。黄大老爷只得吩咐先把钮、范二人放了,也没对他说什么,二人也不知就里。自打那天上来,被押在捕厅里,受了一肚子闷气,又被捕厅讹诈了几十吊钱,互相埋怨了一阵。仍复急急赶回家来。非但是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并且是成了一片瓦砾场了。二人大惊,连忙找人去问,才知道一往的情由。范亦庄、钮必达哭了一个死去活来,范亦庄只得寻死,钮必达也是如醉如痴的一般。第二天便狠巴巴的进城来,同黄大老爷拚命。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好缺―――缺,旧指待补的官位。好缺,指好发财的官职。
②奥援―――得力的靠山。旧指暗中支持、帮助的力量,多用于官场。
③孔方兄―――钱的别称。旧时铜钱中有方孔,因而得名。往往含有取笑、鄙视的意思。
④日照县―――山东东南部,东临黄海,南邻江苏。
⑤填他大计―――指年终帮他谋到肥缺。
⑥循良―――旧称官吏中守法而有治绩者。柳宗元《柳州谢上表》:“常以万帮共理,必借于循良。”
⑦逾格―――即破格,格外的意思。
⑧恋栈―――比喻贪恋禄位。《晋书?宣帝纪》:“驽马恋栈豆。”
⑨上游―――此处比喻上司。
⑩乡董―――即乡督。
⑾养痈成患―――姑息而带来灾祸。痈,一种毒疮。
⑿捕厅―――清代州县官暑中的佐杂官,例如典史,因有缉捕之责,一般称为捕厅。
随机推荐 (1)第八十三回 矢口不移心灵性巧 真赃实犯理短情屈 (2)第2 回 病二郎镖店遇友 王河龙救驾拿贼 (3)第三二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