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恋欢乐,比蜜还甜,怕只怕,乐极生悲沧桑变,怕只怕,乐极生悲沧桑变!
却说文华在扬州,也不管军情重要,只同懋卿日夜寻欢,无论什幺顽意儿都要叫来赏鉴。
一日,同懋卿在署中花园内游玩,懋卿忽然想着一件乐事,对文华道:“这里扬州地方有种班子,专做杂耍,戏文名目却也不少,然见了一两回便是见惯司空,不足为奇。唯有一种名目叫做隔壁像声,听去着实似真的一般,颇有趣味。我们何不去叫来一听,以解厌烦如何?”此时,惹人怜、动人心两个自从来到此间,却没有回去过一次,正觉有些不耐烦,一听懋卿说起这个,好得她们是听惯的,便一齐道:“既然要唤这个班子,何不把他们一齐唤来也好。”文华这个人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听见懋卿说得高兴,又见她两人要唤,便道:“横竖左右无事,且去唤来解闷也好。”
懋卿遂着一个家人去唤。不一时,只见来了几个人,上前磕头已毕,懋卿分付,就在花厅上面,先演隔壁像声,其余挨次搬演。众人遵命退下,即将一副担子取至。开出无数行头,并将一架小小绸帐支起在一旁,先有几个人将锣鼓敲起来,唱了一回小曲,并说了无数的斗趣话儿。众人听了,均各哈哈大笑。正在极口称赏的时候,蓦地里忽见众人均各住口,寂然无声。文华倒觉有些不懂。
停了一回,忽然听见有两猫儿赶着叫春。一回儿,又猫儿打架起来。听那声音,却是从那支起的帐子里面出来的。文华倒觉有些稀罕,连忙定神细听。又听见有一个老婆婆的声音在里面嗷了几声,方开口喊道:“我的乖乖媳妇儿在那里?怎幺不到我这边来讲话?”又听见似有一个年轻妇人的口音,远远地在那里叹气。连声地自言自语道:“咳,我的大爷自出门了许久,总不见回来。不知又在哪里迷恋着哪一家的妇人尽情取乐,只把我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丢在脑后,实在可恨!叫我每夜的孤眠独宿,如何睡得着!此刻想将起来,又觉得满身酥软,不知怎生是好。可恨那不知趣的猫儿,只管在这里乱叫,又把我的愁肠勾动。不知什幺晦气,才嫁着这样的男子,绝不把我想念的。那老厌物又在那里叫魂。只得进去一遭,看她有何话说!”又听小脚的声音走来道:“婆婆唤我则甚?”又听那老婆婆的声气道:“我的乖媳妇儿啊,我因方才多吃了些东西,此时觉得有些闷昏昏的,因此叫你来替我捶捶背。”那年轻妇人道:“原来要我替你捶背。你且坐好了,待我替你捶。”又听得或上或下捶背的声音。
捶了一回,那老婆婆道:“好媳妇儿,你的小调常久没有唱了,此刻左右无事,你可采个好听的唱一个与我听,让我开开心。”年轻妇人道:“青天白日,唱出来羞人答答的。倘被邻舍人家听见了有什幺意思呢?”老婆婆道:“我的乖乖,你低些声音唱就是了,哪里就有人听见呢!”年轻妇人道:“这般说一定要唱的了。但是唱得不好听,你莫要恼呀!”老婆婆道:“左右是玩,有什幺恼呢?快些唱吧。”年轻妇人答应了,一面捶着背,一面娇喉婉转地唱一个南京调道:
春色恼人眠不得,满腔心事独对孤灯。听声声猫儿,叫得人心愁闷。
狠心人,自从一去无音问,欲眠不稳,好梦难成。恨苍天,求签问卜全无准!
老妇人道:“乖乖真唱得好听!你捶着唱着,竟像拍板一般。我年纪轻的时节,也最欢喜唱个小调。如今年老了,唱不动了,其实还是内行。凭你什幺好、丑都听得出来的。此刻听了你唱的好,觉得身子里也爽快,有些因倦了。你也歇歇去吧。我要到房里躺躺去呢。”年轻妇人道:“你尽管去睡,我也要去睡一觉了。停回,我来唤你起来吃东西。”老婆婆道:“你放心去睡觉,停回再来唤我吧。”说罢,又听老婆婆进去睡觉的声音。年轻妇人把房门带上,轻轻地走了几步,便低声道:“好个老厌物到躺去了,我到外去玩耍玩耍再作道理。”说罢,又听见拔拴开门声响。
年轻妇人道:“我们这条街上竟要出鬼了。怎幺此刻时候还是冷清清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这便怎幺处呢?也罢,待我等一会子,看倘有年轻的男子走过,待我骗他进去,煞一煞火也是好的。”那年轻妇人正在自言自语的时候,只听得远远的木鱼声响了,似有人走进街来,口里念着阿弥陀佛。又听那年轻妇人的笑声道:“好了,好了!你看那边有个极标致的打斋饭小和尚来了,不要惊动他,待他来到跟前,让我说几句俏话儿打动他,不知他可知趣呢?”不一时听得有个少年男子问道:“阿弥陀佛,女菩萨布施斋饭。”那年轻女人道:“你家师父呢?为什幺不出来打斋饭,倒叫你这小猴儿出来,有什幺用呢?”男子道:“不瞒女菩萨说,小和尚是个极有用的。我家师父今日因小肠气发了,故此叫我出来的。”年轻妇人道:“你这小和尚倒也会说话!但是既要斋饭,须要跟我到里面来取,我才肯将斋饭把你。”又听见男子答应的声音,关门上拴的声音。男子道:“女菩萨不要关门,小和尚就要去的。”年轻妇人道:“怎忍心说这就去的话!你可晓得我还要大大的布施你呢。你且将斋饭篮子放下,我把好话与你讲。”男子道:“女菩萨你快将斋饭把我,不要误了我的工夫。”妇人笑道:“小和尚不要性急,到了时候自然要把你的。我此刻且问你今年几岁了?可有老婆在家?”男子道:“我今年十七岁了。你这女菩萨到说得好笑。我们出家人怎幺有起老婆来呢!”妇人道:“既没有老婆,你且跟我到房里来,我告诉你一句话,乘便把斋饭给你。”男子道:“有话请快些说!怎幺斋饭要到房里来取?被人看见了,叫将起来怎生是好!”妇人道:“不妨的,你若跷将起来,我便把你小和尚放将进去。”男子道:“哎呀,你怎幺不把斋饭给我,倒睡到床上去了呢!”妇人道:“这会子因有些肚里痛,故此睡的。小和尚求你做一个好事,替我把肚皮揉一揉。”男子道:“我是一个和尚,只会敲木鱼,不会揉肚皮。”那妇人道:“你就把敲木鱼的本事拿出来,替我医一医。”男子道:“我是小和尚,不能替你医的。”妇人道:“你还敢说不会医幺!”又听得那妇人把男子拉上床的声音道:“乖乖,我急得等不及了,快些来呀!”男子道:“女菩萨,你不要硬做这件事。小和尚实是不会的。倘被师父晓得了,不要打个半死幺!”妇人道“不妨事的。你师父也是会替人医肚皮的。”男子道:“哎呀,女菩萨,你不要拉我的裤子。”妇人道:“我偏要拉!”又听得那老婆婆喊道:“媳妇儿你同哪一个人拌嘴!切不可打架呀?”妇人道:“没有同人拌嘴,是在这里同猫儿玩呢。”男子道:“女菩萨,你怎幺把自己的裤子都脱下了?”妇人道:“脱下了裤子好干事情。”男人道:“女菩萨,你让我去吧,我斋饭也不要了!”妇人道:“你要想去是不能的,快快来与我玩一会子,就放你回去。不然,今晚休想出去!”一面嘴里说,一面听见拉扯的声音。
正在拉的热闹时候,忽听见外面敲门的声音。男子发急道:“不好了,有人来了!”妇人道:“不妨事的,是邻舍人家扣门,我们不要去理他,只管放大了胆干我们的事。”又听见那敲门的声响竟是一阵急一阵的。妇人忙道:“小和尚,你不要慌,待我问一声,看究竟是哪个。”又听得外面有山西男子的声音道:“咱老子回来了。怎幺不开门!”妇人慌道:“不好了,真个是他回来了!小和尚你快快藏在床下,不要啧声,待我打发他出去了再来叫你出来。”小和尚道:“腌腌脏脏的,叫我怎幺进去?”妇人道:“顾不得了,快些进去吧!”小和尚道:“哎呀,碰了头了。”妇人道:“快不要开口,我去开他进来。”又听见妇人小脚走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山西男子道:“再不开门,咱老子要把这牢门踢掉了!”妇人道:“我方才上马桶,一时立不起来,你莫要生气。”山西男子道:“既如此咱老子就罢了呀。这个斋饭篮子是哪里来的?”妇人道:“这个篮子,就是天天到来打斋饭那个老和尚,寄在此间的。他说要到哪里去化缘,停回就来取的。”山西男子道:“既是他的,倒还不妨。咱老子倒有些疑心,你不要藏甚和尚在家里幺!”妇人怒道:“你在要胡说,老娘是不依的,你究竟当老娘是什幺人?”山西男子道:“咱老子才说了一句玩话,你就生气了。不要讲了,这两天咱老子同人家斗了两夜的麻雀牌,觉得有些困倦,要睡觉了。”妇人道:“要睡觉可到你娘里去睡,也好静些。我是声气大的,不要吵闹了你。”山西男子道:“咱老子自己床不睡,倒到娘房里去睡幺!我偏不要。哎呀,不好了大娘!我们这个床帏为什幺在那里动呀动的,是个什幺东西在里边?我倒要看看呢。”妇人道:“你这两天乏了,快快睡你的吧。还要闹什幺呢!可是活见鬼了。”山西男子道:“你不要瞒咱,倒底是什幺,快些说出来!”妇人道:“大约是猫儿在床下捉老鼠呢,没有什幺的。你不要瞎疑心!”山西男子道:“我倒有些不信,待我揭起床帏来看。哎呀,你是哪个?敢到咱老子家里来,藏在床下。还不滚出来呢!”说罢又听见拉扯的声音。小和尚着急的声音道:“阿弥陀佛!小和尚并非别事,是到府上来打斋饭的。”山西男子道:“打斋饭打到人家床底下来了!咱老子若不回来你就要打到床上去了,有这个打斋饭的幺?气死我也。不打你这秃贼咱老子誓不为了人!”又听见拳打脚踢的声音,小和尚哭泣的声音,道:“施主老爷!不是小和尚自己要到你床下,是你家大奶奶叫我来的。小和尚是冤枉的呢!”又听见那老婆婆喊道:“我的儿子,你们为什幺才到家来就这幺吵闹?”山西男子道:“你还要问呢!你只顾睡觉,你晓得你媳妇房里床底下有了人!”老婆婆道:“是媳妇临盆了幺?快些去呼稳婆来是要紧的,不要瞎吵!”山西男子道:“你还要瞎缠,你媳妇床下有了人呢!你还只顾在隔壁咿来呀的瞎问。”老婆婆道:“我们家里又没有什幺事情,要这唱隔壁戏的人来做什幺?”说罢,只见那绸帐一掀,里面钻出一个人来道:“做隔壁戏的人就是我呢。我且逃了出来,让他们去闹吧。”说毕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文华伸出两个指头在空中乱圈道:“我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神乎技矣!”正在得意的时节,忽然的想着了一个人,忙问懋卿道:“怎幺令亲木贤弟不见到那里去了?”懋卿道:“这个畜生去了好几日了,还要想念他则甚!”文华道:“不是愚兄念他,若是他今日在此,不知又有许多什幺好笑的话呢。”说毕,又见换了一个人走进帐子里面,又做了一个调姨的口技。文华赞声不绝,立命家人赏他们二十两银子。
班中人上来谢了,又将方桌一张移在中间,铺了红毡,有两个玩杂耍的人上来,立在桌边,各把玩话闹了一会,然后将红毡取起,那一人将两手两腿拍着上下,都交代过了。又说了一会趣话,不知怎幺,看他向前似乎跌交的模样,手内早高举着一颗斗大的黄金印信,口内说道:“这叫做六国封赠将军挂印,是恭喜大人们的。”文华同懋卿大喜,连连赞道:“果然好口彩,果然好口彩!停会儿一总重重地赏他。”又见一个人走至中间,将一条红毡铺在地上,撮高了起来,说是要吹气了,又说要画符了。将红毡揭起,原来里面是一个彩扎的天官,手中拿着一幅加官进爵的字样,请至中间桌上供了;又将红毡取起,重新交代一番。望下一铺,不知不觉地又变出一个极大的磁碗。里面满满的水,那水里还有两极活泼的大金鱼。那人就取将起来说道:“这叫做双鱼吉庆。”说毕,下去又换一个人上来。嘴里说的无非引人笑的话儿。又玩了一回什幺仙人摘果哩,什幺张公接带哩。
那人退下后,又换了三个人上来。一个人拿着个弦子坐在中间,一个拿着一面八角鼓站在左首,一个抄着手儿站在右边。那坐着的念了几句开场白,说了几句吉祥话,就把弦子弹起来。左边的人敲动八角鼓,那坐着的唱着京腔,夹着许多笑话。那右首的人说闲话打岔,被坐的人在他耳刮子上打了无数手掌,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末后又做了些各种鸟雀的声音,牛马猪犬的声音。若没晓得是这班人嘴里学出,也要当他是真的哩。唱毕鄢懋卿同文华又是赏了二十两银子。几个班子里的人都欢天喜地,谢了又谢,即辞了出去。
这里大家刚欲立起身来,只见一个家人急急忙忙的赶进来禀道:“不好了,听得说无数岛寇驾着战船杀到扬子江来,把韦将军的营寨冲散。韦将军等不知何往!还伤了许多军士。这里百姓们听见了都吓得心惊胆碎,都关门闭户,抱男携女地逃难。还听得说城门都挤住了,为此特来禀报,请爷示下。”文华一听,登时面目变色,暗想:柏自成既与他们约定,怎幺还要杀人!这倒有些不明白了。莫若且把柏自成传来,问问他再作道理。想毕,刚欲吩咐家人去传柏自成时,只见又有一个家人进来禀道:“柏将军在外候令。”文华听了大喜,忙令传进。
不一时,只见柏自成早已走进,也等不得他参见,便直立起来道:“柏将军来得正好!且随我到那边去商量。”说毕,便命柏自成跟随在后,一同转湾抹角地望着前时同柏自成讲话过的那个密室而来。一同跨进了密室的门,就命柏自成将门闭上,问道:“你可晓得些信息的幺?”柏自成道:“小将方才早已晓得。因此到来请示。”文华道:“前日将军说的岛寇前来,只要把些银子,他们一定肯退。如今看来,莫非改变不成?”柏自成道:“这事末将已早与他约定,哪有改变之理!文华道:“既不改变,怎幺方才有人来报说,他们一到扬子江就上岸来,把韦将军的营寨冲散,杀伤我们兵士,道是何说?”柏自成笑道:“原来帅爷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幸得小将知道,不然险些误了大事。帅爷且请放心,待小将细细告禀。”不知柏自成告禀出什幺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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