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孔亮齐道:“教授先生休去,只在此间,看他怎样?我们弟兄两个发起狠来,五六十个壮汉奈何我们不得。”吴用笑道:“我若不去,便是怕他了。恁他怎样刁钻,怎样奸滑,狡谋百出,鬼计万端,吴某视之,只如无物。你们二位放心,吴某靠着一颗心、三寸舌,便可把这起走肉行尸,如搬弄傀儡般闹着玩呢。二位欲瞧热闹时,何妨同去看看?”遇着疾风雷雨,对以谈笑风流,事果奇事,文亦奇文。不图<新水浒>中有此事,不图<新水浒>中有此文二孔听毕,面上都露出似信不信的样子。孔明道:“先生你虽没有赃证,但他们一口咬定,有口也难分辨,更用何法解免呢?”吴用道:“这种酒囊饭袋,正是我吴某的消遣物品。教你们得知:吴某此去,不但把他当作消遣物品,且欲大大的弄他一笔银子呢。”愈出愈奇孔亮道:“怎样弄法?”吴用道:“且不必问。”公差道:“请早行一步罢。”吴用道:“你们二位去么?”二孔齐道:“怎么不去?先生的妙法,很愿意学步学步。”于是吴用、孔明、孔亮跟着公差,一齐起行。所幸孔家庄到青州城,只隔得一座白虎山,十四五里路,霎时间早已走到。
进城刚五七步,瞧见一爿南北杂货铺。吴用立定身道:“我要买件东西,对不住,略待一待。”孔明道:“先生要甚么?我给你买是了。”吴用道:“不消。”说着,已到柜台。吴用摸出三文大钱,向柜上一放道:“掌柜的,对不住,与你们相让一只小蒲包。”柜中伙计道:“我们蒲包是不卖的,先生要用时,奉送一只是了。”说着,蒲包已经取出。吴用谢了一声,拿着就走。奇文。看官试猜之作何用也孔明、孔亮心下疑道:“这蒲包儿有甚用?家里现有数捆放着,早说时,教庄客挑一担来是了。”一时行到衙门。吴用便把所购的小蒲包,向头上只一套,把全头套的一些不露。二孔见了,笑不可仰,和那个公差也笑倒了。吴用道:“休笑!我不过闹着玩呢。”市上人瞧着这个样子,莫不诧怪,便一哄的跟进衙门来瞧热闹儿。顷刻间,把益都县衙门挤了个水泄不通,有此一句,下文便加倍出色自头门至公生明,公生明至大堂,几几乎没有容足之地。知县见了这样情形,便觉骇然。先衬一笔公差从人丛中挤到大堂,见中间只剩得线一般的一条路,至公案前曲一腿禀道:“吴用带到。”益都县道:“带进来!”两旁站役齐喊;‘带犯人吴用!带犯人吴用!”吴用套着小蒲包,在人丛中挤进来,众人千口齐声都喊:“奇怪,奇怪!”奇怪之声,震耳欲聋。有此一句,下文便加倍出色吴用走上堂,也不下跪,问知县道:“尊役称我‘犯人吴用’,这个称呼,可是相公教他们喊的?”知县见吴用头上套着蒲包,正欲询问,今被吴用一问,倒问的缩住了。开口道:“便是本县吩咐他们这样叫,你便怎样?”吴用道:“蒙相公赏呼犯人,不知我犯了什么罪?”知县沉下脸,把案一拍道:“你这狡猾的奴才,犯了弥天大罪,还敢假作不知么?”吴用听了,鼻子哼哼冷笑,做出不屑的样子。这时候堂上人众气热,吴用取出折扇,扯开了辖赤辖赤扇一个不住。两旁站役喊道:“规矩些!”吴用道:“扇扇儿犯罪,是大宋律例第几条?”知县道:“你这厮指挥盗众,出外打劫,坐地分赃。现有你同伙供出,还敢假作不知么!去岁裕隆典被劫一案,失赃至三万余金,赃银大半被你分去,现在既被拿到,还敢装模作样,套着蒲包,做出这种可笑样儿!”吴用道:“我道是什么事情,原来是此案发作了。这种事,我吴某生平不知犯了几许件数,连自己也记不清楚。相公也值得劳神费气的坐堂审问?”孔明、孔亮见吴用一口承认,不觉都替他捏一把汗。只听吴用又说道:“我套着只蒲包呢,并不是装模做样。因城里城外认识的人多,自觉吃官司没脸,拿来遮遮羞罢了。相公,我那同伙在那里?他们竟背了我的训令,拿我在相公台前供出?我受罪尽管受罪,但须唤他们来,排喧他们一顿,出出这口毒气儿。”
知县见他并不抵赖,一口应承,倒也出于意料之外。今见他要求着要排喧同伙,想道这碍什么,落得做个好人,遂一口应允道:“可以,可以。”随命张六、李七、钱二、赵大一众强盗当面。众盗一个个跪了上来。吴用道:“你们众位与吴某合过几次伙,劫过多少人家,可还记得么?”众盗道:“怎么不记得!共合过四次伙,劫过六家人家。前九月去打南村谢、王两姓,共得衣服十二箱,首饰百余件;十二月攻打东山席子孙家,得银二千多两;去年春季,往劫北山陈姓、许姓,得绸缎衣服五箱,现银三千两;后来就是裕隆典一事,衣饰物件,共得三万多金,难道先生忘记了不成?”吴用道:“是了。然则你们与我共了四回事,必定认识我的了?你可晓得我吴用年老的,还是年少的?有须的,还是没须的?是胖子,还是瘦子?是长脸儿,还是短脸儿?面色是白色的,或是紫棠色的?谅你们一定晓得,可快快说出来。”妙极,妙极,吴用妙人,自应有此妙计。虽然,此非吴用之妙,士谔之妙也众强盗不提防吴用有这一问,如蓦然间受了半空中一个霹雳,惊得目定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座上知县合两旁站役也一齐惊呆,那知县头上的汗珠,足有黄豆般大小,不住的滴下来。堂上下众人,都息心静气的听那强盗答话。孔明、孔亮至此方知小蒲包之妙用,不觉暗暗叹服。一写众盗吃惊;二写知县合衙役吃惊,又独写知县一句,所以别宾主也;三写堂上下众人静听强盗答话;四写孔明、孔亮叹服吴用,着墨不多,而四面俱各写到,且写的俱各极其神妙。耐庵欤?士谔欤?吾无从别之矣吴用见众强盗回答不出,回转头去对知县道:“拜请相公详细推问他们吴用的相貌年甲。既是同伙过四次,没有不知道的。”知县没奈何,可笑只得审问众盗道:“你们快把吴用的年甲相貌仔细供来,是长是短?是黑是白?是瘦是肥?是老是少?”众盗中李七最为狡狯,爬上一步禀道:“小人觉得吴先生是不白不黑,白亦可,黑亦可不瘦不肥,瘦亦可,肥亦可中等脸儿,长亦可,短亦可敢是有些儿须子。与吴用商量,妙小人只共得两回事,不曾瞧的清楚。”上文说同伙过四次,今忽说共得两回事,前后不符,活画出奸猾人扯诳,天然露出破绽来吴用道:“相公,请问得确实些。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如何作得凭证?”知县只得又问:“讲得确实些。”李七道:“请相公问赵大罢。”逢着难事推卸别人肩上,活面出小人奸滑来知县又问赵大,赵大道:“小人记得,同伙人而曰记得,便是老大破绽吴用是胖脸儿,没有须子的,年纪约有二十四五上下。”知县道:“此话恐不确么?”吴用道:“相公何以知其不确?他与吴用是朝夕相见的,那里会记差?恶极妙极我吴某确是没须的胖子,他说的句句皆对。”知县暗道:“糟了,糟了!”忙推着头痛道:“我此刻身子不快,且退了堂,晚上再审罢。”吴用道:“相公说什么?吴用倘与他们合伙过,便是个犯人,不曾合伙过,便是个好人。好人宜释放,犯人宜收禁。吴用是好人是犯人,就在这一刻上可以判断出来,相公如何退得堂?言辞锐利,其快如刀,然确是吴用语,不是阮小七语、林冲语费神相公多坐一会子,把赵大的话录了供,叫他签了字,盖了指模。然后吴某再把蒲包儿退去,当着大众,将脸儿对他的供单,照核照核,究竟对不对,准不准。”语简而要,意决而坚,是有学问人语,是吴用语知县道:“算了罢,先生你是没罪的。回去罢,本县不来究你了。”吴用笑道:“只一笑字,便是吴用身分虽是相公宽恩赦免吴某,不来查究,然事已到此,吴某自己也要明明心迹。”堂上堂下看的人,一齐和起来,刘齐道:“总要审审明白,弄个水落石出。那有这样糊糊涂涂就此了结的混帐案子?”益都县碍着舆论,没奈何能畏舆论,尚算是个好官重新推问:“赵大,你的话句句真实不虚么?”赵大暗想:适才吴用自认无差,必定言的适中了,回道:“字字真实,句句不差。”知县道:“言的不对,本县要责打你的呢,你可仔细说着。”示之以目。活画,便画也画不出这是知县关照他,叫他改供。谁料赵大是个粗人,不省得回说:“若有虚言听凭责打。”吴用道:“请相公录了供,叫他签字盖模。”知县只得教吏房录供。一时签字盖模毕,吴用道:“如今我可揭露真面目了。”说时迟,知县、盗众、衙役及堂上下众人的视线齐注集吴用头儿上;写的加倍出色那时快,吴用举起右手“辖”绵一扯,早把蒲包儿扯脱,露出那副尊容来,写的加倍出色,加倍精神众人看时,只见吴用眉清目秀,宛似兴刘张子房;面白须长,恍同扶汉诸葛公。
有人驳士谔道:“吴用套的蒲包有几许长,他那长须,怎地会看不见?”士谔道:“他那三髭须套蒲包时,早捞起在里面,蒲包不是有条口的么?那须就被口儿搁住,再不会露出来了。”闲言少叙。当下吴用揭去蒲包儿,问知县道:“相公瞧吴用面貌与赵大的供辞符合么?请相公再问问赵大,为甚没须子的胖子,一刻儿就变成有须子的瘦子了?”众人齐和起来,一时笑声,语声,杂然并作,纷乱不可辨。弄得个益都县问又不是,不问又不是。后来决定硬着头皮问一问,问道:“赵大你听得么?你说吴先生是胖子,怎么一刻儿就会瘦起来?你说是没须子的,怎么一刻儿就会长出须子来?难道你说的是一个吴用,此刻又是一个吴用么?”看官,这乃是知县暗递照会,教他巧行分说。偏遇着这位赵大,是天字第一号的粗胚,不省得知县语意,呆呆的跪着,一言不发。知县道:“本县问你,为甚不答?敢是没有听明么?”赵大道:“听是听得的,但是小人说不出什么来,求相公开恩。”知县道:“你照直讲是了,若不说时,我要用刑了。”赵大听得“用刑”二字,吓的连忙道:“小人直说是了,求相公不要责打。相公,但你也须怪不得我,我们本来不知道什么吴先生不吴先生,都是你相公自己教我们说的。说只要一口咬实孔家庄的吴用为首,非但可以超生,并许大大的赏给我们银子,因此我们才说出吴先生,如今又要责打我们。”知县在座上听了赵大的供辞,气得个发昏章第十一,一叠连声喊道:“快给我打杀这胡言乱语的奴才!打杀这胡言乱语的奴才!”赵大道:“相公,不是你亲口吩咐我的么?怎么欲打杀我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吴用早霍地上前,把益都县一把抓住道:“相公,称他一声,妙我吴用有何开罪你处,结下这样深仇积怨,与我势不两立起来?劳你运筹设策,想出此种神妙不可思议的奇计,遣将调兵,欲致我于死地。哈哈,须知我吴某,并不是毫无知识凭人捉弄的傀儡。当面骂他,妙相公你还少读兵书,未知战策,于‘知己知彼’一句古话,不曾揣摩揣摩,就是临敌指挥,也欠了些斟酌。我做了你时,在我上堂的时候,就可一个下马威,把我套着的蒲包儿除去,我就没有法子了。如今你吃了一次亏,我就教你一个乖。下次要害人时,可就不要这样的呆笨。你虽欲害我,我是很可怜你呢。如今说不得,请你到青州府里去走遭,请知府相公断断这‘是非曲直’。”知县发极道:“吴兄,我们有话好说的。快放了手,是小弟一时的不是。”吴用笑道:“相公这种称呼,不敢当的很。吴某是犯人呢,相公休慌。自古道‘官官相护’,知府相公是个官,不见得一定帮助吴某的,就到那里也不见得受亏。或者知府相公帮着相公,说吴某刁滑,重重的办我一办。也未可知。”妙妙,愈说愈妙,愈转愈灵,文章至是,叹观止矣知县想欲退堂,身子被吴用抓住,再也休想动弹。虽说吴用是个文人,不见得有武松、鲁智深等的神力,然而拿知县比较起来,已如鹞鹰之与鸡凫。有甚凭证?当赤发鬼刘唐合插翅虎雷横,在东溪村朴刀相斗的时候,吴用掣出铜炼就中只一隔,两旧便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事见<水浒传>十三回试问这一隔,可是身无缚鸡之力的人所能的么?当下益都县见挣不脱身,哀告道:“吴先生,是我一时的差误,如今懊悔已经无及。只求先生海涵,我兄弟情愿大大的认一个罚。但堂上堂下许多的人瞧着,我也不好致送,先生也不便接受呢。可否退了堂,细细商议。”吴用一定不应。知县再四哀告,堂上堂下众人一齐拍手叫好,弄得知县更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吴用道:“你好乖,独我吴某是个呆子?你一退了堂,看客都已散去,盗犯都已下监,我吴某再拿什么凭证来与你讲话?”知县道:“然则如何?”吴用道:“你先当堂写一张伏辩来,待退过堂,再拿银子来取赎。倘不取赎,我执着这纸伏辩,依旧可到青州府去控告。”益都县无奈,只得提笔写了一张伏辩,签了花押。吴用又叫他盖上颗益都县印信,也只得听从。吴用收了伏辩,方许他退。于是知县退堂,教幕友邀进吴用开议取赎伏辩事宜。吴用索价一万银子,再四磋磨,跌倒五千两成交。
吴用平白地得下这注财香,心下不胜欣喜,向孔明、孔亮道:“如何?”二孔拜服道:“先生真神人也,较我师父宋公明多多矣。吾师父也算以智谋著,然怎地比得上先生?”吴用道:“也不见得么?不过我用智谋,是许人家晓得的;令业师用智谋,是不许人家晓得的。因此我的智谋便闹出了个名,其实令业师也不输我。”孔明道:“确论,确论。可不是么?我想着了。”吴用道:“你想着了什么事?”孔明道:“这是我师父下山后做的簇簇新新的新事情,难道先生没有知道么?”吴用道:“不曾晓得,是什么事?”孔明道:“此事节目很长,我们回去讲罢。”于是吴用向益都县的幕友道:“今日扰了贵居停半天,深抱不安。又承他惠了五千两银子,费神为我转谢一声,并教他下回留心些,不要再闹笑话。”说毕,就同着二孔扬扬而出。那银子,县里早派人抬送去了,自有庄客照料点收,不必细表。吴用、孔明、孔亮走出衙门,见市上三三五五,都在讲论此事,那唱新闻的小热昏,早把此事编成韵语,聚了一簇人,在那里唱卖。
吴用等一径回家,到出房坐定,吴用道:“快把你们师父的事情讲给我听。”孔明道:“我们筑造这座宅子的时节,因这里木行没有大木料,直赶到济州去采办。那时节,在济州城里撞着师父宋公明,合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问起来,方知师父因东南水患,西北旱灾,特在州城里办理赈务,设立了一个天灾筹赈公所,朱、雷二都头都在那里帮办。师叔铁扇子宋清当着书记,专司信札,兼理帐目。各处的人听得我师父及时雨做赈务公所总董,以为总是弊绝风清的了,就把银子累千整百的捐将来,倒便宜我师父发了一注大财。”
吴用道:“奇了,难道没有造报清单么?人家怎地会相信呢?”孔明道:“正为有造报清单,不然便不奇了。”吴用道:“既有造报清单,如何可以做手脚?”孔明道:“有许多人捐了钱不愿落名的,就叫做无名氏。一日工夫。这种无名氏十个中倒有四五个,便都是师父的好处。譬如有十个无名氏,齐巧捐的数目相同,造报单上,只消刊登一个,其余九个便都是经手人的余利。横竖这些无名氏瞧着清单,见无名氏登在上边,数目不差,就不问了。此乃办赈得益之一;再有各属的赈款解拢来,师父拿他存放在钱庄或银行里,亭一天有一天的拆息,赈款多了,经不起存上一两个月,那注利息也就不小,此乃办赈利益之二;再者银子拿到灾区去,有什么用场?灾民得着,吃不饱,穿不暖,因灾区是没东西买的,自然是办赈的人采办些杂粮解将去,那就买些黄豆、蚕豆、番芋干等贱价的东西,前去散放,这注赈有那个前来查问?随我以一报十,以十报百,此乃办赈利益之三。办赈有此三利益,我师父怎么不发财呢?又发财,又得了好名声,上自官吏绅士,下至隶卒娼优,没一个不晓得我师父宋大善人及时雨宋公明。那些官府,无论经略、留守、知府、知县,怎么大的官,怎么大的职,与我师父信札往来,都称他‘公明三兄大善士大人’,或称‘公明三兄善长大人’,先生你想阔不阔?我师父的募赈广告上,都是‘恫瘝在抱,寝食不安’等仁义的话头,人家都说他是言行符合,那知其中有此弊病呢?”
吴用道:“然则你又如何会知道?敢是令业师亲口告诉你的么?”孔明道:“我师父从来不肯在人前说真话,这也瞒不过先生,他又如何肯说真话我听呢?师父碰着我几次,都向我说灾情重大:西北旱灾,三年不雨,人至相食,易子析骸,惨无人理;东南水患,田庐尽成泽国,浩浩荡荡,一望无涯。我一想着时,宛同身受,睡都睡不着,吃都吃不下,每于半夜三更,在床上直跳起来,恨不得飞到那边,亲给他们充了饥。我又不敢回驳,听的我脑子都涨起来了。后来碰着师叔,那赈捐的真相,方才披露。”正是:假公济私,当局偏能说慌;燃犀烛怪,旁观自有公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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