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多尔衮摄政治国 洪承疇贬节封侯

话说吴三桂与魏记室,载了珍宝礼物,水行用舟,陆行用车,早夜赶路,匆匆投蒙古境界而来。一路沙漠,正是万里黄天。遥望长白山高矗霄汉,四围树木层层密密,都是森林。山颠白云覆护,红日分外鲜明。魏记室博古通今,深晓堪舆之学,今见长白山气势崔巍,风景茂盛,断非中原所有。即五岳泰岱,亦无此雄壮。想锺灵毓秀,地方上必有豪杰挺生。现当世乱时荒,国家兵戈迭叠,生民涂炭。安得圣主出世,奠定戡平,出万姓于水火,而登于袵席,未始非闾阎之福。眼见中华绝少英俊,李闯好杀残暴,吴三桂亦骄奢氵㸒逸,不忠不孝,为了一个歌妓陈圆圆,竟把生身老父抛弃。这人岂成大事?此间地灵人杰,或者天意攸归,真主不在华夏而在此蒙古部落乎?亦未可决。且待到那裏相机行事,看风使船。魏公自己思想,也不与吴王说起。

一日午牌时分,吴王等已到黄旗界,自有旗长探明来历,一头出接,一头快报狼主可汗。此刻狼主可汗恰值天聪宾天,大阿哥正在冲龄,胞弟多尔衮代理朝政。国母天生绝色,古之西子太真昭君蔡琰,亦无其美丽。蒙古风俗,贞节二字不甚看重,不比中邦寡妇,当以柏舟苦守为上。将来太后下嫁摄政主,载在东华录,恬不为怪。所以后世有清朝世界乌若若,爷死吃娘喜酒之谚,这是后话。

言归正文,却说清国摄政王多尔衮,闻报大明朝平南王吴三桂大将军亲自来旗,不知有无事故。遂问左右带领多少人马,左右回报:并无多少人马,不过数百人而已。言罢,并将书札呈上。多王将书札拆开,从头至尾一览,上边客套,下边诉说李闯蛮横,京城已失陷贼手,欲借我兵为之驱贼。下边附赠各种宝物。多王看了又看,心中莫明其妙。一面吩咐手下开招贤留宾馆,接待从丰,自有手下出来款待来宾。多王召集旗下八处大小臣工,商论借兵一事。有的主张借,有的主张不借,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多王听了各有意见,不能定谁是谁非,且行散席回府,再定计较。吴三桂住于馆中,一班蒙古官将轮流前来把盏,看了他们的打扮,头上矗起顶子,脑后拖根鸟毛,袖管反折,衣裳两爿四爿,暗中好笑。看他们都是精神抖擞,规矩肃穆,虽属外国,倒也有兴隆景象。特因心事重重,急于回国报仇雪恨,催促晋谒。

那摄政王多尔衮命手下整顿陈设,铺张扬厉,也耀自己威风,择定吉日,恭请吴王台驾。吴王到了那日,亦肃衣冠而入。多王格外卑小,降阶远迎,两王拱手见礼,宾主坐定肆筵,设席款待。堂下奏起细乐,堂上陪座者济济跄跄,彷彿蒋干与周瑜羣英集会。一时觥筹交错,说说风景,讲讲兵戈。虽属异国口音,尚可通达,无须翻译。彼此相见恨晚。席中谈起李闯猖獗无礼,崇祯帝殉国弔死煤山顶上,田国丈不肯捐输,田后亦随驾而亡,长平公主徽娖被斩,不知死活存亡,言下异常悲愤。多王亦扼腕唏嘘,一时义愤填膺,準允借助精兵十万,预备兵五万,辎重队、冲锋队五万,共二十万大军,择日兴师,浩浩蕩蕩杀奔山海关来。

当夜席散,吴王非常快意,与多王握别,先行入关督理旧部,与清兵合而为一,分前后左右中五军。吴王自领中军,多尔衮领前部先锋,魏记室挂将军衔率领左军,直逼燕京。早有探马报与闯王,李闯得信大惊,欲待出战,实因清兵火器凶猛利害,猛不可当,无计可施,只有紧闭城门,不敢越雷池一步。清兵把京师围团围绕,好像铁桶相彷。一连围了两月光景,城中粮草缺乏,不战自乱。吴王学汉朝张良故智,命谋士陈樑编作歌曲三首,令军士高声歌唱;并饬书手写此歌曲几千张,缚于箭头之上,射进城中。城中小兵拾得,东也几张,西也几张,倾刻之间拾着无数。这曲中的意思,无非引动他思乡之念。一时军心大乱,都有越城而来投降吴军者,亦有得了吴王赏赐还乡者。李闯困守皇城,看看不能支持,只得背城一战,开门冲锋而出,与清军混杀一阵,死亡不可胜计。李闯乘势,落荒逃往西川去了。清军亦并不追战,打着得胜鼓,长驱而入皇城。

那多尔衮正是英雄人物,自从得胜以来,看看中原锦绣江山,谁肯捨之而去?况且目下无敌,中原无主,何不趁此机会就作中原之主?好在皇上年在冲龄,万事皆我作主;料想吴三桂是败军之将,亦不能与我抵抗,不如加封王爵,锡土分茅,裨他永镇南藩。他既得了好处,亦再不与明朝出头。多尔衮想定主见,请吴三桂商议,甜言蜜语,骗得吴王欢喜之至。三桂亦想自己力量薄弱,不如趁水推船,做了好人,后日看风使篷,再作计较。当时一口答应。

多王入宫,大宴功臣,并下谕旨一道:明室已亡,清室继统。政号顺治元年。前朝大小文武诸臣,所有一切官职如旧,不事更张。愿从者从,不从者悉听己意,去留亦不相强。百姓剪髮易服。明朝臣子也有贪生怕死者,也有倔强不服者。内中有一位文华殿大学士三边总制经略大臣洪承畴,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减兴周姜子牙、旺汉张子房,在崇祯十六年的当儿,见国势日非,权奸当道,无可挽救,与李闯打仗,假作阵亡,其实隐姓埋名,隐居辽阳村裏。崇祯得报洪经略阵亡之信,痛哭失声,御祭十九坛,营衣冠墓于陶然亭,可谓极人臣之哀荣;百姓亦大家晓得洪经略已死,“忠臣”“忠臣”之声,街谈巷议不绝于耳,孰知他优游林下,逍遥诗酒,啸傲琴棋,暂作无怀葛天之民哉!顺治登基,大赦天下,搜访遗贤,有人举荐洪承畴。多王在旗下亦素闻中原有此能臣,今既未死,正当开国之初,用人之际,如何不传旨嘉奖?蒲轮徵召,近臣多方劝驾,郡县逼迫催促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洪承畴出于无奈,只得进京拜职。

自洪承畴陛见之下,多王言听计从,国政皆由洪定。洪承畴顾念先朝恩泽,遂劝多王大从小不从、阳从阴不从、男从女不从,清朝百姓皆受其赐。洪承畴入朝,见了多王确有英主器度,明朝气数已绝,大丈夫应当识时务,俗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妨効学王景略出相符坚,彊兵富国。所以人称之为洪经略是王景略。

但是人各有心如面不同,当明清交革之际,効其忭忭愚忠者不可计算。山西太原府知府陆静,表字守墨,原是进士出身,规行矩步;原籍浙江嘉兴平湖县人氏,作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颇有范仲淹先天下忧、后天下乐之概。自从出守太原,官清民乐,案无留牍,农耕于野,商游于市,行旅皆出其途。一个边僻区域,日见兴盛。别处荒歉,独有太原,三年余一,九年余三,从无饑馑之苦、疫疠之侵。自庚午至庚申,一载之间,五穀丰登,风调雨顺,男有余粟,女有除布,红男绿女,白叟黄童,莫不熙熙攘攘,讲让型仁,太原府竟像镜花缘小说裏的君子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照这太原地万情形看来,祯祥叠见,毫无亡国的气象,闭关安居乐事,不知兵戈为何物。庚申三月十九皇帝驾崩之噩耗,五月初七兴朝顺治皇帝登基之惊报,直至六月中旬方始得悉。知府事陆静得信之下,形如疯癫。顺治誊黄圣谕颁布省中,特令庶民剃髮易服。闾阎惊动,羣集里社,共哭赴郡城中来。未知陆太守如何安插?且听下回分解。

吴三桂借兵一举,似是而非。虽此时出于万不得已,然亦当酌量行之。明社之所以至屋,三桂亦不得辞罪矣!

清兵围攻李闯一段,绘声绘色,有三国志赤壁风味。写明代沉亡景象,萧条有致。洪承畴隐而复用一节,极尽波澜诡谲。太原府治平一节,插于天下纷纷之际,尤耐玩味。文笔亦萧洒堪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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