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余弱冠時,設帳於東村別墅。友竹暇輒造訪,問其年,長余二歲耳已;能以詩鳴,又豪於飲,見之者不謂之詩中摩詰、即謂之酒中東皋。邑之人有欲納交於友竹者,爭以詩酒羅致;既至輒醉,興酣落筆,珠玉隨風、雲煙滿紙矣。脫不適意,雖款招不赴也。一日,見余案頭有詠牡丹詩,其結句云:『天然絕妙嫣紅色,不把胭脂污本真』;擊節稱賞,謂不脫詩人本色。余謂此二語猶著色相,不以其言為然;而不知友竹蓋借他人之詩,以為自己寫照也!余時方肆力於帖括之學,於風雅一途,屬門外漢;視友竹之一斗百篇,凌滄洲而搖五嶽者,其氣象迥乎不侔。賦性懧愚,又復為虛名所誤,轉不如友竹之落落矯矯,得為緱山鶴、華頂雲也。罡風猝起,海水橫飛;千里婆娑洋,遂成一不可思議世界。余避地溫陵,息影於桐陰者二十載;落月屋梁,與友竹夢中時復相見。後得讀「臺陽詩話」,天涯芳草,幸見尋於王孫;千里神交,益令人感恩知己。秋風熱血,安得不噴向故人耶?辛酉(民國十年)夏五,余省墳東渡,主家擎甫述榖堂,得與友竹促膝談心者四閱月。越明年,香谷先生出殯,余往執紼,暮雨疏燈,得續談未罄之積愫。時餘年未五十,而已霜其鬢、花其眼、隕蘀其齒牙;視友竹亦蒼然暮氣,非復曩時之水木清華。兩人顧影自憐,謂此生能得幾回相見?河梁攜手,黯焉魂銷;真有後顧茫茫、百端交集之感矣。
結習未除,因緣復續。數年來南北爭鋒,影響於學界者不■〈甚少〉;余得乘學校停辦之隙,挈眷東渡,暫作寓公於島國。梧松風鶴,偶寄行蹤;間或託詩酒以自遣。暇時,友竹出所著「如此江山樓詩存」相示;謂『交情之厚,無逾我兩人;請及余未死,為識數語於簡端,以作垂老之蠟淚』。余讀其詩,並閱邱、連二君所作序,類能道其要著;人云亦云,未免貽譏拾慧,余於此又將何言?繼念余與友竹為三十餘年摯交,嘿而息焉,既有所不安;率然言之,又有所不可。況友竹之學問文章與夫生平之隱德,其嘖嘖可言者更僕難數;固不特是集之膾炙人口也。即以是集而論,其興高采烈、華若春榮者,即前二十年自豪之友竹也;其思遠憂深、淒如秋日者,即後二十年自晦之友竹也。友竹之不污本真,是集不啻為之寫照矣!讀是集者,呼友竹為風騷之士也可,呼友竹為遺佚之民亦可。
庚申(民國九年)冬、仲至前五日,愚弟鄭家珍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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