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甲申十二月,苏州洪生者与客谈次,忽空中有声,举头视之,见一人左手抱册,右手持杖,黄巾黄衫,御风而过,顷刻渐远,犹见衣角。出问市人,亦多见之。

间芳云,曾见诸生中有油姓、烟姓。

粤东抚署即尚藩故王宫,东园有树一株,结实如枇杷,中空似有核而脱去,竟无能名之者。亦异植也。

先兄《考功集》诗屡经芟削,最后止刻四卷,佳句佚者颇多,略记一二,如《潍县道中》云:“人烟通下密,桥路绕东丹。”《夏夜词》云:“梦觉闻花漏,星河一带横。”《感兴》云:“大人有赋言仙意,内景何方驻圣胎。”此类尚伙。予少时诗,如《送人知鄞县》云:“天晴真腊树,日射灌门潮。”分赋菊名《孔雀尾》云:“未登嵇氏状,却号孔家禽。”《赠徐东痴》云:“湘东品第留金管,江左风流续玉台。”《过郡城》云:“郭边万户皆临水,雪后千峰半入城。”《舟中小饮》云:“行藏略已同仙尉,得失何妨任老兵。”余亦颇有可存者,今略识其概耳。

《雪蕉馆纪谈》云:“明玉珍在蜀,有成都人陆子良能造薛涛笺,工巧过之。玉珍建捣锦亭于浣花,置笺局,俾子良领其事。”今万里桥东有蜀府造笺白石盆,镂刻甚精,然距浣花尚数里。

又云:“陈友谅在南昌,喜食玉叶羹,乃以西山罗汉莱、曲江金花鱼为之。”按曲江隶丰城,宋元太后为金人所追,投金花于此祈风,改名金花潭。

倪云林小画一轴,上题字云:“三月四日,解后德方郎官九成掾使于荆溪之上,相从及旬而别,因九成征予画,并赋诗:剡掾学阮掾,宛然西晋风。百年聊复尔,三语将无同。载酒来溪上,看山入剡中。孤帆逐云树,烟雨满春空。净因庵主瓒。”沈石田摹大痴山水,自题云:“山叠气未充(按:此“充”字据《清代笔记丛刊》本补),衍迤势叵穷。溪壑互中涵,草树发青红。缥缈神仙居,隐现金银宫。飞霞隔鸾鹤,丛笙思阆风。谁从此招手,度我逍遥翁。时弘治辛亥九月下浣沈周。”右二幅皆于济南朱氏枫香阁观。

予于前卷太息郏县仝轨之遇,以为阳康乃心与轨前后皆以诗见知,而有遇有不遇,皆命也。乙酉九月,予归田且近一载,一日得河南题名小录阅之,则轨居然领解额第一。自喜老眼无花,因检箧中轨所寄诗尚存,辄录于此,与识者共质之云。“华星炯炯罗秋穹,帝车正色临天中。今古文章各司命,龙门吾代趋王公。贱子曾公公从祖,大罗天咏霓裳同(万历乙未)。孔李通家逾百载,日月泥涂牛马风。何况虞廷仪,和声应答唯笙镛。鹤唳莺啼喑不发,草间谁敢矜寒蛩。东平牙齿滥余论,江天飒飒羞吴枫。新文底用把小陆,飞梦已过尸乡东。惊闻面赤汗浃背,进退交惑心忡忡。洒扫何年怀四本,聊将耳学思击蒙。骚经诗史立忠义,岂徒排比铺陈工。雾夕芙蕖诧沈范,区区儿女涂青红。刘生示我渔洋集,南海蜀道争豪雄。工部吏部水赴海,白公苏公金在熔。深林二月乱桃李,大江百怪腾蛟龙。余子我亦轻狭陋,如公谁不怀朝宗。恨不遭公问绪业,微言日日开心胸。莫讶投诗未相识,平生一瓣曾南丰。”

太仓孝廉吴枢字大年,言其叔廪膳生某授徒学宫之侧,诸童子苦之。时有乞儿曰张鬼子者,形貌怪丑,每夜宿城隍庙下,乃群往商于鬼子,欲其暮夜假鬼物以骇之。鬼子曰:“诺。然必得朱书符票如官司勾摄状乃可。”众如其言。一日日未晡,吴方危坐,鬼子忽从窗入,持符示吴曰:“奉命勾汝。”吴素识之,曰:“汝乞几张某,何事相嬲!”鬼子曰:“冥司符在,岂诳耶!”挟吴自窗径出。众惊视,吴已卒,鬼子亦不复见。

毗陵一士大夫,妻颇能诗。既而纳一姬,处之别馆,夫人侦知,将自往掩取之,仓皇无计,携姬渡江,假寓广陵。夫人追之,至京口江岸,不敢渡而归。一日,座客述之,余曰:“所谓长江天堑,天之所以限南北也。”一座大笑。

吾郡遗文,惟晁无咎《北渚亭赋》最为瑰丽,有淮南小山之遗风。其序曰:“北渚亭,熙宁五年集贤校理南丰曾侯巩守齐之所作也。盖取杜甫《宴历下亭》诗以名之。风雨废久,州人思侯,犹能道之。后二十一年,而秘阁校理南阳晁补之来承守乏。侯于补之丈人行,辱出其后,访其遗文故事,廑有存者。而圃多大木,历下亭又其最高处也。举首南望,不知其有山。尝登所谓北渚之址,则群峰屹然,列于祠上,城郭井闾,皆在其下。陂湖迤逦,川原极望,太息语客,想见侯经始之意,乃彻池南苇间坏亭,徙而复之。”赋见《鸡肋集》第二卷。今水面亭、历下亭皆在明湖之南,而湖北水关之西有小圃,传为北渚亭故址,尚有古屋数椽,修竹数十竿。其地濒湖背城,绝无高明爽垲之观,不知子固所创,无咎所赋,果此地否?因读《鸡肋集》而识之,俟访诸故老。

俗人传讹袭谬,有绝可笑者。兖州阳谷县西北有冢,俗呼西门冢,有大族潘,吴二氏,自言是西门嫡室吴氏、妾潘氏之族。一日社会,登台演剧,吴之族使演《水浒记》,潘族谓辱其姑,聚众大哄,互控于县令。令大笑,各扑一二人,荷校通衢,朱批曰:“无耻犯人某某示众。”然二氏终不悟也。从侄过阳谷,亲见之。

徐神翁谓蔡京曰:“天上方遣许多魔君下生人间,作坏世界。”蔡曰:“安得识其人?”尸徐笑曰:“太师亦是。”按《水浒传传奇》首述误走妖魔,意亦本此。然不识蔡京为是天罡,为是地煞耳。神翁语见《钱氏私志》。

晁无咎《陌上花》八首,工妙不减苏公。其二篇云:“娘子歌传乐府悲,当年陌上看芳菲。曼声更缓何妨缓,莫似东风火急归。”“荆王梦罢已春归,陌上花随暮雨飞。却唤江船人不识,杜秋红泪满罗衣。”

无咎《将别历下》诗云:“来见红蕖溢渚香,归途未变柳梢黄。殷勤趵突溪中水,相送扁舟向汶阳。”“鸳鸯绕渔梁,摇漾山光与水光。不管使君征棹远,依然飞下旧池塘。”《将行陪贰车观灯》云:“行歌红粉满城欢,犹作常时五马看。忽忆使君身是客,一时挥泪逐金鞍。”《谯郡对酒忆玉函山》(自注:齐州西楼对此山)云:“不遣西楼对此山,宋谯频缀副车衔。今年重污花前酒,犹是扬州别驾衫。”

苏颍滨从事吾郡,作《闵子祠堂记》、《泺源石桥记》,又《和孔武仲济南四咏环波亭》云:“过尽绿荷桥断处,忽逢朱槛水中央。”《北渚亭》云:“西湖已过百花汀,未厌相携上古城。”据此,则北渚亭当在北城之上不疑。《鹊山亭》,《槛泉亭》,槛泉即趵突也。又《和李诚之待制燕别西湖》,西湖即明湖之西偏,曾子固诗亦称西湖。又《西湖二咏》,又《徐正权秀才城西溪亭》云:“溪上路穷惟画舫,城中客至有罾鱼。”徐,石介之婿也。又《次韵李昭叙燕别湖亭》,又《游泰山四首初入南山》云:“兹人谓川路。”今黄山铺已南至泰山,皆名川路,故其下又云:“嘉陵万壑底,栈道百回屈。崖互峥嵘,征夫时出没。”因川路以寄故乡之思也。《四禅寺》,《灵岩寺》,《岳下》,又《舜泉复发》,又《答徐正权谢示闵子庙记》,又《舜泉诗》四言,序曰:“始余在京师,闻济南多甘泉,流水被道,蒲鱼之利与东南比。会其郡从事阙,求而得之。既至大旱,问之,其人云,城南舜祠有二泉,今竭矣。明年夏虽雨,而泉不作。相与惊曰:‘舜其不复享耶!’又明年夏大雨,麦禾荐登,泉乃复发。民欢曰:‘舜其尚顾我哉!’泉之始发,潴为二池,酾为石渠,自东南流于西北,无不被焉。灌濯播洒,蒲莲鱼鳖,其利滋大。因为诗,使祠者歌之。”诗不具录。按李公择亦为齐守,而历下诗不多见,惟颍滨集有《和公择赴历下道中杂咏十二首》耳。公择、子由,在齐正同时也。

颍滨《栖贤寺记》,造语奇特,虽唐作者如刘梦得、柳子厚妙于语言,亦不能过之:“入栖贤谷,谷中多大石,岌で相倚。水行石间,其声如雷霆,如千乘车,行者震掉,不能自持。渡桥而东,依山循水,水平如白练,横触巨石,汇为大车轮,流转汹涌,穷水之变。石壁之址,僧堂在焉,狂峰怪石,翔舞于檐上。杉松竹箭,横生倒植,葱茜相纠。每大风雨至,堂中之人,疑将压焉。”予游庐山,至此然后知其形容之妙,如丹青画图,后人不能及也。

吾郡李文叔格非,元党人,文士也。其著作自《洛阳名园记》外不多见,顷从《墨庄漫录》得其所著《墨癣说》及《杂书》二篇,录之以备文献云。“客出墨一函,其制为璧,为丸,为手握,凡十余种,以锦囊之。诧曰:“昔李廷圭为江南李国主父子作墨,绝世后二十年,乃有李承晏,又二十年有张遇,自是无继者。自吾大父始得两丸于徐常侍铉,其后吾父为天子作文章,书碑铭,法当赐金,或天子宠异,则以此易之。余于是捧砚惟谨,不敢议(阙三字)余用薛安潘谷墨三十余年,皆如吾意,不觉少有不足,不知所谓廷圭墨者,用之当何如也。他日客又出墨,余又请其说,甚辨。余曰:‘吁,余可以不爱墨矣。且子之言曰:“吾墨坚可以割。”然吾割当以刀,不以墨也。曰:“吾墨可置水中,再宿不腐。”然吾贮水当以盆,不以墨也。’客复曰:‘凡世之墨,不过二十年,胶败辄不可用。今吾墨可百余年不败。’余曰:‘此尤不足贵,余墨当用二三年者,何用百年。’客辞穷,曰:‘吾墨得多色,凡用墨一圭,他墨两圭不逮。’余曰:‘余用墨,每一二岁不能尽一圭,往往失去,辄易墨,未尝苦少墨也。’客曰:‘吾墨黑。’余曰:‘天下固未有白墨。’虽然,使其诚异他墨,犹足尚,乃使取砚,屏人杂他墨书之,使客自辨,客亦不能辨也。因恚曰:‘天下奇物,要当有识者。’余曰:‘此正吾之所以难也。’夫之所以不可为玉,鱼目之所以不可为珠者,以其用之才异也。今墨之用在书,苟有用于书,与凡墨无异,则亦凡墨而已,乌在所可宝者。嗟乎!非徒墨也,世之人不考其实用而眩于虚名者多矣。此天下寒弱祸败之所由兆也,吾安可以不辨。”又《杂书》论左、马、班、韩云:“马迁之视丘明,如丽倡黠妇,清歌缓舞,间以谐笑,倾盖立至,亦可喜矣。然不如绝代之女,却铅黛,曳缟贮,施帷幄,裴回微吟于高堂之上,使淫夫穴隙窥之,终不敢意其启齿而一笑也。班固之视马迁,如韩魏之壮马,短鬣大腹,服千钧之重,以策随之,日夜不休,则亦无所不至矣,而曾不如之马,方且脱骧逸驾,骄嘶顾影,俄而纵辔,一骋千里。韩愈之视班固,如十室之邑,百家之聚,有儒生崛起于蓬荜之下,诗书传记,锵锵常欲鸣于齿颊间,忽遇奕世公卿不学无术之子弟,乘高车从虎士而至,虽鄙恶,而体已下之矣。”又云:“余尝与宋遐叔言,孟子之言道,如项羽之用兵,直行曲施,逆见错出,皆当大败,而举世莫能当者,何其横也。左丘明之于辞令亦横。自汉后千年,惟韩退之之于文,李太白之于诗,亦皆横者。近得眉山《谷记》、《经藏记》,又今世横文章也。夫其横乃其自得,而离俗绝畦径间者,故众人不得不疑。则人之行道作文,政恐人不疑耳。”

又《墨客挥犀》云:“李格非善论文章,尝曰诸葛公《出师表》,李令伯《陈情表》,陶渊明《归来引》,沛然如肺肝流出,殊不见有斧凿痕。数君子在后汉之末,两晋之间,未尝以文章名世,而其词意超迈如此。盖文章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故老杜谓之诗史者,其大过人在诚实耳。

《辍耕录》言:“或题画曰特健药,不喻其义。”予因思昔人如秦少游观《辋川图》而愈疾,而黄大痴、曹云西、沈石田、文衡山辈皆工画,皆享大年,人谓是烟云供养,则特健药之名,不亦宜乎。

宋王安中履道作元旦致语云:“君子有酒多且旨,得尽群心;化国之日舒以长,对扬万寿。”与余少时所梦,同而小异。

联对虽小道,亦足见人才思。门人殷彦来(誉庆)曩在京师,集成语作一联相赠云:“一时贤士皆从其游,天下文章莫大于是。”时称其自然工妙。又汪阁学文漪(灏)一联云:“尚书天北斗,司寇鲁东家。”人亦称之。

从叔祖洞庭先生(象咸),明末官光禄寺署正,擅草圣,崇祯时尝奉诏书御屏。先王父尚书一日置酒召之,酒阑,诸孙竞进乞书。余时总角,王父把酒命对句云:“醉爱羲之迹。”余应声对云:“狂吟白也诗。”公大喜,以卮赐之。

赵甥执端以元人画二轴索题,其一崇山大溪,山水间多林木,丹绿相错,中有草堂,堂上二丈夫左右相向立,左者抱琴,中有绣墩,墩上有盘,盘中横红梅一枝,阶下二人控马立,不知何谓也。其一《士女惜花图》,丛花片石。予昔藏江上女子周禧画《惜花春起早》一帧,似是临摹此画。上方有潘纯、张雨、倪瓒、钱惟善四诗,钱诗云:“庭院无人春已深,东风吹老惜花心。自知命薄难承宠,不费长门买赋金。”颇有寄托。予少时有《咏梅妃减字木兰花》一阕云:“天然姿媚,比似梅花应不异。一斛珍珠,得似鲛人泪点无。文园老去,恨煞无人能解赋。我见应怜,不索长门买赋钱。”意各别而语相似。

康熙乙酉,命词臣广续《群芳谱》。《群芳谱》者,先王父赠尚书方伯府君万历末被亓韩之党,归田林下十年所著书也。异代乃为九重所赏,亦家世盛事,不可不纪。

世谓宋文贞公铁心石肠,而赋梅花,殊不类其为人。愚按南卓《羯鼓录》云:“宋开府虽耿介,亦深好色,乐尤善羯鼓。常与明皇论鼓事曰:‘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云云。”大类教坊乐人语,文贞岂宜有此(文贞,南和人,葬沙河,今二县皆有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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