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邱裴伯谦明府景福,由翰林出宰粤东,健吏也。以忤西林被劾,戍新疆,后蒙赦归。尝述文忠轶事,有足资谈助者。裴之由庶常改官也,过天津,谒文忠。甫就座,文忠倨身扬声问曰:“汝欲刮广东地皮耶?”言已大笑。及己亥冬,文忠出镇广州,裴方令南海,谒见文忠。问曰:“君再任首邑,政将奚先?”裴抗声对曰:“先刮南海地皮耳。”文忠笑曰:“十年前一语,至今尚不能忘耶?”徐又曰:“汝言甚是,地皮须刮得净,亦是地方之福。”皖北人呼土匪为地皮,粤故多匪,南海尤甚。文忠治粤,首重捕匪,故以是为勖也。一日,文忠檄撤隆庆汛把总陈某,裴极言某缉匪得力状,请勿撤,文忠不可。裴争之愈力,文忠怫然曰:“总督之力,不能撤换一把总乎?”裴亦正色曰:“果能赏罚之平,诛之可也,岂但撤换?”语毕,遽兴辞趋出。文忠亟起,亲至帘外,以杖招裴返曰:“好好商量,何至动气。”裴始入谢过,而陈某卒不撤。
庚子六月,文忠奉命入都议和。是月二十一日,自广州登舟,裴往送之。他官皆不见,独以乡里后进召裴入。时炎热甚,文忠衣蓝短衫,著鲁风履,倚一小藤榻。坐定,语曰:“广州斗大城中,缓急可恃者几人?尔取信于民,此正可有为,为地方弭患。督抚诚不若一州县也,能遏内乱,何至召外侮?尔其勉之矣。”先是,五月十九日,总税务司赫德以电告急,略言都中事。文忠即致电荣禄,力言外衅不可开,拳党不可信,语颇忤荣意,自此电遂绝。仅日接项城山东来电,藉知京中消息而已。时则沙面洋商相率赴香港避乱,又亟添一营保护沙面。命裴及广州协往晤各国领事,告以力任保护,赴香港者逡巡复返省。未几,忽奉入都之命,粤中人心又为一震。裴因进言曰:“内乱为外侮之媒,东南之安危,视乎上海;上海之安危,视乎香港;香港之安危,视乎广州;广州之安危,则视乎沙面。领事洋商聚集于此,而匪人日思暴动,以沙面为发难之基。沙面不保,香港受其牵动,东南大局,不可问矣。某既为地方官,自当与共存亡。公过港时,盍将此意告知港督,同心协力,以保东南危局?”文忠曰:“我虽离粤督任,然缺尚未开。若有大事,仍当与静山一力主持。”静山者,巡抚德寿字也。裴曰:“公已调补北洋矣,诸领事今晨已得电,皆额手相庆也。”文忠忽拈髯自语曰:“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已而又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京师难作,根本虽已摇动,然慰亭扌耆拄山东,香涛岘庄皆有定识,必联络保全,不至一蹶不振。以各国兵力论之,京师危急,当在八、九月之交。但聂功亭以阵亡,马宋军零落,牵制必不得力。日本调兵最速,英人助之,恐七、八月已不保矣。”语至此,潸然泪下,曰:“内乱如何得止?”良久无他语。裴将辞出,文忠止之曰:“潮尚未至,且勿忙。”乃自饮牛乳,而命以荷兰水饷客。裴复启曰:“万一都城不守,公入京当如何办法?”曰:“必有三大问题,剿拳匪以示威,惩罪魁以泄忿,先以此二者要我,而后注重兵费偿款,此势所必至也。兵费赔款之数目多寡,此时尚不能预料,惟有极力磋磨,展缓年分,尚不知作得到否?我已垂老,尚能活几年。总之,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不鸣了,和尚亦死了。”语次涕下如绠縻矣。裴亦怆然,遂辞出。文忠尚命取影像为赠,送至舱口,仍执手再三嘱曰:“地方要紧。”裴唯唯登岸,而安平船遂起碇去。德寿故庸,然不肯自用,始终守文忠训,不敢妄有更张。故文忠虽去,而粤东卒获无事,非他满督抚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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