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范慕蠡因大家推他去收茧子,素性是伉爽的,并不推辞。他原是无锡人,自然本地几位茧行中的老手,一齐写信去招罗了来,只待收齐股子,便回无锡。这时各人的股分,都已交齐,只钱伯廉只交了五千两,约了三天后交清。伯廉急的没奈何,到处设法,那里筹得出。原来这时几位有钱的朋友,都打算结存本钱,去收茧子的。伯廉没法,只得在花行里,挪动了三千金,预备抽空补上,其余二千,只得恳慕蠡暂垫。慕蠡念他平日交情,就也允了。钱、周二人连日摆双台酒,替慕蠡饯行,再三计划而别。

且说范慕蠡别了众人,带着一位总管帐的杨陶安同行。包了戴生昌一个大餐间。次日午后,方到苏州,脱班了,无锡老公茂轮船已经开行。慕蠡只得将行李什物搬入栈房,闷坐无聊,约陶安到阊门码头上闲逛。二人兜了个圈子,只觉满目凄清,那里及得到上海十分之一。二人走得腿酸,找个茶馆坐下。谁知对面就是周翠娥的书寓。这周翠娥合慕蠡有割舍不来的恩情,慕蠡本打算娶她为妾,只因被妻子知道了,哭闹过几次,所以中止了。这时无意遇着,慕蠡只当没见她,别转头合陶安闲话。一会儿,娘姨走了过来,慕蠡便没法了,那娘姨定要请慕蠡过去,陶安又在一旁凑趣,慕蠡是前情未断,不免约陶安踱到翠娥房间里,原来翠娥正在那里梳头哩。当日慕蠡被翠娥缠住了,只得摆酒请客。苏州城里,慕蠡也很有几位朋友,什么凌筱云、金子香、徐委荷、王仲襄,都是世家公子,很能花费几文的。慕蠡把他们一齐请到,彼此寒暄一阵。就酒菜飞腾,笙歌鼎沸的热闹起来。饮至半酣,翠娥拉了慕蠡,切切私语,是要留他住下的意思。慕蠡不肯,禁不住翠娥装痴撒娇,弄得慕蠡心魂无主。当晚席散,陶安道:“慕翁,今晚是住在这里了,我回栈房去吧。”慕蠡道:“停会儿我们同走。”说罢,陶安已披上马褂。慕蠡也要穿马褂时,娘姨一把拉住,道:“范老爷啥也要走呀!倪先生间搭勿好住,为啥要住龌里龌龊格客栈?依倪说末,杨老爷也覅走勒,倪先生对面房间里搭张干铺,阿是清清脱脱也呒啥啘。”陶安抿着嘴笑道:“慕翁,你是去不成的,小弟明天写了船票,再来请你。”说罢,登登登的下楼去了。慕蠡合翠娥重寻旧梦,不知不觉,睡到次日晌午才起。陶安来探望过两次,那里敢惊动他。无锡、常州的船一起开完了,他还未起哩。幸而陶安有主意,没先买票,晓得慕蠡极少也要住三五天的。

再说慕蠡醒来,随手取乌金表看时,原来已打过十一句钟了,赶忙起来梳洗。翠娥还未醒哩,且不惊动她。梳洗过,就叫相帮去请杨老爷。相帮回说:“杨老爷来过两趟,说今朝无锡的船,十点钟就开了。”慕蠡急得直跳,把翠娥也惊醒,再三劝他宽住一天,明天起个早,赶上轮船吧。慕蠡正在没法的时候,凑巧金子香的仆人,送了个字条儿来,约他晚上酒局。慕蠡把他辞了,想要雇民船直放无锡。不一会,陶安已到,说起轮船已开,慕蠡怪他道:“你既来两趟,为什么不叫醒我?”陶安道:“我可不敢,原也不曾上楼。”慕蠡碍了面情,不好直斥他,心中却很动气,就催他雇民船去。陶安道:“今天大西北风,轮船都要迟半夜才到哩,民船再也摇不上的,只江北小民船,还勉强拉得上纤。慕翁,你坐得来吗?依我说,还是宽住一天,不要紧,茧子上市还早哩。”慕蠡道:“不是这般说,我呢,折阅点儿本,倒不要紧,只是受了人家的托,要把这事闹坏了,如何对得起人,将来还能做交易吗?”翠娥在旁听着道:“耐阿是做茧子?间末请放心吧。倪勒哚无锡灯船浪,就晓得茧子要下月初头上市哚。”慕蠡将信将疑,计算着下月初头,还有十几天哩,略宽了心。

不多一会,娘姨摆上点心,是两碗糟鸡面。慕蠡让陶安同吃。忽见相帮又拿了一张字条上来,慕蠡接来看时,就是金子香接了他复信,又来请的,内言:“你我这般交情,连一刻都不肯为弟留,未免太没道理了!”他措词不善,把多少见怪的意思,一齐写了出来。慕蠡最重的是朋友交情,那肯得罪他,赶紧写个回片陪罪,允他一准到的。

当日明知回栈无益,只得在周翠娥家便饭。晚间赴金子香的酒局,见面又作揖告罪,提起脱了轮船班头的话。大家劝说,多耽搁几天不妨,茧市还早哩。凌筱云、徐季荷、王仲襄都要复东。慕蠡再三谢时,他们不答应。慕蠡一则觉得茧市还早,二则也觉割不开翠娥的一片缠绵,乐得顺便应酬了朋友,就似应非应的答应了他们。果然次日依旧未能动身。接连赴了凌、徐、王的酒局,才议到上无锡的话。陶安暗中着急,只恐迟了了日子,茧子要贵,好容易等到慕蠡发愿肯动身时,人家已占了先机了。

二人下船后,不消一日,已到无锡。赶紧上岸看时,只见竹篓子一担担挑的都是茧子。慕蠡着急非常,只得把行李先搬入茧行。走进去看时,有两个看行的人,在那里,并未开秤。慕蠡道:“他们那些人呢?”看行的道:“只因没接到大少爷确实信,有的耐不得,接了别行的事;有几位没事的,还在家里坐地。”慕蠡焦躁起来,叫仆人们赶紧把他们请了来,埋怨道:“你们为什么不早写信来通知我?”内中有位收茧子老手葛天生道:“东翁,上海是几时动身的?晚生前月半早有信去,如何没接着呢?”慕蠡一想,才知道自己错了,不应该在苏州耽搁这许多天,就也没得话说了。

当下吩咐他们布置一切,打听市价。天生道:“市价不消打听,今年茧子是小荒年,乡下人把价钱抬得太高了。初三日上市,就是三十九两一担,如今卖到四一二的光景。”陶安道:“还好,上海开盘时,可以赚二三两银子一担,收足二千担茧子,还能赚得到五六千金。”慕蠡只是摇头,踌躇半天,只得叫他们尽力做去。第一天还来得踊跃,收到二百多担,以后渐渐的少下来,甚至三二十担不定,价钱弄到四十三四两一担。天生细细的核算一番,道:“再收下去,是没意思的了!”统共收到一千多担茧子,依着他便要停止。慕蠡还想多收些。天生合陶安切切私议道:“他不懂得做买卖的诀窍。但他是个东家,只得依他。”当下各人在行内闲着没事,陶安是喜碰和的,就纠了同事,合成一局。慕蠡见了,很不自在,连讥带讽的说了几句闲话。陶安只得罢手。

那行是沿街的,陶安诸人,天天闲眺,只见乡里踱来一位先生,这先生合天生认识的。他姓孙名新,表字拙农。他家里也养蚕,只不知他那里得来的法子,他养的蚕,没有一些儿病的,做得一个个又厚又好的茧子,把来自己烘了,只卖不出去。为什么呢?他本不在乎卖钱,也怕难为情,合那些行里讲价。他的意思,是把这个养蚕法子试办试办,想教给人的。争奈人家虽然羡慕他茧子好,却没工夫去听他演说那番道理。只葛天生是很信他的话。二人见面,天生道:“孙先生,你来得正好,看看我们收的茧子怎样。”就对慕蠡、陶安道:“这位孙先生,是养蚕的名家,我佩服他养的蚕,没一条不做成极好的茧子,不信时,他身边一定带几个做样,你二位看看如何?”拙农微微笑着,怀里掏出几个茧子来。大家细看时,果然又坚致,又厚,不免叹羡一番。天生打开收的样茧来,拙农仔细看了一遍,道:“这都是盐滷种,天撒种就好了。”天生点头。慕蠡、陶安不懂,急问所以。拙农道:“蚕子要于下雪时,放在露天里,任那雪撒上去,所以叫做天撒种;那盐滷种呢,就是盐滷里泡出来的。天撒种的茧子,做得极厚、盐滷种就差得许多。但是乡里人贪图省事,总是用盐滷的多。再者我们养蚕,只知道蚕的病难治,不晓得察看茧子。西洋人是把那蚕身用显微镜细细照看,内中有什么一种微粒,西语叫做‘克伯司格’。这个病,叫做‘椒末瘟’,西名“伯撇灵”。这病极容易传染,一蚕犯了这病,把他蚕都带累坏了。从前法国学士,有一位名巴斯陡,知道这病在蚕身上发得极快,不但传染别蚕,就是它将来变成蛾,生了子,这子也受那老蚕的遗传病。冬季里是不发出来,春季时它长成了个蚕,这病一时俱发。巴斯陡想出一个法子,候那两蛾成对时,用小木槅或小竹圈,把它一对对的隔开,编了记号,待它生下了子,把那蛾一个个的放在乳钵里磨碎了,拿显微镜照看。那个有微粒的,就弃掉了不用,所以永远不出毛病,这法叫做‘种蚕分方法’。日本国的法子,更来得周到。他察出高地的蚕子比低地好,为什么呢?那低地养蚕稠密,不如高地稀疏,力量足些,所以把高地养的蚕子纸,盖了戳记,准人售买,还要预先派人照料他养蚕子的各事,没经过照料的,不肯盖戳记,这时获利,比前加了几倍。人家是国家有人替百姓经理的,我们只得自己留心,怎奈乡愚再也不肯听信人的话,随你说得天花乱坠,他总有个牢不可破的见识。譬如养蚕如何喂养,如何预备桑叶,如何每眠前后将蚕移到新床,蚕屋内如何生暖,蚕山如何编造,如何拆山收茧,这些成法,大约不甚离奇。只用显微镜的法子,除却学堂里人懂得些,乡愚那里得知,倒喜禁止人说杂话,看得那一条条的蚕,都像有神道管着的一般。你说奇怪不奇怪!要知道,这显微镜察看的法子,还有许多妙处,除椒末瘟外,还晓得那蚕有小五方形质,血轮形质,小腐质,小水虫质,一种种分别起来,优的劣的,肚里都有个主意。他们有什么养蚕公院,大家在内考较的。我们国家不能照办,暗中亏损不少。那用显微镜看蚕的事,最好叫女工做去。据说外国女工,每天能看四百个哩。近两年蚕务不能兴旺,我细想起来,又有一种弊病,都是种的桑树太密了;养蚕的屋也挤在一处,传染生病,也是有的。总之,一件事没条理,件件事都坏,自己知道弊病,肯改就好了。”拙农说了这半天,只天生还有几句话听得进;慕蠡、陶安只觉他说来全不切当,暗道:“关我们收茧子什么事呢,这人真是个迂儒,唠叨可厌!”便佯佯的不睬他。拙农见他们爱理不理,自觉空发议论,来得无趣,只得搭赸着告辞而去。

再说慕蠡见那卖茧子的挑来无几,没法收秤,结算帐目,载货回上海去。当即有几家亲戚,叫了灯船,请他吃酒送行。又游了一天惠山,品过泉味,带了几坛水去。路过苏州,他叫陶安押着茧船先行,自己在周翠娥家里住下,按下慢表。

再说钱伯廉移用花行办花款子三千两,不知那位同事,通了消息,被总办金仲华晓得了,大不放心,又不敢遽行革逐,只得派了个极亲信又精细的人,去查他的帐目。伯廉这时,正住在新登丰寓里,眼巴巴望那茧子来哩。那查帐的,姓伍名光,表字实甫,系金总办的表侄,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时常合伯廉在一起吃酒碰和的。这时奉了总办的密委,也明知伯廉住在寓里,却不去见他,私下搭船先到嘉定花行里,把总帐、流水、日用、暂记各项帐目,细算一遍,又把卖花行情参校过,看出许多弊病来,把他同事个个盘问到,吩咐道:“你们没甚事,这弊端都是钱伯廉一人做的。我是总办派来查他的弊端,你们休得相瞒,须一一告知了我。我在总办面前,保举你们。到底他怎么开花帐,怎么以贱报贵,怎么移用公款?”那行里同事,只一位余小航是伯廉中表至亲,素常关切,惊得目瞪口呆。其余二位,银钱上面都被钱、余二人吃去了大半,本就愤愤不平,好容易有法下刀,还肯不直说么。便一五一十,把细底都献出。小舫也没法掩了他们的口,只得等到晚间归房睡觉的时候,写一封密信,告知伯廉,嘱他赶紧设法。

这时伯廉写了几封信去,问慕蠡收茧子的事,竟没接到一封回信,心中忐忑,只得去找周仲和,问其所以。仲和道:“我也寄信无锡,据茧行里的同行来信,慕蠡还没到无锡哩。”伯廉失惊道:“这还了得!人家的茧子已收得差不多了,他还没到,这不是浪费几个川资么?果然单费几文川资,倒也罢了,我就怕他不论贵贱美恶,随便收了下来,将来卖不出去,不是本钱捞不回来么?”几句话,说得仲和也急了。二人商写了一封信去,问他切实情形,从邮政局寄去。仲和约伯廉在正丰街得和馆便饭,堂倌认得是周老爷,分外恭维,吃了个鱼片虾仁、炒腰花,四两白玫瑰酒,两碗蛋炒饭,会下帐来,一元三角。出门踱到绮园一躺。这绮园是伯廉常到的,堂倌都认识他。手巾起过,送上一盒烟来。仲和不吸烟,伯廉举起枪来呼几口,只吸得满屋云雾迷漫。仲和有点儿受不住,眼花头涨,没奈何脱去马褂,拿把扇子尽搧,却把伯廉的灯火搧得摇颤不定。伯廉放下签子,道:“仲知,你怎么这般怕热?”仲和未及答言,只见伯廉的小家人,手中拿了封信上来,东张西望。仲和瞥眼见了他,喊道:“猴儿,在这里。”猴儿回头看时,果见主人合周老爷躺在那铺上,赶来道:“老爷,我那里没找到,因想老爷常到这里来,碰碰看,果然碰着,有要紧信在此哩!”伯廉不则声,接来拆开看时,只吓得浑身冰冷,面皮雪白。不知信内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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