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睢》、《鹿鸣》,今歌法尚存,大都以两字抑扬成声,不易入里耳。汉之《朱鹭》、《石流》,读尚聱牙,声定椎朴。晋之《子夜》、《莫愁》,六朝之《玉树》、《金钗》,唐之《霓裳》、《水调》,即日趋冶艳,然只是五七诗句,必不能纵横如意。宋词句有长短,声有次第矣,亦尚限边幅,未畅人情。至金、元之南北曲,而极之长套,敛之小令,能令听者色飞,触者肠靡,洋洋纚纚,声蔑以加矣!此岂人事,抑天运之使然哉。
予在都门日,一友人携文渊阁所藏刻本《乐府大全》(又名《乐府浑成》)一本见示,盖宋、元时词谱。(即宋词,非曲谱。)止林钟商一调,中所载词至二百余阕,皆生平所未见。以乐律推之,其书尚多,当得数十本。所列凡目,亦世所不传。所画谱,绝与今乐家不同。有【卜算子】、【浪淘沙】、【鹊桥仙】、【摸鱼儿】、【西江月】等,皆长调,又与诗余不同。有【娇木笪】,则元人曲所谓【乔木查】,盖沿其名而误其字者也。中佳句有“酒入愁肠,谁信道都做泪珠儿滴”,又“怎知道恁地忆,再相逢瘦了才信得”,皆前人所未道。以是知词曲之书,原自浩瀚。即今曲,当亦有详备之谱,一经散逸,遂并其法不传,殊为可惜!今列其目并谱于后,以存典刑一斑。
林钟商目--隋呼歇指调。
娋声 品(有大品小品) 歌曲子 唱歌 中腔 踏歌 引 三台 倾杯乐 慢曲子 促拍 令 序 破子 急曲子 木笪 丁声长行 大曲 曲破
娋声谱(案以下古谱例,略)
小品谱(案以下古谱例,略)
又:(案以下古谱例,略)
元时北虏达达所用乐器,如筝、[上竹下秦]、琵琶、胡琴、浑不似之类,其所弹之曲,亦与汉人不同。见《辍耕录》。不知其音调词义如何,然亦各具一方之制,谁谓胡无人哉。今并识于此,以广异闻。
大曲:
【哈八儿图】 【口温】 【也葛倘兀】 【畏兀儿】 【闵古里】 【起土苦里】 【跋四土鲁海】 【舍舍弼】 【摇落四】 【蒙古摇落四】 【门弹摇落四】 【阿耶儿虎】 【桑哥儿苦不丁】(江南谓之“孔雀双手弹”) 【苦只把其】(“吕弦”)
小曲:
【哈儿火失哈赤】(“黑雀儿叫”) 【阿林捺】(“花红”) 【曲律买】 【者归】 【洞洞伯】 【牝畴兀儿】 【把担葛失】 【削浪沙】 【马哈】 【相公】 【仙鹤】 【阿丁水花】
回回曲:
【伉俚】 【马黑某当当】 【清泉当当】
词之异于诗也,曲之异于词也,道迥不侔也。诗人而以诗为曲也,文人而以词为曲也,误矣,必不可言曲也。
尝戏以传奇配部色,则《西厢》如正旦,色声俱绝,不可思议;《琵琶》如正生,或峨冠博带,或敝巾败衫,俱啧啧动人;《拜月》如小丑,时得一二调笑语,令人绝倒;《还魂》、“二梦”如新出小旦,妖冶风流,令人魂销肠断,第未免有误字错步;《荆钗》、《破窑》等如净,不系物色,然不可废;吴江诸传如老教师登场,板眼场步,略无破绽,然不能使人喝采。《浣纱》、《红拂》等如老旦、贴生,看人原不苛责;其余卑下诸戏,如杂脚备员,第可供把盏执旗而已。
作闺情曲,而多及景语,吾知其窘矣。此在高手,持一“情”字,摸索洗发,方挹之不尽,写之不穷,淋漓渺漫,自有余力,何暇及眼前与我相二之花鸟烟云,俾掩我真性,混我寸管哉。世之曲,咏情者强半,持此律之,品力可立见矣。
北剧之于南戏,故自不同。北词连篇,南词独限。北词如沙场走马,驰骋自由;南词如揖逊宾筵,折旋有度。连篇而芜蔓,独限而局蹐,均非高手。韩淮阴之多多益善,岳武穆之五百骑破兀朮十万众,存乎其人而已。
晋人言:“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为渐近自然。吾谓:诗不如词,词不如曲,故是渐近人情。夫诗之限于律与绝也,即不尽于意,欲为一字之益,不可得也。词之限于调也,即不尽于吻,欲为一语之益,不可得也。若曲,则调可累用,字可衬增。诗与词,不得以谐语方言入,而曲则惟吾意之欲至,口之欲宣,纵横出入,无之而无不可也。故吾谓:快人情者,要毋过于曲也。
曲以婉丽俏俊为上。词隐谱曲,于平仄合调处,曰“某句上去妙甚”,“某句去上妙甚”。是取其声,而不论其义可耳。至庸拙俚俗之曲,如《卧冰记》【古皂罗袍】“理合敬我哥哥”一曲,而曰“质古之极,可爱可爱”。《王焕传奇》【黄蔷薇】“三十哥央你不来”一引,而曰“大有元人遗意,可爱”。此皆打油之最者,而极口赞美。其认路头一差,所以已作诸曲,略堕此一劫,为后来之误甚矣,不得不为拈出。
古人往矣,吾取古事,丽今声,华衮其贤者,粉墨其慝者,奏之场上,令观者藉为劝惩兴起,甚或扼腕裂眦,涕泗交下而不为已,此方为有关世教文字。若徒取漫言,既已造化在手,而又未必其新奇可喜,亦何贵漫言为耶?此非腐谈,要是确论。故“不关风化,纵好徒然”,此《琵琶》持大头脑处,《拜月》只是宣氵㸒,端士所不与也。
各调有遵古以正今之讹者,有不妨从俗以就今之便者。《九宫新谱》所载【步步娇】之第一句、【玉交枝】之第五句、【好姐姐】之第五句、【江儿水】之第四句、【啄木儿】之第六句、【懒画眉】之第一句、【醉扶归】之第三句,其所署平仄,正今失调,断所宜遵。至【皂罗袍】第三句之平仄平平、【解三酲】之第四六字句与第五七字句下三字之平仄平、【一江风】之第五六重用四字句、【琐窗寒】之第八七字句、【山坡羊】之第七七字句、【步步娇】之第五句第二字用仄声,从古可也;即从俗,亦不害其为失调也。若【玉芙蓉】之第六句用平平仄平、【白练序】之首句作四字、【画眉序】之首句作三字、【石榴花】之首四句尽作七字、【梁州序犯】之第九句作七字、【刘泼帽】之第四句作四字、【驻云飞】之第六句作三字、【绵搭絮】首句七字与第三句之六字、【锁南枝】之第三句六字与【换头】第一二句之五字、第三句下之多六字一句,则世俗之以新调相沿旧矣,一旦尽返之古,必群骇不从。又【水底鱼儿】之八句,即剖为二人唱,似亦无妨。【风入松】之每调继以两【急三枪】,与末调之单用本调,虽古有此格,然《琵琶》后八折耳,安在其必当而拘拘以此为法也,拈出与秉笔者商之。
词隐论北词,谓【朝天子】一调,自《龙泉记》出,而此曲失真。《浣纱》“往江干水乡”盛行,而此曲尽晦。却取《太和正音谱》所收张小山“瘿杯玉醅”一首为谱。其词“饱似伯夷”一句系失调,不如《中原音韵》所收“早霞晚霞”一首为确。盖《浣纱》实仿《龙泉》,较原调多着衬字,其声尚可考见也。今并列于此。元人《题庐山》【朝天子】云:“早霞晚霞,妆点庐山画。仙翁何处炼丹砂?一缕白云下。客去斋余,人来茶罢。叹浮生,指落花。楚家,汉家,做了渔樵话。”《浣纱》【朝天子】云:“往江干水乡,过花溪柳塘,看齐齐彩鹢波心放。冬冬叠鼓起鸳鸯,一双戏清波浮轻浪。青山儿几行,绿波儿千状,渺茫渺茫渺渺茫。趁东风兰桡画桨,兰桡画桨,采莲歌齐声唱。”南人为北词,而失其本调者,即此曲可类见矣。余顷与孙比部谈及此调,比部指摘《浣纱》阴阳之舛。余因字字分别阴阳,并尽用律中诸禁,作《春游词》一阕。郁蓝生序刻以传好事者,今存别本。然为法苛刻,益难中之难。要以游三尺之中,而不见一毫勉强,乃佳;若一为界限所拘,读去碍口,便非高手也。
曲与诗原是两肠,故近时才士辈出,而一搦管作曲,便非当家。汪司马曲,是下胶漆词耳。弇州曲不多见,特《四部稿》中有一【塞鸿秋】、两【画眉序】,用韵既杂,亦词家语,非当行曲。【画眉序】和头第一字,法用去声,却云“浓霜画角辽阳道,知他梦里何如”。浓字平声,不可唱也。
近之为词者,北词则关中康状元对山、王太史渼陂,蜀则杨状元升庵,金陵则陈太史石亭、胡太史秋宇、徐山人髯仙,山东则李尚宝伯华、冯别驾海浮,山西则常延评楼居,维阳则王山人西楼,济南则王邑佐舜耕,吴中则杨仪部南峰。康富而芜;王艳而整;杨俊而葩;陈、胡爽而放;徐畅而未汰;李豪而率;冯才气勃勃,时见纰颣;常多侠而寡驯;西楼工短调,翩翩都雅;舜耕多近人情,兼善谐谑;杨较粗莽。诸君子间作南调,则皆非当家也。南则金陵陈大声、金在衡,武林沈青门,吴唐伯虎、祝希哲、梁伯龙,而陈、梁最著。唐、金、沈小令,并斐亹有致;祝小令亦佳,长则草草;陈、梁多大套,颇著才情,然多俗意陈语,伯仲间耳。余未悉见,不敢定其甲乙也。
王渼陂词固多佳者。何元朗摘其小词中“莺巢湿春隐花梢”,以为金、元人无此一句。然此词全文:“泠泠象板粉儿敲,小小金杯绿蚁飘,重重画阁红尘落。喜丰年恰遇着,几般儿景致蹊跷。凤团小茶烹银罐,驴背稳诗吟野桥。”除莺巢句,下皆陈语。后三句对复不整。又云:“《杜甫游春》剧,金、元人犹当北面。”此剧盖借李林甫以骂时相者,其词气雄宕,固陵厉一时,然亦多杂凡语,何得便与元人抗衡。王元美复谓其声价不在关、马之下,皆过情之论也。
对山亦忤于时,放情自废,与渼陂皆以声乐相尚,彼此酬和不辍。康所作尤多,非不莽具才气,然喜生造,喜堆积,喜多用老生语,不得与王并驱。所著《沜东乐府》,可数百首。《中元夜》【落梅风】:“春云澹,月色昏。坐空斋雪余风润。若嫦娥肯饶春几分,向朱帘且收寒晕。”《效自君之出矣》【沈醉东风】:“扫万里龙沙未返,怨深闺蛾尾空弯。泣相思柳未匀,待好会梅初绽。隔魂台水水山山,也要寻君到玉关,路比天涯近远。”仅此二词,颇饶风韵,余未足取。第易蛾眉为蛾尾,亦不妥耳。
升庵北调,未尽闲律,然最有佳者。余最爱其【沉醉东风】小令云:“也不是石家的绿珠风韵,也不是乔家的碧玉青春。合双鬟梦里来行,万里云南近,似苏家过岭朝云。休索我花柳钿与绣裙,穷秀才床头金尽。”风流旖旎,即实甫能加之哉!
松陵词隐沈宁庵先生,讳璟。其于曲学、法律甚精,泛澜极博。斤斤返古,力障狂澜,中兴之功,良不可没。先生能诗,工行、草书。弱冠魁南宫,风标白皙如画。仕由吏部郎转丞光禄,值有忌者,遂屏迹郊居,放情词曲,精心考索者垂三十年。雅善歌。与同里顾学宪道行先生,并畜声伎,为香山、洛社之游。所著词曲甚富,有《红蕖》、《分钱》、《埋剑》、《十孝》、《双鱼》、《合衫》、《义侠》、《分柑》、《鸳衾》、《桃符》、《珠串》、《奇节》、《凿井》、《四异》、《结发》、《坠钗》、《博笑》等十七记。散曲曰《情痴寱语》、曰《词隐新词》二卷;取元人词,易为南词,曰《曲海青冰》二卷。《红蕖》蔚多藻语,《双鱼》而后,专尚本色,盖词林之哲匠,后学之师模也。又尝增定《南曲全谱》二十一卷,别辑《南词韵选》十九卷。又有《论词六则》、《唱曲当知》、《正吴编》及《考定琵琶记》等书,半已盛行于世;未刻者,存吾友郁蓝生处。生平故有词癖,每客至,谈及声律,辄娓娓剖析,终日不置。尝一命余序《南九宫谱》,既就梓,误以均为韵。余请改正,先生复札,巽辞为谢。比札至,而先生已捐馆舍矣。先是数年,道行先生亦卒。自两先生殁,而吴中遂无复有继其迹者,悲夫!
词隐传奇,要当以《红蕖》称首。其余诸作,出之颇易,未免庸率。然尝与余言,歉以《红蕖》为非本色,殊不其然。生平于声韵、宫调,言之甚毖,顾于己作,更韵、更调,每折而是,良多自恕,殆不可晓耳。
顾道行先生,亦美风仪,登第甚少。曾一就教吾越。以闽中督学使者弃官归田。工书画,侈姬侍,兼有顾曲之嗜。所畜家乐,皆自教之。所著有《青衫》、《葛衣》、《义乳》三记,略尚标韵,第伤文弱。余尝一访先生园亭,先生论词,亦倾倒不辍。晚年无疾,为人作一书与郡公,投笔而逝,亦一奇也。
临川汤奉常之曲,当置“法”字无论,尽是案头异书。所作五传,《紫箫》、《紫钗》第修藻艳,语多琐屑,不成篇章;《还魂》妙处种种,奇丽动人,然无奈腐木败草,时时缠绕笔端;至《南柯》、《邯郸》二记,则渐削芜颣,俛就矩度,布格既新,遣词复俊,其掇拾本色,参错丽语,境往神来,巧凑妙合,又视元人别一溪陉,技出天纵,匪由人造。使其约束和鸾,稍闲声律,汰其剩字累语,规之全瑜,可令前无作者,后鲜来喆,二百年来,一人而已。
临川之于吴江,故自冰炭。吴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锋殊拙;临川尚趣,直是横行,组织之工,几与天孙争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齚舌。吴江尝谓:“宁协律而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协,是为中之之巧。”曾为临川改易《还魂》字句之不协者,吕吏部玉绳(郁蓝生尊人)以致临川,临川不怿,复书吏部曰:“彼恶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其志趣不同如此。郁蓝生谓临川近狂,而吴江近狷,信然哉!
自词隐作词谱,而海内徒然向风。衣钵相承,尺尺寸寸守其矩矱者二人:曰吾越郁蓝生,曰檇李大荒逋客。郁蓝《神剑》、《二媱》等记,并其科段转折似之;而大荒《乞麾》至终帙不用上去叠字,然其境益苦而不甘矣。
词隐之持法也,可学而知也;临川之修辞也,不可勉而能也。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也。其所能者,人也;所不能者,天也。
词隐所著散曲《情痴寱语》及《词隐新词》各一卷,大都法胜于词。《曲海青冰》二卷,易北为南,用工良苦。前二种,吕勤之已为刻行;后一种,勤之既逝,不知流落何处,惜哉!
词隐《坠钗记》,盖因《牡丹亭记》而兴起者,中转折尽佳,特何兴娘鬼魂别后,更不一见,至末折忽以成仙会合,似缺针线。余尝因郁蓝之请,为补又二十七卢二舅指点修炼一折,始觉完全。今金陵已补刻。
词隐生平,为挽回曲调计,可谓苦心。尝赋【二郎神】一套,又雪夜赋【莺啼序】一套,皆极论作词之法。中【黄莺儿】调,有:“自心伤萧萧,白首谁与共雌黄。”【尾声】:“吾言料没知音赏,这《流水》、《高山》逸响,直待后世钟期也不妨。”二词见勤之刻中。至今读之,犹为怅然。苏长公有言:“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吾于词隐亦云。
宛陵以词为曲,才情绮合,故是文人丽裁。四明新采丰缛,下笔不休,然于此道,本无解处。昆山时得一二致语,陈陈相因,不免红腐。长洲体裁轻俊,快于登场,言言袜线,不成科段。其余人珠家璧,各擅所长,不能枚举,第尚达者或跳浪而寡驯,守法者或局蹐而不化。若夫不废绳检,兼妙神情,甘苦匠心,丹艧应度,剂众长于一冶,成五色之斐然者,则李于麟有言:“亦惟天实生才,不尽后之君子。”
吾越故有词派,古则越人《鄂君》,越夫人《乌鸢》,越妇《采葛》,西施《采莲》,夏统《慕歌》,小海《河女》尚已。迨宋,而有《青梅》之歌,志称其声调宛转,有《巴峡》、《竹枝》之丽。陆放翁小词闲艳,与秦、黄并驱。元之季有杨铁崖者,风流为后进之冠,今“伯业艰危”一曲,犹脍炙人口。近则谢泰兴海门之《四喜》,陈山人鸣野之《息柯余韵》,皆入逸品。至吾师徐天池先生所为《四声猿》,而高华爽俊,秾丽奇伟,无所不有,称词人极则,追躅元人。今则自缙绅、青襟,以迨山人、墨客,染翰为新声者,不可胜纪。以余所善,史叔考撰《合纱》、《樱桃》、《鹣钗》、《双鸳》、《孪瓯》、《琼花》、《青蝉》、《双梅》、《梦磊》、《檀扇》、《梵书》,又散曲曰《齿雪余香》,凡十二种;王澹翁撰《双合》、《金椀》、《紫袍》、《兰佩》《樱桃园》,散曲曰《欸乃编》,凡六种。二君皆自能度品登场,体调流丽,优人便之,一出而搬演几遍国中。姚江有叶美度进士者,工隽摹古,撰《玉麟》、《双卿》、《鸶鎞》、《四艳》、《金锁》,以及诸杂剧,共十余种。同舍有吕公子勤之,曰郁蓝生者,从髫年便解摛掞,如《神女》、《金合》、《戒珠》、《神镜》、《三星》、《双栖》、《双阁》、《四相》、《四元》、《二媱》、《神剑》,以迨小剧,共二三十种。惜玉树早摧,赍志未竟。自余独本单行,如钱海屋辈,不下一二十人。一时风尚,概可见已。
徐天池先生《四声猿》,故是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木兰》之北,与《黄崇嘏》之南,尤奇中之奇。先生居,与余仅隔一垣,作时每了一剧,辄呼过斋头,朗歌一过,津津意得。余拈所警绝以复,则举大白以釂,赏为知音。中《月明度柳翠》一剧,系先生早年之笔;《木兰》、《祢衡》,得之新创;而《女状元》则命余更觅一事,以足四声之数。余举杨用修所称《黄崇嘏春桃记》为对,先生遂以春桃名嘏。今好事者以《女状元》并余旧所谱《陈子高传》称为《男皇后》,并刻以传,亦一的对,特余不敢与先生匹耳。先生好谈词曲,每右本色,于《西厢》、《琵琶》皆有口授心解;独不喜《玉玦》,目为“板汉”。先生逝矣,邈成千古,以方古人,盖真曲子中缚不住者,则苏长公其流哉。
陈鸣野先生,以诗、画、书翰推重一时。生平好游狭斜,故多赠青楼之作,儇俏清便,亦一词场骏足。余生晚,不及识先生。今相国朱文懿公,先生壻也,尝谓余言:“先生风流跌宕,喜游扬后进。兼妙声歌,故诸作绝无累字。今不可复见矣!”董少宰中峰先生,亦吾邑人也,幼举神童,年十九魁南宫第一。在翰苑时,曾有应制《驾幸西湖》南北调词一阕,今存集中,即限于体栽,亦胜杨南峰数等。
余大父炉峰公博学高才,著述甚富,有集数十卷。往与王方湖、王真翁两先生齐名。乡人士称为“于越三王”。少时曾草《红叶》一记,都雅婉逸,翩翩有风人之致。遗命秘不令传。今藏家塾。余弱岁卧病,先君子命稍更其语,别为一传,易名《题红》,为屠纬真仪部强序入梓。然其时所窥浅近,遗声署韵,间有出入;今辄大悔,惧人齿及。顾传播已多,不可禁止。昨入都,一中贵为余言:“顷业曾进御。”可发一大笑也。
南九宫蒋氏旧谱,每调各辑一曲,功不可诬。然似集时义,只是遇一题,便检一文备数,不问其佳否何如,故率多鄙俚及失调之曲。词隐又多仍其旧,便注了平仄,作谱其间,是者固多,而亦有不能尽合处。故作词者遇有杌陧,须别寻数调,仔细参酌,务求字字合律,方可下手,不宜尽泥旧文。余非敢以翘先生之过,盖先生雅意,原欲世人共守画一,以成雅道,余稍参一隙,亦为先生作忠臣意也。作谱,余实怂恿先生为之,其时恨不曾请于先生,将各宫调曲,分细、中、紧三等,类置卷中,似更有次第,今无及矣。
金、元杂剧甚多,《辍耕录》载七百余种,《录鬼簿》及《太和正音谱》载六百余种。康太史谓于馆阁中见几千百种,何元朗谓家藏三百种,今吾姚孙司马家藏亦三百种。余家旧藏,及见沈光禄、毛孝廉所,可二三百种。《辍耕录》所列,有其目而无其书;《正音谱》所列,今存者尚半,其余皆散逸湮没,不可复见,然尚得因诸书所载,略知梗概。今南戏繁多,不可胜计。旧有集诸戏名目为曲者。今之新编,多旧已做过,以其本不传,遂人不及见;更稍稽岁月,益灭没不可考矣。余欲于暇中,仿《辍耕》、《正音》二书例,尽籍记今之戏曲,且甄别美恶,次第甲乙,以传示将来,恨未能悉见所有。又散套曲,古所传不能尽识其人,尚有因旧刻而得其二三者。坊间射利,每伪标其名,又并时曲亦尽题作古人名氏,以欺世人,不可胜纪。得并古曲,亦一一署所知者,以存一代典刑,似亦佳事。顷南戏郁蓝生已作《曲品》,行之金陵,散曲尚未及耳。
近吴兴臧博士晋叔校刻元剧,上下部共百种。自有杂剧以来,选刻之富,无逾此。读其二序,自言搜选之勤,多从秘本中遴出。至其雌黄评驳,兼及南词,于曲家俨任赏音;独其跻《拜月》于《琵琶》,故是何元朗一偏之说。又谓:“临川南曲,绝无才情。”夫临川所诎者,法耳,若才情,正是其胜场,此言亦非公论。其百种之中,诸上乘从来脍炙人口者,已十备七八;第期于满百,颇参中驷,不免鱼目、夜光之混。又句字多所窜易,稍失本来,即音调亦间有未叶,不无遗憾。晋叔故儁才,诗文并楚楚,乃津津曲学,而未见其一染指,岂亦不敢轻涉其藩耶?要之,此举搜奇萃涣,典刑斯备,厥勚居多,实时露疵缪,未称合作,功过自不相掩。若其妍媸差等,吾友吴郡毛允遂每种列为关目、曲、白三则,自一至十,各以分数等之,功令犁然,锱铢毕析。其间全具足数者,十不得一,既严且确,不愧其家董狐。行当县之国门,毋庸赘一辞矣。
客问今日词人之冠,余曰:“于北词得一人,曰高邮王西楼--俊艳工炼,字字精琢,惜不见长篇。于南词得二人:曰吾师山阴徐天池先生--瑰玮浓郁,超迈绝尘。《木兰》、《崇嘏》二剧,刳肠呕心,可泣神鬼。惜不多作。曰临川汤若士--婉丽妖冶,语动刺骨,独字句平仄,多逸三尺,然其妙处,往往非词人工力所及。惜不见散套耳。”
问体孰近?曰:“于文辞一家得一人,曰宣城梅禹金--摛华掞藻,斐亶有致;于本色一家,亦惟是奉常一人--其才情在浅深、浓淡、雅俗之间,为独得三味。余则修绮而非垛则陈,尚质而非腐则俚矣。若未见者,则未敢限其工拙也。”
孙比部讳如法,字世行,别号俟居,吾郡之余姚人,忠烈公曾孙,而清简公冢子也。蚤颖。甫髫,举于顺天,以进士高第授官比部。上疏请建皇太子,及论郑贵妃不宜先王恭妃册封,神庙震怒,拟赐杖。赖政府疏救,谪尉潮阳,遂杜门不出。时居柳城(先生别墅),以图史自娱。雅精字学,喜校雠。自经史诸子而外,尤加意声律。词曲一道,词隐专厘平仄;而阴阳之辨,则先生诸父大司马月峰公始抉其窍,已授先生,益加精窍。尝悉取新旧传奇,为更正其韵之讹者,平仄之舛者,与阴阳之乖错者,可数十种,藏于家塾。时为郁蓝生言:“吾于诸传奇,咸不难矢笔更定;独于《玉合》、《题红》二记,欲稍更一二字,不能施手,以其词佳,勉更之便失故吾耳。”又与汤奉常为同年友。汤令遂昌日,会先生谬赏余《题红》不置,因问先生:“此君谓余《紫箫》何若?”(时《紫钗》以下,俱未出。)先生言:“尝闻伯良艳称公才,而略短公法。”汤曰:“良然。吾兹以报满抵会城,当邀此君共削正之。”既以罢归,不果,故后《还魂记》中《警梦》折白,有“韩夫人得遇于郎,曾有《题红记》”语,以此。先生自谪归,人士罕见其面,独时招余及郁蓝生,把酒商榷词学,娓娓不倦。尝怂恿余作《曲律》及南韵,曰:“此绝学,非君其谁任之!”顷余考注《西厢》,相与订定疑窦,往复手札,盖盈笥箧。竟以目眚误医,病卒,底今时时有西州之怆。余于阴、阳二字之旨,实大司马暨先生指授为多,不敢忘所自得,于其殁也,识以寄痛!
郁蓝生吕姓,讳天成,字勤之,别号棘津,亦余姚人,太傅文安公曾孙,吏部姜山公子;而吏部太夫人孙,则大司马公姊氏,于比部称表伯父,其于词学,故有渊源。勤之童年便有声律之嗜。既为诸生,有名,兼工古文词。与余称文字交垂二十年,每抵掌谈词,日昃不休。孙太夫人好储书,于古今剧戏,靡不购存,故勤之泛澜极博。所著传奇,始工绮丽,才藻烨然;后最服膺词隐,改辙从之,稍流质易,然宫调、字句、平仄,兢兢毖昚,不少假借。词隐生平著述,悉授勤之,并为刻播,可谓尊信之极,不负相知耳。勤之制作甚富。至摹写丽情亵语,尤称绝技。世所传《绣榻野史》、《闲情别传》,皆其少年游戏之笔。余所恃为词学丽泽者四人,谓词隐先生、孙大司马、比部俟居及勤之,而勤之尤密迩旦夕,方以千秋交勖。人咸谓勤之风貌玉立,才名籍甚,青云在襟袖间,而如此人,曾不得四十,一夕溘先,风流顿尽,悲夫!余顷赋《四君咏》,别刻《方诸馆集》中。《曲律》故勤之及比部促成,尝为余序,唶有余怅,遂并比部梗概,识之后简。
勤之《曲品》所载,搜罗颇博,而门户太多。旧曲列品有四:曰神,曰妙,曰能,曰具。而神品以属《琵琶》、《拜月》。夫曰神品,必法与词两擅其极,惟实甫《西厢》可当之耳。《琵琶》尚多拗字颣句,可列妙品;《拜月》稍见俊语,原非大家,可列能品,不得言神。《荆钗》、《牧羊》、《孤儿》、《金印》,可列具品,不得言妙。新曲列为九品。以上之上属沈、汤二君,而以沈先汤,盖以法论;然二君既属偏长,不能合一,则上之上尚当虚左,至后八品,亦似多可商略。复于诸人,概饰四六美辞,如乡会举主批评举子卷牍,人人珠玉,略无甄别。盖勤之雅欲奖饰此道,夸炫一时,故多和光之论。余谓品中止宜取传奇之佳者,次及词曲略工、搬演可观者,总以上中下三等第之,不必多立名目。其余俚腐诸本,竟黜不存,或尽摉人间所有之本,另列诸品之外,以备查考,未为不可。至散曲,又当别置一番品题,始为完局。故夫目具萧统,笔严董孤,勒成不刊之书,以传信将来,吾则不暇,以俟后之君子。夏文彦《论画》三品,曰:“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人莫窥其巧者,谓之神品。”谢赫品画,以陆探微居第一,谓“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包前孕后,古今独立,非复激扬所能称赞;但价重之极,于上上品之外,无他寄言,故屈标第一。”以之方曲,神品与第一,可易言哉!
散曲绝难佳者。北词载《太平乐府》、《雍熙乐府》、《词林摘艳》,小令及长套多有妙绝可喜者,而南词独否,勤之第载其名,不及列曲。词隐《南词韵选》,列上上、次上二等。所谓上上,亦第取平仄不讹,及遵用周韵者而已,原不曾较其词之工拙;又只是无中拣有,走马看锦,子细着针砭不得。中小令间有佳者,而长套无一中窾。顷友人吴兴关仲通同诸君过集斋头,商搉其较。余为言:小令如唐六如、祝枝山辈,皆小有致,而祝多漫语。康对山、王渼陂、常楼居、冯海浮直是粗豪,原非本色。陈秋碧、沈青门、梁少白、李日华、金白屿时有合作处,然较之元人,则彼以工胜,而此以趣合。长套亦惟是陈秋碧、梁少白最称烂熳。陈起句“兜的上心来”、“薄幸太情难”等,皆不成语。梁无此等累句,而陈时得一二致语。顾二君疪颣,自尔不少。他即稍有可观,而腔韵不合者,又不足数也。仲通谓:如子言,良确。然究竟彼善,宁无一长?因举帙中人所常唱而世皆赏以为好曲者,如“窥青眼”、“暗想当年罗帕上曾把新诗写”、“因他消瘦”、“楼阁重重东风晓”、“人别后”诸曲为问,余谓:前三曲,己载前论第十六、第二十四篇中;即后二曲,毋论意庸语腐,不足言曲,亦疪病种种,不可胜举。如“楼阁重重”一曲,前曰“东风晓”,后又曰“风雨清明到”,又曰“东风画桥”;前曰“垂杨金粉消”,后又曰“柳丝暗约玉肌消”;前曰“绿映河桥”,后又曰“东风画桥”;前曰“燕子刚来到”,又曰“画栋梁空落燕巢”;前曰“心事上眉梢”,后又曰“心牵意挂”,又曰“我心中恨着”;前曰“恨人归不比春归早”,后又曰“那人何事还不到”;前曰“病恹恹难禁这两朝”,后又曰“闷恹恹离情懊恼”;前曰“落红惹得朱颜恼”,后又曰“落花和泪都做一样飘”,而“朱颜恼”又与“离情懊恼”重;前曰“柳丝暗约玉肌消”,后又曰“如今瘦添楚腰”;前曰“梦回蝴蝶巫山杳”,后又曰“云散楚峰高”;前曰“月明古驿”,后又曰“纱窗月晓”;前曰“绣户生芳草”,后又曰“别离一旦如秋草”,而“别离”句又与“离情懊恼”重。又一曲而押二“晓”字,三“消”字,二“桥”字,二“到”字,二“早”字,二“恼”字。又“绿映河桥”、“月明古驿”,非闺中语。又【醉扶归】首二句、【皂罗袍】中四字句,俱宜对而不对。中仅“恨人归不比春归早”及“落花和泪都做一样飘”二语稍俊,至末“可惜妆台人易老”又不成语。词隐亦以为“不思量宝髻”五字当改作仄仄仄平平,“花堆锦砌”当改作去上去平,“怕今宵琴瑟”琴字当改作仄声,故止列次上。“人别后”曲,蒋氏旧谱谓其高则诚作,亦未必然。首调以七夕起,而“寒蝉”、“衰柳”、“水绿”、“苹香”,非七夕语。“得成就”句与上文不接。“真个胜腰缠跨鹤扬州”,俚甚;又“腰缠”下无十万贯语,所缠何物?既曰“暮雨过纱窗凉已透”,又曰“雨散云收”,又曰“西风桂子香韵幽”,又曰“满城风雨还重九”。【集贤宾】首调言中秋,而“听寒蛩声满床头”,非中秋语。次调起句用八字,非体。既曰“虚度中秋”,又曰“见池塘已暮秋”,又曰“对景伤秋”,又曰“傍水芙蓉两岸秋”,又曰“强把金尊断送秋”;既曰“水绿苹香人自愁”,又曰“一种相思分做两处愁”,又曰“遮不断许多愁”,又曰“添愁”;既曰“如病酒”,又曰“白衣人送酒”,又曰“惟酒可消忧”,又曰“强把金尊断送秋”;既曰“水绿苹香”,又曰“相映白苹洲”;既曰“绿荷”,又曰“橘绿”;既曰“一种相思”,又曰“相思未休”;既曰“水绿苹香”,又曰“霜降水痕收”,又曰“傍水芙蓉两岸秋”;既曰“空房自守”,又曰“凄凉怎守”;既曰“满城风雨还重九”,又曰“一年好景还重九”。一曲押二“柳”字,四“愁”字,五“秋”字,二“收”字,三“酒”字,二“头”字,三“九”字;惟二“瘦”字,则同句可并押,稍不妨。中“怕朱颜去也”三句,语意俱不相蒙;“白衣送酒”二句,无谓;“几番血泪”句,与上不相接;“羁人无力”,“无力”不通。“绿荷”、“红蓼”、“白苹”、“芙蓉”、“橘绿”、“橙黄”,何堆积至此!末句“断送秋”,复不成语。弇州评此曲,谓不免杂以凡语。疪病如此,讵止凡语已耶?总之,二曲无大学问,一也;无大见识,二也;无巧思,三也;无俊语,四也;无次第,五也;无贯串,六也。只是饾饤一二肤浅话头,强作嚎嗄,令盲小唱持坚木拍板,酒筵上吓不识字人可耳,何能当具眼者绳以三尺?举此一斑,他可知矣!仲通曰:“善!子论如仓公按脉,百病皆见,胜不敢复相士矣。然请从末减,略取备员。”曰:无已,则旧谱所载古词《咏赤壁》“大江逝水”【念奴娇】五调,及杨铁厓《苏台吊古》“霸业艰危”【夜行船序】六调。二词颇具作意,惜皆用韵庞杂,前词更甚,故词隐《韵选》不收。此外,自无可取矣。仲通击节谓:子殊深文。然不如此,不足论曲。
一日,复取铁厓词谛观之,殊不胜指摘。此词出入三韵。起语“霸业艰危”句,便腐而迂;下“玉液金茎”二语,事既纤细,语亦凑插。第二调,自“勾践雄徒”起,至下“身国俱亡”十许语,句句老生陈唾,且雄徒不雅,灵胥生造。【鬬黑[虫麻]】次调“檇李亭荒”三语,与下【锦衣香】起“馆娃宫荆榛蔽”四语,又下【浆水令】起“采莲泾红芳尽死”四语,俱是一意。又“烟花山水”、“杨柳水殿欹”、“剩水残山”、“香水鸳鸯去”、“无边秋水”,五“水”字重用。又下“苍烟蔽”与“荆榛蔽”,二“蔽”字重。“高台”、“郊台”、“台城”、“层台”,四“台”字重。“绿树”、“雪树”,二“树”字重。“走狗鬬鸡”,鬬字当用平声。“黍离故墟”,墟字当用仄声。【浆水令】首末二段宜对不对。末句复少一字。盖此曲之病,用韵杂出,一也;对偶不整,二也;尘语、俗语、生语、重语叠出,三也。此老故以词曲自豪,今其伎俩乃止如此。吾非好为刻核,就曲论曲,不得不尔。至“大江逝水”一曲,则与此不同。其词第檃括苏语,及参入《赤壁》二赋语,不必己创,无多瑕隙。特苏词元用古韵,假借太甚,不美歌听。又起处“悠悠万顷”与“茫茫东去”接用,“古城石礨”、“水落石出”、“穿空乱石”三“石”字叠用,终非作法,为足恨耳。以是知曲之为道,其诣良苦,其境转深。良工不示人以璞,一时草草,掩护无从,可不慎诸!
世所传【黄莺儿】“寒食杏花天”,唐伯虎词也;【二犯桂枝香】“韶光似酒”,秦宪副词也;【玉芙蓉】“残红水上飘”,李日华词也;【金索挂梧桐】“东风转岁华”,【七犯玉玲珑】“新红上海棠”,祝京兆词也:瑕瑜自不相掩。【画眉序】“一见杜韦娘”,【夜行船序】“堪赏花朝”,【泣颜回】“东野翠烟消”,【普天乐】“四时欢千金笑”等曲,则学究之作,自然红腐满耳。南北调“小窗低卧日三竿“,【步步娇】”宦海茫茫京尘渺“,又儒先大老之笔,不得以曲道绳之耳。
今世所传《西楼乐府》有二:一为王盘,字鸿渐,高邮人;一为王田,字舜耕,济南人。二人俱号西楼。舜耕之词较鸿渐颇富,然大不如鸿渐精炼。如《浴裙》、《睡鞋》、《闰元宵》、《转五方》等曲,皆鸿渐作。弇州所谓“颇警健,工题赠而浅于风人之致”者,盖指舜耕,非鸿渐也。鸿渐乐府,曾见太学所存书籍亦列其目,为时所重可知已。
弇州所谓赵王之“红残驿使梅”、杨遂庵之“寂寞过花朝”、李空同之“指冷凤凰笙”、陈石亭之《梅花序》、顾未斋之《单题梅》、王威宁之《黄莺儿》,今惟“寂寞过花朝”一曲尚有传者,自余皆不及见,不知其工拙如何,要皆坊间盲贾弃掷不存之故,殊可惜也!
李空同、何大复必不能曲,其时康对山、王渼陂皆以曲名,世争传播,而二公绝然不闻,以是知之。即弇州所称空同“指冷凤凰笙”句,亦词家语,非曲家语也。
甬东薛千《仞遗笔余》二卷中载:王渼陂好为词曲,客有规之者曰:“闻之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公何不留意经世文章?”渼陂应声曰:“子不闻其次致曲乎?”足称雅谑。
天之生一曲才,与生一曲喉,一也。天茍不赋,即举世拈弄,终日咿呀,拙者仍拙,求一语之似,不可几而及也。然曲喉易得,而曲才不易得,则德成而上与艺成而下之殊科也。吾友季宾王,与余同笔研最久,读书好古。作文、赋诗,事事颉颃争先,独不能为词曲。尝谓:我甘北面,子幸教我。余谓:天实不曾赋子此一副肾肠,姑勿妄想。宾王抚然。
一日席间,柳元谷举王西楼《走失鸡》【满庭芳】--“平生淡薄(叶袍),鸡儿不见,童子休焦。家家都有闲锅灶,任意烹炮。煮汤的贴他三枚火烧,穿炒的助他一把胡椒,倒省得我门东道。免终朝报晓,直睡到日头高。”《瓶中杏花为鼠啮倒》【朝天子】“斜插(句)。杏花,当一幅横披画。《毛诗》中谁遣鼠无牙,却怎生咬倒了金瓶架?水流向床头,春拖在墙下。这情理宁甘罢!那里去告他?何处去诉他?也只索细数着猫儿骂。”二曲,以为妙绝。余谓:良然。然吾尝欲为此君更易数字。元谷曰:“何谓?”余曰:“前一曲穿炒而用胡椒,毋太热乎?欲更作‘花椒’。后一曲插花瓶中,而曰当一幅横披画,毋太矮而阔乎?欲更作‘单条下’。‘《毛诗》中谁遣鼠无牙’,使村人听之,不以为‘茅司中杏花’乎?是为病语,欲更作‘笑诗人浪说鼠无牙’,乃妥耳。”元谷鼓掌大快,曰:“恨不令西楼闻之,定当俯首称服。”举座为之哄堂。
作曲如美人,须自眉目齿发,以至十笋双钩,色色妍丽,又自笄黛衣履,以至语笑行动,事事衬副,始可言曲。是故以是绳曲,而世遂无曲也。
词曲不尚雄劲险峻,只一味妩媚闲艳,便称合作,是故苏长公、辛幼安并寘两庑,不得入室。曲之道,广矣!大矣!自王公士人,以迨山林闺秀,人人许作,而特不许僧人插手。
余昔谱《男后》剧,曲用北调,而白不纯用北体,为南人设也。已为《离魂》,并用南调。郁蓝生谓:自尔作祖,当一变剧体。既遂有相继以南词作剧者。后为穆考功作《救友》,又于燕中作《双鬟》及《招魂》二剧,悉用南体,知北剧之不复行于今日也。
宋词如李易安、孙夫人、阮逸女,皆称佳手。元人北词,二三青楼人尚能染指。今南词仅杨用修夫人【黄莺儿】,所谓“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一词稍传,第用韵出入,亦恨无闺阁婉媚之致。余疑以为升庵代作。自余皆不闻之,岂真古今人不相及耶?
山东李伯华所作百阕【傍妆台】,为康德涵所赏。余购读之,尽伧父语耳,一字不足采也。
世所谓才士之曲,如王弇州、汪南溟、屠赤水辈,皆非当行。仅一汤海若称射鵰手,而音律复不谐。曲岂易事哉!
今之词曲,即古之乐府也。吾友桐柏生尝取古乐府中所列百余题,尽易今调,为各谱一曲。其词亦雅丽可喜,大是佳事,勤之已为刻行。
宋词见《草堂诗余》者,往往妙绝;而歌法不传,殊有遗恨!余客燕日,亦尝即其词为各谱今调,凡百余曲,刻见《方诸馆乐府》。
余考索甚勤,而举笔甚懒。每欲取古今一佳事,作一传奇,尺寸古法,兼用新韵,勒成一家言,倥偬不果。即《冬青》一事,系吾家王修竹监簿,以故宋戚畹,不胜痛愤,捐重赀,命家客唐、林二君为之,而己讳其事,世遂泯泯不白,然见他书可考。大荒逋客尝一为《冬青记》,然亦拟旧闻。余拟另为一传,署曰“义陵”,以洗发先烈。尚尔缺然,他日终当一酬此夙愿耳。
南曲之必用南韵也,犹北曲之必用北韵也,亦由丈夫之必冠帻而妇人之必笄珥也。作南曲而仍纽北韵,几何不以丈夫而妇人饰哉!吾之为南韵,自有南曲以来,未之或省也。吾之分姜、光、坚、涓诸韵,自有声韵以来,未之敢倡也。吾又尝作声韵分合之图,盖以泄天地元声之秘,圣人复起,不能易吾言矣。
吾友王澹翁,好为传奇。余尝谓澹翁:若毋更诗为,第月染指一传奇,便足持自愉快,无异南面王乐。澹翁曰:“何谓?”余谓:“即若诗而青莲、少陵,能令艳冠裳而丽粉黛者日日《渭城》唱乎?”澹翁大笑,鼓掌以为良然。一时戏语,然亦不失为千古快谈也。
《西厢》、《琵琶》二记,一为优人、俗子妄加窜易,又一为村学究谬施句解,遂成千古烦冤。余尝取前元旧本,悉为厘正,且并疏意指其后,目曰“方诸馆校注”。二记并行于世。吾友袁九龄尝谓:屈子抱石沈渊,几二千年,今得渔人一网打起。闻者绝倒。盖二传之刻,实多九龄怂恿成之云。
实甫《西厢》,千古绝技,微词奥旨,未易窥测。余之注释,笔之所录,总不逮口之所宣。顷在都门日,吴文仲、庄冠甫诸君,合三十余人,于米仲诏缮部湛园邀余拥皋比,为口悉其义,诸君莫不解颐,击节称快。冠甫谓:实甫有知,当含笑地下。醉后分韵,各赋一诗,黄中宜缮录成帙,仲诏为作序,题曰“艳情诗”以传,一时目为奇事。今四方好事者,往往购去以当谈资云。
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是北人长技,南人每不能及。昨毛允遂贻我吴中新刻一帙,中如【喷嚏】、【枕头】等曲,皆吴人所拟,即韵稍出入,然措意俊妙,虽北人无以加之,故知人情原不相远也。余为杂论,每得数语,辄拈管书之,积且盈帙。因自笑无裨大道,不如且已,遂为阁笔。
《律》成,吴郡毛允遂谓:子信多闻,曷不律文、律诗,而以律曲何居?余谓:吾姑从世界阙陷者一修补之耳!曰:谓卑者苦不入,而高者訾不急,奈何?余谓;吾故不为担菜佣若咬菜根辈设也。既取余故所赋曲曰《方诸馆乐府》者卒业,辄拍几叫绝,谓:说法惟尔,成佛作祖亦惟尔!庄生有言:“道在荑稗,在蝼蚁。”信哉!其识吾言简末,戏为笔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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