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言集
贤者见其远,不肖者见其近,吾言近而已。言近矣,则何以集?吾闻惟圣贤者为能不弃近言,吾固知天下后世之必多圣贤者也,故不以近言而弗集也。
文章入妙虚,无过是停当。学道入妙处,亦无过是停当。无不停当,即是可与权、不逾矩境界,穷神知化又何加乎!或问停当之说。曰:“即理道之正者。”“於何取诸?”曰:“取之於吾心。吾心停当,道理自无不停当,故曰先正其心,故曰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心不逾,正吾心极停当时也。”
人欲不必过为遏绝;人欲正当处,即天理也。如富贵福泽,人之所欲也;忠孝节义,独非人之所欲乎?虽富贵福泽之欲,庸人欲之,圣人独不欲之乎?学者只睹从人欲中体验天理,则人欲即天埋矣,不必将天理、人欲判然分作两件也。虽圣朝不能无小人,要使小人渐变为君子。圣人岂必无人欲,要能使人欲悉化为天理。君子、小人别辨太严,使小人无站脚处,而国家之祸始烈矣,自东汉诸君子始也。天理、人欲分别太严,使人欲无躲闪处,而身心之害百出矣,自有宋诸儒始也。
君子中亦有小人,秉政者不可不知;天理中亦有人欲,学道者不可不知。
国手饶多,亦有败局,要无败著;圣人遇衰乱,亦有败事,要无败谋。语云「圣人无死地」者,妄也。确独以为惟圣人有死地耳,被愚人者,又安所得死地哉!故愚人之死,与草木同腐;圣人之死,与天地同不朽。
吴仲木云:“吾先忠节尝言,‘要穷就穷,要死就死。’当时习闻此二言,却未理会得,只作寻常情激语听过。由今思之,欲为圣贤者,何得不发如许志愿。今世路上人岂尽不肖,要只是不能穷,不能死,遂流而至於此,可不惧哉!”
仲木曰:“学者过端极多,不但过是过,即善亦是过也。如某时为某善,即有沾沾自喜之心,有不忘之心,有欲求人知之心,此等过端,又随之而至矣。”确曰:善哉,吴子之好学也!自非笃志求道者,乌能体验及此乎!然故无害,但进善不已,此病自除。如学书者初学时辄夸示某竖某画好,又学,又夸示某字某字好,此岂非病,却亦是生意也。有此兴会,方肯去学,学之不已,而字之好者已不胜指,但觉得某字某字尚未尽善而已。觉得未善,方可与言书矣。学道者亦然,进善不已,则喜不胜喜,必且欿然,反生不足之心。故曰“学然后知不足”,谚云:童生进学喜不了,尚书不升恼不了。此言甚鄙,以喻学人善不自善之心,固自曲肖也。
知过之谓智,改过之谓勇,无过之谓仁。学者无遽言仁,先为其智勇者而已矣。
好问好察,改过不吝之谓上智;饰非拒谏,自以为是之谓下愚。故上智者必不自智,下愚者必不自愚。下愚者必自以为聪明才智之人,惟自以为聪明才智,故忠言必不可入,故曰“不移”。呜呼,下愚者吾得而见之矣,所为上智者,竟何人哉!
爱我者之言恕,恕故匿非;憎我者之言刻,刻必当罪。今人反喜爱我者之言,而怒憎我者之言,何也?
吴仲木曰:“吾谓彭仲谋:‘学莫若虚心,而若将有不然者。’适客至,未竟其说也。”确补之曰:所谓虚心亦有辨。果心如太虚,不著一物,惟善是取,如大舜之若决江河,则善矣。苟漫无主张,不辨是非可否,而惟人言之唯唯,此全是浮气,而世儒误以为虚心,则大害事矣。且人心学术之坏,甚有以诡随为无执著,以两可为能虚公。长此不已,将来竟是何物?故确窃以为学者但言虚心,不若先言立志,吾心先立个主意:必为圣人,必不为乡人。次言实心于圣人之学,非徒志之而已,事事身体力行,见善必迁,知过必改。终言小心於圣人之学,细加搜剔,须从有过得无过,转从无过求有过,不至至善不止。论语之“终身不违”,中庸之“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呜呼!至矣。尽小心与虚心相类,而“小”字较有持循。心小则析理深而赴义必,故心之小者必虚,而虚者未必能小。故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放心不是此心全放出在外,倘于危微精一之学分毫体贴未尽,即是心所不到处,即是放心。故曰:“颜子未到圣人地位,也只是心粗。”旨哉是言!诗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则仲谋之所为不然者,其或出於此与?确於学茫然未知所从入,因忆仲木之语,偶见及此,遂书以贻二仲,还祈驳正。
圣凡之分,学与俗而已。习於学而日圣,习於俗而日凡。学为己,俗为人。事事循理为己,所谓“学而时习之”者也。事事徇欲为人,所谓俗而时习之者也。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确亦曰:“俗而时习之,不亦苦乎!”人纵不知超凡而入圣,独不当避愁苦而就悦乐耶!
中庸曰“君子无入不自得”,曰“居易”,曰“行险”,曰“自驱罟擭陷阱”,着处指点,人却不醒,只自寻苦趣,奈何哉!
见过内讼,尝叹绝于大圣之世,以是知其极难,而蘧寡未能,颜复不远,子又何得不深思而称美乎!今人於学,未及蘧、颜之百一,辄云「吾无甚过」,岂非所谓自暴自弃,下愚不移者耶!
彼上古之所谓神圣者,则吾不敢知。若夫尧、舜以来,至於孔、颜,虽其学或未能尽同,要之惟兢兢寡过之意为多。合此而言精一时中之学者,只欺人耳。
至虚以观理,至勇以决机。夫虚而不为众所惑,勇而不为俗所挠者,非慎独之君子,其孰能之!
易以诣极为穷理,今学者以讲明为穷理。二者相去何翅天壤,求古学之复,不亦远哉!古今学术不同,非有他也,虚实之间而已矣。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阳明子云“必仁极仁,义极义,而后可谓穷仁义之理”,语皆精切。盖穷理即是尽性,性即理也,穷即尽也。大抵“穷、极、尽、至”等字,只是一义。古人特变文成句,学者须以意逆之,乃可通也。故穷理、尽性、至命,是并到之学,非有等级先后。若云穷理然后尽性,尽性然后至命,则不通矣。
张子尝云“学者求知人而不欲知天,求为贤人而不求为圣人,此秦汉以来学者大蔽”,不知正是张子蔽处。知人之尽,即是知天;贤人之尽,即是圣人,非有二也。正蒙大半是言天圣事,不若孔孟之切实远矣。某亦尝云:学者求知天而不求知人,求为圣人而不求为贤人,此又宋以来学者之大蔽也。
或问天,曰:未知人,焉知天。又问圣,曰:未能为庸,焉能为圣。
学者高谈性命,吾只与同志言素位之学,则无论所遭之幸与不幸,皆自有切实工夫,此学者实受用处。苟吾素位之学尽,而吾性亦无不尽矣。今舍素位,言性命,正如佛子寻本来面目於父母未生之前,求西方极乐於此身既化之后,皆是白口说梦,转说转幻,水底捞月,愈捞愈远,则何益之有乎!或曰:如子言学,却粗俗否?曰:吾言虽粗俗,如草蔬麦饭,却可疗饥;诸子言虽精微,如龙肝凤髓,却不得下咽也。
主忠信,好问察,谨独知,行素位,此十二字,确近日所欲请事者也。要所谓圣学,亦不外此。诸子岂有意乎?若夫神而明之,则存乎人。呜呼,学固未可以言尽也。
古之学者为己,亦为人。今之学者不为人,亦不为己。古之学者,非不为人也,为人亦所以为己也。(元注:善天下,师百世,皆了得身以内事)今之学者,非不为己也,(元注:为私己)为己亦所以为人也,卒之名实俱丧,故曰:不为人,亦不为己。
君子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自知也。(元注:自知谓知己过,颜子而下,罕见其人)
学问之道无他,惟时时知过改过。无不知,无不改,以几于无可改,非圣而何?上之,若颜子之不远复,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几于圣矣。次之,亦若子路人告之以过则喜,犹为贤者之事。下之,则如世俗之愿闻己过,终至於过恶日积,人莫敢言,真下愚不移矣。或问:颜子只自知自改,好修者能之。至子路之喜,更出常情之上,何反不若颜子?曰:圣贤之过甚微,或似过而实非过,或若无过而实有过,或偶失之无心,(元注:即是放心)或事出于不得已,皆非他人得知,而己自知之。自知自改,此大贤以上独步工夫,非颜子何足以当之!外此,则心粗气浮,易於得过而不自量,甚至众人皆知之而我尚未知。如子路之过,必待人告,此真是子路粗浮本色,然子路却具高明勇决之姿。高明故闻而能喜,勇决故喜而能改,可不谓贤乎?下此、更无学问之可言矣。然则为子路难,为颜子更难。吾何以知人之所不知而改之?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则能自知而自改矣。戒惧者,求放心之功也。故曰;「颜子未到圣人地位,只是心粗。」谓其未能至于无不善故也。未能至于无不善,是心放处;有不善未尝不知,又是放而不放处。故曰:「不远复。」复既不远,则颜子之去圣亦不远矣。若言其至,虽圣人不能无过。如颜子之学,仲尼而下诚未易见,独以好学许之,岂虚也哉!
千古称好学者,无过尧舜,但尧舜之学,性之也,故其好事比恒人加挚。谓性之无假于学者,真愚贼人之言也。
勤读书,勤作家,二者虽有雅俗之不同,要皆是好事。惟能学道,则作家者不患其俗,而读书者不病其浮,且吾未闻真能学道者而反致败家废读者也。
向未尝读书,从新要读书,向未尝作家,从新要作家,非得十数年工夫,皆茫无就绪。惟学道者则不然,向未尝学道,今日始学道,则今日便是圣贤路上人。果能一日立志,奋修于孝弟忠信,事事无愧,则虽目不识丁,家无担石,欲不谓之贤者而不可得矣。盖勤读书者,无过博雅,勤作家者,无过富厚,然并须穷年皓首之劳。而劝学道者之所成就,则直可为贤为圣,夫且求则得之,不需时日,然而人常为彼不为此,舍其所急者而图其所缓者,弃其所易者而求其所难者,何也?
读书人正好学道,不读书人益不可不学道,不然,则鲜有能保其身者。贫士正好学道,富人益不可不学道,不然,则鲜有能保其富者。
身不可使佚也,但须爱惜精神,为勤劳之本。肠不可使俗也,但须爱惜财物,为推舍之本。
世俗啧啧称夸,有所谓在行者,有所谓筋节者,有所谓便宜者,有所谓公道者,苟不虚心体察,流毒无已。试以道眼觑之:所谓在行,即市侩之别名;所谓筋节,即刻薄之转语;所谓便宜,即攘夺之招词;所谓公道,即自是之写照也。随常交易,要占便宜,此得便宜,则彼失便宜,非攘夺而何?人谓我公道,还未必公道,况自谓公道,必将有大不公道者存其间。略一反照,此等字便一一不敢出口矣。昔尝有「又占买杨梅」之语,此言虽小,可取喻大也。
全无算计可乎?曰;善算算身,不善算算人;善算算妻子,不善算算父母兄弟。宁先时,毋后时,此与天算也。有旷人,无旷土,此与地算也。农桑之利,人收十五,我收十全;口体之资,人用十全,我用十五。宾昏丧祭,循礼而不循俗;日用饮食,从理而不从欲。以公道为未公道,失便宜处讨便宜。此乃吾之听谓在行、筋节者也。
余尝作知仁勇三言疏,谓知过之谓智,改过之谓勇,无不知、无不改之谓仁。岂惟三言疏而已,举千圣心法,皆尽此知过改过中。世儒谓「惟圣人无过」者,妄也。圣人有苦自知,直从千兢万业中磨鍊得出圣人人品。子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夫以天纵之圣,届知命之年,而又加以韦编三绝之勤,仅曰可以无大过,无过之学,谈何容易!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乃是三月不违真消息。馀子非全无知改,然终无颜子克复工夫,那能至不迁贰地位,故仅可日月至焉耳。然则学圣人者,舍克己改过何由乎?今人一说着自己过失,便不肯招认,岂知不招己过,正已自写愚不肖招状也,可怜,可怜!
国事有是非,凡当国者不可不知;圣学有是非,凡言学者不可不知。皆须断然持之。下之,则一乡一家之中,亦有公是非。一味依违两可,乃孟子所云无是非之心非人者也。至於物我之间,有何是非?己非固非,己是亦非,则泰然无事矣。先居身于极是者,尽己之忠;后不执己之是者,循物之恕。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此真绝顶占地位之言,非仅退让之谓也。愚者不知,乃沾沾与人争是非,甚者至执非为是,可哀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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