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章宜分类读

 
  唐彪曰:余欲学者分类读文,非令学者从事细琐,为所不当为也。欲学者不多读闲杂之文,则工夫简约,方有余力读诸经史古文,有裨实学,他日居官,见识高远,可以建功立业。又,分类可将一类之文聚于一处,其理其法亦聚于一处,则易于探讨,易于明晰;且分类则知每类至要紧者某题,至难做者是某题,拣择而熟诵之,所读诸题,便可该括他题。此皆分类之益也。若以为无益不足为,亦未尝细思其理矣。
  唐彪曰:士人读文,宜分其义类,拣必需之题,各读数篇。不然,将闲杂之题多读,不能割爱,其必需之题,反多遗缺,此其弊最大。何也?譬如吴绫蜀绮,非不甚佳,然有以备服饰之需即足矣。设爱博而多购之,十倍其数,则财力有限,必需之物,反致缺少,害可言乎!故余将题分类,欲学者于必需之题,各读数艺,则学克识广,有所取资,重叠之文,自可以不多读也。
  唐彪曰:凡人读文,宜分题分部,聚成卷册,如单题、单问答题、长问答题、先答后问题、诘问题﹍﹍此若干题者,各有作法,宜分部集心求其作法之所在也。更有当从义理分类者,如学问也,政事也,君道也,君德也,伦纪也,言行也,道德也,才艺也,德业品诣也,典制也,物类器用也,历境处事也,观人也,教术也,感慨也,记赞孔子及孔子自叙也,记赞古圣道德、学问、勋业也,皆宜分类者也。其有零余细散难以立名者,则附于其相似之类,一题兼数义者,则从其最重者分类。凡以求义理之所在,而与分题相为表里者也。或曰:“依前分题,保以能相表里乎?”曰:或以作法分类为主,其分义理之法,但书其文之首,曰:此为某义理之题也;或以义理分类为主,其分题之法,但书其文之首,曰:此某作法之题也。分题不过欲知其作法,既分题,则必知其作法之所以然;分类欲知其义理,既分类则知其义理之所以然。其间义理广博而题繁者,读文从多;义理简要而题寡者,读文从少,此又自然之理,不待言者也。苟能如法分类,集成卷册,深心推究其理与法,则凡题到手,胸中皆有把握,挥洒而出,自无不中规中矩矣。
  唐彪曰:学者苟能分类读文,不使此类重叠过多,以至彼类有所欠缺,则三百篇无乎不备矣!然尽美尽善之文不可多得,非多购传文,广亲有学,集众选而加采择,取数百年精粹之文,皆入我腹,则约非真约也。识既不高,法又不悉,吾恐视后来新文无不当读,而穷年没岁读之,犹患其少矣。
 
  (二)读文贵极佳
 
  唐彪曰:蜂以采花,故能酿蜜,蚕以食桑,故能成丝。倘蜂蚕之所采食者,非桑与花,则其成就必与凡物无异,乌得丝与蜜乎?乃知士人所读之文精,庶几所作之文美,与此固无异也。
  唐彪曰:专读应世之文,其弊也,恐思路流于庸浅,笔气流于平弱,操管为文,必不能超越流俗;专读传世之文,其弊也,恐刻意求深而流为暗晦,敷词质朴而失于枯燥,又为功名所深忌,故读文之关系至重也,是必有法焉。于应世文中,选其笔秀神妍者,去其笔过神浊者;于传世文中,选项其机神顺利,辞句鲜润者,弃其机神强拗,辞句粗豪者,即雅俗共赏之文也。虽然,如此佳文,虽名稿中不庸数篇,甚难得也。宜多向古今文中选择之,博中取约,庶得乎沙中之金矣。
  唐彪曰:就世之文与传世之文,虽当兼读,然又不可不分多寡。盖应世之文易成,可以勉强多艺,传世之文难就,不能假借多篇也。棘闱中以多篇取士,而可以少应之乎?故惟应世之文相宜也,略多读焉可也。
  唐彪曰:凡以所作之文,请教于人,未尝无益,然其为益无多也。一则阅者未必直言,一则我之所学果浅,彼虽直言,吾亦不能因一二文之指点而即变拙为巧,故无甚益也。惟以吾已读之文与欲读之文请问之,求其去取,更问其当读者何文,或得其指点,则获益无尽。何也?所作之文之工拙,必本于所读之文之工拙,用不离乎体也。譬如颜色之美恶由于靛,未有靛殘而色能鲜者,茶之高下系乎地,未有地劣而茶能优者。故以所作之文请教于人,必不如以欲读、已读与当读之文请教于人之为愈也。
 
  (三)读文贵极熟
 
  唐彪曰:或问云:“先达每言读文篇数欲少,而遍数欲多,亦有说乎?”余曰:文章读之极熟,则与我为化,不知是人之文、我之文也。作文进,吾意所欲言,无不随吾所欲,应笔而也,如泉之涌,滔滔不竭。文成之后,自以为辞意皆己出也,他人视之,则以为句句皆从他脱胎也,非熟之至,能如此乎?是境也,惟亲至者乃知之,能言之也。
  唐彪曰:凡古文、时艺,读之至熟,阅之至细,则彼之气机,皆我之气机,彼之句调,皆我之句调,笔一举而皆趋赴矣。苟读之不熟,阅之不细,气机不与我浃洽,句调不与我镕化,临文时,不来笔下为我驱使,虽多读何益乎?
 
  (四)读文不可有弊病
 
  唐彪曰:吾师姜景白先生,文章超迈,其制艺读本,即门下亦不得见之。余再请其故。曰:“吾所读者,皆系名文,每有改窜。汝曹年少,不能谨言,传至于人,谓吾多改名文,人必非笑,故不令汝曹见也。然吾所以此者,盖亦有故,以学人熟读之文,作文时其气机每来笔下而不自觉,佳处来而疵处亦至,如归、金之文,其美处非人可及,故虽有疵,而人不以为病。如吾之文,佳处既不及彼,苟又多得其疵,而人不以为病。如吾之文,佳处既不及彼,苟又得其疵,不甚无益乎!故吾于其疵处,可改者改之,所以防其来笔下而不自觉也。
  唐彪曰:文章不贯串之弊有二:如一篇之中,有数句先后倒置,或数句辞意少碍,理即不贯矣;承接处字句,或虚实失宜,或反正不合,气即不贯矣。二者之弊,虽名文亦多有之。读文者,不当以名人之文,恕于审察,必细心研究,辩析其毫厘之差,可改则改,不可改,宁弃去之,然后己之作文,可免于不贯之弊。
 
  (五)读文不可一例
 
  唐彪曰:学者读文,不可专趋一体,必清浓虚实,长短奇平并取,则虽风气尚此,读文有与之合者,风气尚彼,读文亦有与之合者。取其合者,则揣摩之,其不合者,且姑停之。则少读新文数篇,以新笔机,则风气已得矣,此至妙之法也。若专读一家,焉能符合乎?且人亦知韩、柳、欧、苏之称古文大家者,何谓也,王、唐、归、金之称制艺名家者,何谓也,以其集中清浓虚实、长短奇平,无所不有,故称大家名家也。若止有一体,连阅数十篇,了无所异,则陋之至矣,安得称大家名家乎!彼此之以文出于一律一体为到家者,真庸妄之言也。
 
  (六)风气转移,文章新旧
 
  唐彪曰:文章风气,倏忽改移,未有十年不变者,何必竭力趋迎,多读新文也!或问曰:“然则文章竟不必合时乎?”曰:略随时尚则可,竭力趋时必不可。何也?凡效尤之事,人人相崇相尚,欲求胜人,未有不一往过甚者,一至过中,失其正的,此见可疵,不见可美。物极则反,未有不反而倒转者,故清空之至,势必反乎厚实,幽刻之至,势必反乎平浅,必然之理也。即或不反,未有不另变一途者,文之体段多端,任其所趋,乌能禁止!故学人趋时,风气善,亦止趋其三分,风气偏,止当趋其分许。本色之内,略加时尚,则内体不失乎旧,外用不违乎新,文章既佳,功名亦利。设必逢迎时尚,多读新文,弃去旧文,倏忽之间风气又改,则既忘其得力之旧文,而力又不能再读其未读之新文,此两败之术也,岂胜算欤!
  唐彪曰:文章尚新,多在小试,棘闱未必尽然也。何以见之?从来名公其文章杰迈庸众,卓然可传者,明则如王、唐,清则如熊、韩,不但其窗下之文与风气异,即其场中墨卷,亦大与风气相反,而其取巍乎也如拾芥,则棘闱不拘风气之明验矣。且人亦知场中有主之者乎?非文也!命也!合当其年贵,则平日之际文佳而此日之文更美,文美虽不合风气,亦必售也。命不当其所贵,则平日之文虽美而此日之文或不佳,文不佳,虽合风气亦无益也。此固有造物司其权也。以造物司权,生来已定之事,而欲以趋迎风气之文勉强得之,岂不谬妄之甚乎!
 
  (七)读书贵深造,不可贪多
 
  唐彪曰:凡读文贪多者,必不能深造,能深造者,必不贪多。此理当深悟也。盖读一篇,能求名人指点,剖悉精微,从而细加审玩,则读十可以当百;若不求名人指点,更不精研细阅,虽平浅之文,尚不能窥其所以,何况精深者,虽读百,不如十也。无如浅人不知深造之益,只务贪多,此篇尚读未竟,又欲更读他篇,究之读过之文,窍妙精微了无所得。噫!吾决其所作之文之不必能胜人也。
 
  (八)文章阅读主流之法
 
  唐彪曰:今人读圣经贤传有细心理会者,至时艺则易视之,止于读时玩味而已,不知口既出声,气即飞扬,心即不能入细矣。文章须静坐细审,岂能以一读了其微妙!朱子云,文章要有三熟:读时熟,看时熟,玩味时熟。又曰:大凡读书,且止宜读,不可只管思。口中读取,心中安闲,则义理自出。若阅时当细玩,又不宜读也。观此,分明读自读,看自看,工夫不能一时并营矣。常人但于读时咀嚼其粗浅,不能默坐沉思以求其精深,岂能得文中窃妙乎!虽然,又有专看而不读者,文必不能熟,其弊又与读而不看者等也。
  唐彪曰:读文宜屏息静坐,先取题中神理详加体认,体认未明,必当取书考究,然后阅文,方有得也。且读文而无评注,即偶能窥其微妙,日后终至茫然,故评注不可已尽职尽责。如阐发题前,映带题后,发挥某句,发挥某字,及宾主浅深开合顺逆之类,凡合法处皆宜注明,再阅时,可以不烦思索而得其中说悉。读文之时,实有所得,则作文之时,自然有凭藉矣。
 
  (九)文章惟多做始能精熟
 
  唐彪曰:谚云:读十篇,不如做一篇。盖常做则机关熟,题虽甚难,为之亦易。不常做,则理路生,题虽甚易,为之则难。沈虹野云:“文章硬涩,由于不熟,不熟,由不多做。”信哉言乎。
  唐彪曰:学人只喜多读文章,不喜多做文章,不知多读乃藉人之工夫,多做乃切实求己工夫,其益相去远也。人之不乐多做者,大抵因艰难费力之故,不知艰难费力者,由于手笔不熟也。若荒疏之后,作文艰难,每日即一篇、半篇亦无不可,渐演至熟,自然易矣。又,不可因不佳而懈其心,懒于做也。文章不能一做便佳,须频改之方入妙耳。此意学人必不可不知也。
 
  (十)文章全藉改窜
 
  唐彪曰:文章最难落笔便佳。如欧阳永叔为文,既成,书而粘之于壁,朝夕观览,有改而仅存其半者,有改而复改,与原本无一字存者。《曲洧旧闻》云:读欧阳公文,疑其随意写出,不假斫削工夫,及见其草,修饰之后与始落笔有十不存五六者,乃知文章全藉改窜也。欧公尚然,人可以悟矣。文章誊清之后,或有改窜,倘改在而又改,则清本必至模糊难阅,当更誊过矣。惟另改于一册,或改于旧草之上,俟斟酌既定,然后誊于清本,由可省更录之劳。
  唐彪曰:欧阳永叔自言为文,有改至不存原本一字者。因思古名人未必不多如此,但不能如欧公之真笃不矜,肯自言以教人耳。
  唐彪曰:古人虽云文章多做,则疵病不待人指摘而自能知之,然当其甫做就进,疵病亦不能确见当改则改之,不然且置之,俟迟数月,取出一观,妍丑了然于心,改之自易,亦惟斯时改之始确耳。
 
  (十一)作文精研一法
 
  唐彪曰:佳文最难,毕生岂易多得?即如古称大家名家者,轶群之作,不过数十篇,至多不越百篇,外此则多寻常者也。彼其轶群之作,或系一时而就,或系数日锤炼而就,或系他年改窜而就,非拘定一日所作也。人于一日之间,文或不佳,必不可生退怠心,更不可将所作毁弃,迟数月,仍以其题再作,有一篇未是之文,反触其机,即有一佳文出焉。此中妙境,惟亲阅历者,乃能知也。
 
  (十二)作文上乘工夫
 
  唐彪曰:人生作文,须有数月发愤功夫,而后文章始得大进。盖平常作文,非不用力,然未用紧迫工夫从心打透,故其获效自浅。必专一致功,连作文一二月,然后心窍开通,灵明焕发,文机增长,自有不可以常理论者。然须倩明人详阅,方知是非,不然又无益也。昔唐荆川、瞿昆湖、熊次候三先生致功如是,而袁坤仪、毛稚黄之屡以此法告人,谅非虚语。余更以释氏结制之理思之,似有水乳之合。盖宗门释子,于结制之日,断绝妄想,专提一话头,不即不离,日夜在心,一二七之后,多有豁然大悟,触处灵通,一了百当者。作文连绵不断,至一二月心不走漏,则灵明焕发,奇功异效,有必然者。然必前此有数月静坐工夫,养此心虚灵湛,然无一毫尘俗系于其心,而后致功,方有益也。故当以前卷文源之理参之,始知其详矣。或曰:此工夫宜择时行之,秋冬为主,须预养精神,服药饵,然后得以致功,无间,不然恐又有精神疲惫致病之虞矣。体弱者幸勿轻试焉。
 
  (十三)三先生实事
 
  昔唐荆川于戊子年正月读书,一切纷华杂事,总不撄清,终日想题目,饭对,呼之常不应,阅四月而举业大成矣。瞿昆湖坐五柳堂,终日作文,未及百日,风水流风动,草长花开,恍然见文机发见。是年遂登科,明年及第。熊次侯在西山静坐一年,后连作文百日,文章杰迈,遂在魁于天下。
 
  (十四)补遗:改窜法
 
  唐彪曰:文章初脱稿时,弊病多不自觉,过数月后,始能改窜。其故何也?凡人作文,心思一时多不能遍到,过数月后,遗漏之义始能见及,故易改也。又,当其时,执着此意即不能转改他意,异时心意虚平,无所执着,前日所作,有未是处,俱能辨之,所以易改。故欲文之佳者,脱稿时固宜推敲,后此尤不可不修饰润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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