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严二听得堂上吆喝,要取大枷来,将他枷号。那时严二慌了手脚,无奈叩头哀乞道:“小的借银与老儿,本非歹意。
今蒙老爷枷号,则主人之面目何存?恐于理不顺。”徐公喝道:“该死的奴才,自知有罪,却不自悔,动辄以主人权势吓人。
别个可以被你吓得,我徐某既奉圣旨来守职,惟知执法如山,再不肯半分徇私的。你恃着主势重利放债,律例峻严,自应按议。何况又以假银坑陷贫民,加写券约,种种不法,言之令人发指。本司只知照公办事,分毫不苟。”吩咐左右:“快将大枷来!”各差役答应一声,急急将顶大极重一面大枷,抬到堂阶,看时约有一百斤重。徐公喝道:“来给我快些上了!”须臾之间,把严二上枷。徐公亲执朱笔,标判枷由。写着:五城兵马司指挥枷号恃势骗陷犯人一名严二示众。枷号三月,限满号办。
发仰正南门示众。
枷子上颈脖,严二此时无可奈何。徐公吩咐将严二发出去。
这张老儿只许缴银八两,另有假碎各银,均交库吏收贮,判毕退堂。
书吏领了赃银进内禀道:“老爷,适间枷号严二,固属情理均有。但伊主严嵩现任通政,威权正盛。今老爷将他家人按律严办,不无忌恨之念。老爷既已秉公办理,即当申奏朝廷方是正理,庶有质证,望老爷详察。”
徐公听了点头道:“非你言,我几忘之矣。须要通详方可冀邀代奏,如此你可即速缮详文送阅,以定行止。”书吏应诺,即到外厢连夜书缮详文,立即送入。
徐公接来一看,只见写的是:五城兵马司指挥徐煌邦为奸奴恃势欺压赤贫,业已审实,特详以期俯察事:窃照南城张老儿开张豆腐小店,一向守分。夫妻无子,只有一女,年将及笄。父母三口,相依为命。
迨因本年张老儿店中生意淡泊,拖欠地税,屡奉严催。
张老儿无以为计,忧焦莫解。适送豆浆前往严府,而严二素日认得张老儿,见其面带愁容,偶尔询及。张老儿备将始末罄诉。严二即佯为慷慨,许借银子十两,约以八扣加三,一月清还。张老儿迫于交税,明受重利,希图应手,即日书写借券,交严二收执。时已日暮,严二故以假银相授,张老儿不暇细验,即将银袖回家。次日即至银号兑纳。
孰料该银夹铅,系严二有心坑陷。此际张老儿既不能上纳国帑,复又受骗,随即赴府寻觅严二回换。而严二预知隐匿,使张老儿欲见无由。直至第三日,始得见面。严二即责以不早来之词。张老儿并述不得见面之由。严二正在行计之秋,哪里便甘易换,说银是通政赏赐,焉有假夹之理。
原以张老儿贫老无依,噬肥混赖为词,将要面禀严通政送司究办。
张老儿本乃市佣,忽闻此言,如稚子乍闻轰雷,心胆俱裂,只得抱憾而归。甫及店门,而公役追迫之声喧阗一室。正在无可如何之处,恰值住居客人见其情景难堪,不忍见彼狼狈,特捐囊代纳税项。
迨至期满,严二即到逼讨。时张老儿亦因欠债无偿,忧思成病,卧床闭铺,自治不暇,妻女枵腹,莫能及偿?
故严二得肆詈骂,百般索诈。张老儿妻仇氏、女元春,见严二迫逼,遂面恳稍宽期限。严二遇见元春美貌,便欲共赋桃夭。先自包藏祸心,立宽期限,复以碎银相助,佯为慷慨而去,实盖欲藉此以买好于仇氏母女也。迨去后五月不来,实有预算。旋遣李三妈为媒说亲,而张老儿夫妻以为其女与严二年纪不当,坚执不允。严二怒,复遣李三妈致词,称说如不允婚,即要还银。窃将借券加改一十两为五十两,欲藉多久以为挟制之术,前来控追。
经职唤张老儿到案,再三研讯,所供不讳,明无遁词。
随即唤严二赴质,经张老儿面证其非,所有假银并碎银等项,当堂呈缴。而严二恃势不服,违抗堂判,实属目无法纪。忖思京都会至大,岂容此等奸奴作恶,将来必至效尤。
又查律载“家主作官,失约家奴,致作奸犯科,罪止军徒者,主照失检律革职”。今通政严嵩,身为通政大员,不能觉察一家奴,遂致坑陷良民,抗藐地方官员,实属不能防范,有亏职守,理合查照国律按议。其家奴严二合问议恃势剥民重例,杖一百,发口外宁古塔充军。其家主照滥职失约律,照例革责。理合先行具禀宪台察夺。除已将严二枷号候办,合行详候宪台察夺施行。特此申详。
右申五城都察监察御史王嘉靖年月日兵马司徐煜邦书吏把缮稿呈进,徐煜邦看了,立时书了行字。书吏即刻缮正送进用印,立时申详到监察道处。
这监察道御史姓王名怨,原是山东临城人,由进士出身,历任部属,特授今职,最是一个忠直之臣。见了详文,即时收了进内,批道:如果严二不法,重利剥民,并用假银陷害贫户,大干功令,仰即严究历来所犯次数,录供详报,候具奏请旨定夺。先将张老儿保释,如质讯,再行传唤,毋得滥行羁押。
粘抄并发。
这详文一批,发了兵马司,敢不领遵。即命张老儿取保回家候讯,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那王恕即日具本奏知。嘉靖帝看了本章,私忖道:“严卿为何失察家人,致被有司参奏?”这是国家定例,碍难辗转,遂朱批道:通政司严嵩,有无纵容家人滋事,着三部大臣,秉公确讯具奏。如虚坐诬。先将该指挥承审缘由录报,候旨定夺。
旨意一下,三部大臣领旨,即来请严嵩赴质。
看官,你道三部大臣是谁?小子说来。兵部尚书唐瑛,刑部尚书韩杲,太常寺卿余光祖,这就是三部大臣。明朝定例,凡有在京大小官员作奸犯科者,皆传三部会讯。当下严嵩听得有旨,发到法司衙门候勘,不禁惊恐,埋怨道:“这奴才好没来由!有限银子,怎么闹出这般大事来,连累于我。既今奉旨,不得不去。”遂换了青衣便服,来到三法司衙门。恰好三位大臣升堂,严嵩只得低声下气的报门而进。正所谓: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严嵩既进了大堂,只见三位大人端然坐于座上,严嵩只得上前行参。韩杲道:“通政司少礼,请厢房少坐,有话再来相请。”嵩揖退。
少顷韩杲吩咐左右,将人犯带上堂来。须臾,张老儿、严二俱已带到,跪于堂下。韩杲吩咐把枷松了,然后问话。左右立即把枷脱松,仍带严二上堂跪下。韩杲道:“你就是严二么!”严二叩头道:“奴才便是严二。”韩杲道:“你身充通政司家人,自有吃着。何故重利放债,假银骗陷,改写借券,藉制贫户?复敢勒娶人家闺女,这就罪不容诛了。你可知死么?”
严二叩头:“奴才并不敢索赖良民。借银图利,这是有的,求大人参详就是。”韩杲道:“既是奴才,哪有许多银子借与人家?敢是在外勒诈人家的么?”严二叩道:“这个奴才怎敢?
此项银子,乃是家主平日赏赐的。”韩杲道:“哪有赏赐得许多?我也明白了,必是你家主交与放债的是真,你却于中侵易,故意骗人,可是的么?”严二道:“家主身为大臣,焉敢放债图利?还望大人详察。”
韩杲看见严二口供太坚,不肯成招,便令带了下去,遂唤张老儿上堂,细问一遍。张老儿就照着前供直禀。唐瑛听了,想一想,便向韩杲耳边称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韩杲点头,便令把张老儿缴的假银并碎银二项呈了上堂唤左右,请严嵩说话。
须臾嵩至,唐瑛道:“通政不合与银子这奴才放债,故有今日。如今这锭假银,严二坚供是通政原兑银子,说这般如此,只恐有累足下矣。”严嵩只道真是严二所供,乃作揖道:“在下原有些须银子,交与严二生息,俾其藉此养赡,并非图利肥囊,哪有假银之理?只是奴才自行换易是真。列位大人,休听此人谎供。”韩杲道:“银子现在这里,足下可看一看是原物否?”
遂将假银递与严嵩观看。严嵩接着看了笑道:“哪里是在下的?
即在下的银子交与此奴手上,俱有字印。列位大人不信,可即令此奴来面证可也。”韩杲便令取过严二上堂。
严嵩一见大怒,骂道:“该死的奴才,私用假银,还敢赖我?我平日交与你的银子,皆有字印的。为什么在各位大人面前诬主?”严二听了不知所以,含糊应道:“爷平日交与小的银子,果有字印的。此锭无印,乃是张老儿换转了的。”唐瑛听道:“是了,是了,你主是个高官,哪有这项假银来?都是你换了的。”遂请严嵩方便,随即令左右将严二仍复上了长枷,把张老儿释放回家,吩咐退堂。
三位大人商酌,要将严嵩容纵家人出本放债字样,具本申奏。唐瑛点头道:“如此甚善。”三人遂联衔上本入奏。嘉靖看了,心中偏袒着严嵩,乃亲批本尾云:严二借主放债是实,干连家主,殊属有因。此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者也。朕已洞悉其情。兹着将严二枷号三个月,期满杖释,以警将来。严嵩着革职留任,以示失察之咎。张老儿免议。钦此。
旨意下了,三部大臣只得遵旨发落。正是:世上无财不为悦,朝内有人好做官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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