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处怀恩一处酬,错将好事锁眉头。

  

当原何不明言故,省却当权书乱投。

  

话说云里手同马快手欣欣喜喜回家,一进门傅氏接着儿子,就如天上掉下个月来,母子二人抱头大哭。马快手道:“莫要哭泣,且商议正事。目今虽然出来,倘然审出那个贼情由,必然又要追究到你的根苗,你母子快些拾收,权到我家去躲避一两日,待事定再处。”云里手遂领了母亲,到马快手家住下。次日,马快手回来说:“好了,官府已将那贼定了招,拟事已平定。”稍停两日,云里手依旧开张店面,过有年半光景,果然一毫无事。

  

忽一日,马快手匆匆走来对云里手道:“祸事,祸事!昨日本县新县主到任,是南边人姓李,不知为着何事,他一下动就问你的名字,必非好意,你与他有仇隙否?”云里手道:“他既是南边人,我与他风马牛不相及,有甚仇隙。”马快手道:“这又奇怪,昨日口气已有拿你之意,你快寻个所在,避他一避。”云里手惊慌与母亲商量,到窦老家去避难,遂忙忙走至窦家,那知门窗封锁,并无一人。去问左右人家,俱说他进京投亲未归,只得回来。事急无奈,又商议奔伍家去逃灾。原来伍家父子俱中进士,父亲已入翰林,儿子做了吏主事,在京做官,连家眷也接进京,依旧空回,急得走奔没路,马快手道:“事急了,还到我家住下,只是房屋浅小,恐藏躲不稳,然比你这里料还好些。”云里手复又将母亲迁进马家不题。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且说这新县主姓李,一日□因,见云里手一案,忽记上心来道:“原是已经系囚。”就立刻差人提到后堂严审。李县主道:“云里手,你做过多少年贼盗了?我在京时也闻知你的名字,好好说上来。”见人躲道:“青来爷爷呀!犯人名唤见人躲,不是个云里手,那云里手果然做贼多年,犯人只在典铺中做得一次,就犯案拿下,不想前任老爷将云里手的罪过,总放在犯人的身上,望县主细访便知。”李县主见他不认,拍案大怒,再三严审。犯人只得将冒认缘故说出,李县主也知果然不是,一发要访云里手。说道:“你既认得云里手家中,即差人押你去将他捉将来,我□□你的罪过,你可去么?”见人躲道:“犯人就去。”李县主遂差两人领着他同去。

  

见人躲领两个差人,竟到云里手家中,却已不在,见人躲就去问人,有个多嘴的说道:“他领的本钱多分是马快手家的,多分迁在那里去居住。”那同来两个差人,是新上卯的,不认的马快手。同见人躲访至马家,马快手又出差去了,三人即齐踹门而进。见人躲认得傅氏,先一把扯住,同他要儿子,傅氏回:“不在家。”见人躲对差人道:“他既不肯教儿子见面,我们拿将他去见官,拶他起来,不怕他儿子不出来。”三人就动手来捉傅氏。那云里手正躲在一张大柜里,听得要捉他母亲去,心内惊慌,就挺身出来道:“列位,不要惊坏我老母,有甚事我自与你见官,诸事全休。”遂安慰了母亲,竟一同进县。

  

李县主道:“你是云里手么?”云里手料只遭断瞒不过,拼着性命,战战兢兢的答道:“小的就是。”李县主就笑容可掬的吩咐掩门,忙下来搀起道:“义士请起。”云里手摸头不着,倒吃一吓。李县主笑道:“不须张惶,伍家婆媳可是义士相救的么?”云里手道:“不敢,正是小的。”李县主道:“前日本县在京时,伍年兄亲自道及义士许多好处,他感激异常,梦寐不置,再三托我照拂;又带了五十两盘费,托我着人送你进京。本县前日一到就问,只因没人晓得义士居址,今日因见人躲一案干连义士,方才晓得。欲来奉请,又恐有冒名者溢窃大名,故此行权,多有得罪。”遂重新与他更衣施礼,就要留在衙中吃酒。云里手辞道:“还有老母在家,不知老爷呼唤情由,求老爷原谅不恭之罪。”李县主道:“不妨,我就着人去安慰。”

  

正说间,忽闻外边堂鼓击得乱响,不知是甚么紧事,慌得李知县忙出堂来。

  

却说按院差官到县提人,拿出信票一看,上写着:“速提云里手,即刻解报,毋得违缓。”李县主看了,暗暗叫苦,心中好不惊慌,没做理会。看官,你道这是何故?原来云里手才被捉拿出门,马快手已后脚回家,闻知大惊,即刻转身就往县来打听消息。才走里路,忽撞着两个人承差打扮,问马快手道:“你这里有位云里手住在何方?”马快手道:“兄是那里来的?问他怎的?”那二人道:“我们是本省黄按院老爷差来请他的。”马快手道:“你老爷请他去做什么?”二人道:“闻得我老爷上年出差,经过这里,受他什么还敕的恩惠,如今已做了本省按台,昨日出巡在崞县,故此差我二人飞马来请他同去相会,烦兄领我去。”马快手方记将起来,就是前年还诏敕之事,心中大喜,就忙邀二人到家,将云里手适才被本县拿去之事,告知二人。二人惊道:“既是如此,我二人速去禀知本院老爷,好来救他。”马快手道:“等二位去而复来,只恐本县施刑,云里手未免吃亏,岂不误事!二位可有空头信票在身么?”二人道:“有得。”马快手道:“莫若拿一张信票,填写云里手的姓名,二位即刻赶到县里,只说院里老爷即刻提他,我如飞赶至崞县,禀你老爷知道,方能有济。”二人道:“此法果妙。”各人就分头行去。

  

故此两个差官,就到县堂击鼓要人。李县主吓得没摆布,只得含糊应道:“待本县缉拿就是。”差官晓得在他衙门,那里肯一刻迟缓,立等催迫。李县主托故要到后堂,定计回复。差官恐有失错,紧紧跟着,那肯放松。李县主急得无奈,假意出签子,发捕役拿人,指望掩过差官耳目,就好回复上司。那知催得紧急,李县主只道他要诈个包儿,遂送若干礼物程仪,二人又不肯受,一味要人,从早晨直缠至晚,还不肯放松。忽又到了两个差官,催提越发紧急,这遭却真是按院印信批文,着紧亲提。却是马快手去报信,黄按院恐云里手有失,就差人兼程赶来催提,还不放心,又差四人接脚出门。李县主正在委曲庇护,转眼又是四人,来到大声发作,要扭县主同去回话。李县主无可奈何,只得含泪将云里手放出,又做一道伸文,说云里手有若干义侠,非梁上之流,求按院开释。众差官簇拥着云里手,忙忙上路而去。这李县主着急,忙将此信写一封书,连夜差人进京报与伍吏部知道。次日,将云里手母亲悄悄接进衙中安顿,又差人到崞县打听吉凶信息,不题。

  

再说云里手陡见按院来提,不知是那里火起,暗苦道:“这遭罢了。”惊得昏昏沉沉,同众人来崞县,带进察院,只见按院下阶相迎,笑道:“还相认得么?”云里手又出其不意,抬头一看,见是向年那个钦差黄御史,便笑逐颜开,忙跪下见礼。黄按院慌扯住施礼道:“休行此礼,今日接你来,正为报恩之地。”两人就携手相谈,甚是相得。云里手又谈及李县〔主〕为他之事,按君大笑道:“原来俱谈左了。”当晚云里手就与按君抵足而谈。次日,云里手就烦马快手寄信回来,安慰老母,兼谢李县主之德。过有数天,将云里手填个书吏行头,放在考察内,特等第一名。加上许多褒奖,例当资部之语,正要着人送他进京,考选个前程。恰□伍吏部见了李知县之书,星夜写书遣人到黄按台处讨情,就要接云里手与傅氏进京。黄按院笑对云里手道:“此必是李知县前日见我提你进院,他不知情节,写书进京,故有此举,来得正好。”遂备千金,赠与云里手,送他进京,作考选之资。临行又眷眷不舍道:“我不久任满,亦来京相会也。”云里手感谢深恩,洒泪而别。回家就去谢李县主,接了母亲登程。李县主除伍家五十两之外,亦有所赠,又差马快手送他同去,一路无话。

  

直至京中,伍吏部就接进私衙住下,伍吏部合家感激拜谢,自不必说。次日,就打发马快手回家。过有数天,伍吏部忽对云里手母子道:“男大须婚,若没有妻室,就不成个人家。我有一头好亲事,久已替你留心定下,明日是个黄道吉日,意欲替你们毕姻,你意下如何?”云里手母子感谢不尽。次日,伍吏部结彩挂红,诸事齐备,早晨就求铺房妆奁,约有千金之盛,竟如一个大家行事一般。却件件俱从伍吏部家中发出,他母子不解其故。及到吉时,连新人也从伍家内里抬出,大吹大擂的拜了堂,合过卺,将新人盖袱揭开一看,只见袅袅婷婷,娇娇滴滴的一个美艳女子,却不是别人,就是那窦老的女儿。云里手母子甚为惊骇,忙问其故,窦氏道:“伍家是我一门远亲,向年父亲因为没有生计,特来投奔,蒙他夫人贤惠,慨然留住,又欲与我说亲。我说妾已心许恩人,设誓终身不嫁。伍吏部越发欢喜,遂倾倒囊橐,老早替我备下这许多妆奁,专待恩人来完他心愿。不幸去年七月老父仙逝,又蒙他殡葬,诸事俱系他料理,真是恩德如山,报答不尽。”云里手母子闻得窦老已亡,好生伤悼。正说得兴头,外边又请上席,宾朋满座,直闹至半夜方才而散。云里手方入洞房,与新人交颈。正是:

  

连日灯花添喜气,鸳鸯被底试新红。

  

云里手连日新婚燕尔,乐不可言,不上半月去考选行头,又亏伍吏部之力,竟以特等考授招讨司经历,领凭上任。数年之间,连生三子,官至佥事,时与伍吏部父子、马快手三家,世世往来不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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