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又将一月,那黄氏家塾的规模、章程,粗粗议定,觉迷庵准开女学堂的事,也在这当口大家商议过了。那毕太太带来应用的书籍、器物,足足的有十几箱,分散开来,添做了许多书架。凡是零星对象,本地买不出,一定要用,或是备而不用的,也都齐全,记出一篇帐来。连水脚关税,差不多用上一千数百番,这注帐,都是毕太太所垫,合起黄氏夫妇修房子、买家伙、收拾觉迷庵、点缀衙门口,也在一千以外。往后的经费,通盘筹划,并无着落,又没有生息的款子,就这两个一千以外,算毕太太同黄氏夫妇两分担任,才只创成个局面,不曾下手做事。虽说大家各尽义务,无甚开销,究竟同志不多,没有人可以赞助,能够赞助的,又或材不胜任。那家塾同女学堂,要两处完全周到,很不容易。若是女学堂在别处另延教习,这女教习又不比男教习易请,男教习真能任教授资格的,已是难得,女学未经发达,别处便有识字知书、深娴礼法、又肯热心女学的闺秀良媛,只恐也自习有余,教人不足。内地更不比通商大埠,风气大开,女人总有多少不便。若是就地推选,无论寻常的人,不必讲起,几个绅衿家的诰封夫人、千金小姐,也都推选不出。黄绣球因此同大家商议了好些日子。那家塾大致已妥,只等择期布告开学。惟有女学堂倒易说难行,提议不决。
后来黄绣球变了一条计策,说:“我们这女学堂且不照大概的教法,仍旧用我教王老娘、曹新姑的法门,编些歌唱演义,如《二十四史演义》、《二十一史弹词》之类,比王老娘们的稍文雅些,浅近却是一样。刻好钉成雪薄的本子,再拣毕姊姊带来的最新唱歌书、绘图速通、虚字法、各种天地人物的图谱画张,每日在那学堂里教与人听、指点把人看。学生约定额数,先招五十名,年纪要在十三四岁以下。教的时候、指点的时候,也按着班次,先后一律。每日也分午前午后两班,每班若干人,上午教两个钟头,下午也只教两个钟头,七日来复,也散歇一天,惟第六日不歇。这个法子,有几样好处:头一,我同毕姊姊只要每日轮流,分两点钟的工夫到女学堂去;第二,那刻的本子,由学生带回家去,叫她家所有的人都看得懂得,一个学生身上,就譬如化了多少学生。有人想来要这本子,每本卖他十四五文,除成本,积下来可以补助添印;第三,名为教女小孩子,实则连男孩子,并不论男女老少,都看了有益,算得见个普通社会的教科书。外面地方,闻风继起,或是照样编起来,或是来借刷我的稿子,就从我这五十名女小孩子,教出五百名五千名,乃至四万万同胞,多得了影响。有了这个影响,任他们各就各处的,深处去求,高处去学,先替他们做个开通知识的引子,收效必定不小;第四,照这个程度,半年可以卒业。卒业之后,另招五十名。等到年半两年,三四次卒业之后,可将此事推给曹新姑,我们再做加进一层的办法。等到加进一层去办,这两年中所教的女学生,又化出去,接上来。你看不到十年,我们这村上的女子世界,成个什么样儿?一定出几个人,如英吉利提倡女权的传萼纱德、熔铸世界的奈经慨卢,俄罗斯欲**地球的伽陀厘一流人物,像我生平梦见的罗兰夫人,想见的美利莱恩,也一定有人可以承当的。”
毕太太道:“这除非妹妹将来承当得起,此时照妹妹所说,真是平实切近,大有道理,但我怎样能附得上你?”黄绣球道:“我又何尝有什么本领学问?这些编造的事,还不靠在通理一手承任,一面编,一面刻,索性索了端午节,歇了夏,到秋季开学,这几个月内,甚为宽舒,你我也趁这几个月,再涉猎点,再斟酌些,还要再想法子,筹出一笔钱来。”
黄通理当时听了这一番话,沉思点首,末后才开口说道:“这个教授的法子,的确甚好,亏你真想得不错。看似极浅俗,几乎不成了个学堂格局,细细想去,实在使得。只收十三四岁以下的,尤其稳当,在我们内地,不至于骇人耳目,弄出别的事来。现在外面各省的女学堂,不是说什么内容败坏,就是徒有其名,再不然,又同那浮嚣诡秘的维新社会一样。只听他说经费不足,却筹了多少经费,不曾见个什么影子,过了些时,那已筹的消耗了,未筹的就经年累月,不得成功,反将购办的什物变卖,抵充房租、伙食。再支持不下,就关门落闩,一个个的分散开了。如今我们的这样办法,经费是极有限了,终久不能说不要经费。所难的,只恐就在这一层上。”
毕太太道:“是呀,我这次路过上海,在这些里头,又很查考了些。不说别的,单讲那上海甚么马路的一个学校,起先在泥城桥发起的时候,租了大洋房,规模十分象样,不上几时,移到一条巷内,又不上几时,移到现在的地方。学是开了,事是办了,经理的人是实在吃力得很了。在先的经理不下,换了在后的,在后的经理不好,又换了在先的,换过两三次,支了一两年,听说他校内仍是竭蹷不堪,因竭蹷而敷衍,弄得毫无规则。其中的女学生,走出外面,不独是没有女学生的形式,却往往连形式都看不下去,穿的衣服,甚至于爬上许多虱子,还脱不下来。有些轻嘴薄舌的笑她们,说是她们只有一条爱国的心肠,死命的想那爱国的方法,所以连自己卫生的道理,也没有功夫去问,正见得她们肯吃苦发愤。其实平心而论,她们总因为生计艰难,做几套衣服,真不容易。又大凡中国女子的性质,多半疏懒,涂脂抹粉,只管同砌墙头似的,胭脂涂得通红,水粉搽得雪白,她那颈脖子底下,一圈儿黑泥,却像一道铁箍,日久月深,刮都刮不掉,洗更洗不清的,不知多少。但是要涂脂抹粉,还说不定早晚洗个把脸儿,一到到了女学堂,尽可以为着不用脂粉,连脸也少洗几次。脸都懒得洗,那身上想必更懒得去察,污里八糟,怎样不会生出虱子来呢?也有自命志士的,头发养得又长又乱,身上的内衣穿得同煤锅一般,早上起来,来不及洗脸就吃饭;晚上以三四更天,连着外衣就滚在牀上,呼呼大睡。今日如此,明日也是如此,这种性情,向来是中国的名士派,叫做不修边幅,又叫做落拓不羁。那些女学生,若是也有这种性情,以为男女平等,正好一样做去,既可省事,又可省钱,不晓得这种情景,大不文明。文明的人,第一以洁净为主,洁净又不是专讲修饰的说法,不可误会。大约一个人能爱洁净,总有个爱好的心,做起事来,不论好歹,总有个精神可见。若是一味的随便,洁净也使得,不洁净也使得,那就习于懒慢,懒惯了,就处处打不出精神,想点正经心思,也是阴柔疲软,不能振作。自古言有余而行不足的,虽不都是这一班爱洁净的人,大概不爱洁净的,也十居五六。学堂既是造就人才的,不把这败坏根由先振刷了,怎样能将文明思想灌输进去?
“所以像上海,那教会中开的中西女学堂,通理先生,该是知道的,它那一座大洋楼,高敞宽明,不消说起,便是它里面起居动用的什物,件件精致;在堂宿息的,个个都是铁牀;出来的学生们,大大小小,无不衣履鲜洁,行步整齐。便有几个贫苦人家女儿,自己料理不周,既进了它堂中,总得合它的规则,不然竟其不收,这无非经费充足的原故。经费不足,就不免诸事迁就,始而迁就,继而撑持,撑持不住,又收不得场。一个人办的不免意懒心灰,两个三个人合办的,更就彼此观望。日夜作无米之炊,弥补了前头,亏空了后面,筹算运动,还来不及,那再有心想讲到学堂里的教育?所收的女学生们失了教育,也只沾染些习气,加上那本来疏懒顽疲的性质,怎么不要**出来?”
张先生至此,忽然插嘴说道:“听诸位讲这些话,真真做一桩事,好不烦难。我是一个公门中奴隶,配不上参议这个,却是开学堂,不过为造就人家的子弟,听诸位所说,要这样费力尽心,才算道理,要这样想法筹款,才能经久,我就不懂。向来我们中国人,请一位教读先生,看得教读先生极其尊贵,责备教读先生,也极其清高。平等人家不说,那官府人家,说起西席老夫子,大到极处,吃酒席总是第一座,奉旨不能让的,似乎郑重无比了,那里晓得所说的,竟同所做的大相反对。请两个师爷,必定是教读师爷的钱少;开两桌饭菜,必定是教读师爷的菜坏;住的公馆宅子,总是拣剩下来的房子请教读师爷铺牀;用的底下人,终日在外面闲荡。教读师爷一个月里偶然离一离学生,便说脚步散,没有坐性;终年的主人延宾拜客,却从不拜一拜教读师爷。这个尊贵教读的意思,在于何处?我想请个教读,无非为自己儿子读书,不讲什么尊贵,总要叫这教读用心在我儿子的身上。我尽了敬重先生,不犯天诛地灭的罪,才能叫先生也不误人子弟,不受男盗女娼的因果。照如今请教读,待先生这样光景,不但先生就误了我的子弟,并不耽过,而且自己把子弟先已误了,对不住祖宗。这个想头,料必就同办学堂的道理相近,办得不好,不但对不住众子弟的父母,也对不住国家要培养人材的主意,糟蹋了众子弟,就是糟蹋了国家人材。现在人材很难得的,可禁不住一处一处的学堂糟蹋开来。所以诸位虽是办个家塾,办个小小女学堂,想出些好法子,又想立得经久,实在是不错的。我张开化人是在公门之中,这些道理却悟得透了。新官到任以后,那改并书院的事,不由我经手,我也一直同诸位在一起,不去理会,简直的从此跟着诸位办事,不愿理会那官办的事了。”
黄通理道:“改书院的事,你可以不消理会,那法律上的事,同近来举办警察,你是离不脱的呀。”张先生道:“你看我近来公事,都交给伙计们,不去过问。等诸位各事办成了,用得着我,我情愿缩做小孩子,请诸位教导教导。不则我还有一个主意,现在不说给诸位听了。”
旁边复华张着眼睛,看大家此谈彼论。只有黄绣球半日不语。大家听张先生说到此处,也无话接下去,低低的向着黄绣球道:“姊姊,我那笔钱不好用么?也有一千多呢。”黄绣球陡然的站起来,走了开去,用手招复华行至外面。黄通理也赶上去问是何事。原来复华的那句话,大家都没有在意,只有黄绣球听见,故此走出去,要问复华一个实在。那时黄通理、黄绣球先后走开,张先生同毕太太也出了景福堂。及至黄绣球同复华问过了话,张先生已去,毕太太与黄钟、黄权在那里谈笑。只见他兄弟二人,拿着他母亲教王老娘们的一本说唱底稿,带看带问。毕太太赞了几声,随后也仍回张先生家。
这里黄绣球自与黄通理赶办各事,三日两头,照常同张先生、毕太太等往来商酌。王老娘们也照常做她的女先儿。
有一天又是陈膏芝陈乡绅自己做生日,他老太太又叫家人们,在街上弹唱的场子上唤了王老娘、曹新姑到她府里。那老太太见王老娘这般年纪,还是像强健得很,觉得自己虽然福气好些,精神还不如她,老年人碰着老年人,说话投机,就谈得十分亲热。这日外面的热闹应酬,都有人承值。那王老娘们说的唱的,也无人爱听,只有这老太太用两个丫环在里面服伺着,叫王老娘们说说唱唱,作个陪伴。那老太太听了又谈,谈了又听,中间问起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出身来历。二人虽则吞吞吐吐,不曾实说。老太太却是絮絮叨叨,问个不了。后来老太太因为咳嗽了几声,躺上牀去,叫两个丫环捶着两只腿子,把脸朝着牀外对王老娘道:“我就是这个咳嗽毛病,怪可厌的,咳得不好,就要起痰,一起了痰,胸口就有几天不舒服。这痰又吐不干净,请过多少大夫,吃过多少药,年年吃燕窝、吃白木耳,总顺不下去。你倒一向强旺,没有什么病么?”王老娘一时触动他的旧事,说:“我从前也是这捞什子的痰,常要发作。去年才奇怪呢。”
说到这里,曹新姑抢住接道:“去年我干娘那痰病发了,厥过去好半天,醒过来,大吐一顿,吐出一块同冰糖似的,从此直到如今,没有发过,连咳嗽都除了根,并没有吃什么药,所以真奇怪呀。”王老娘原意要叙她碰着黄绣球的一段故事,看曹新姑抢着说了,又暗中得了个眼色,便不往下再说。那老太太听了,又道:“这是你一定有菩萨保佑了,怪可怜像你这种人,比不得我们,到底菩萨有眼,你好好的修着罢。”王老娘听见提起了菩萨,忍不住又道:“菩萨的灵不灵,我倒活了几十岁,修了几十年,参它不透。”老太太便问:“这是句什么话?你不信菩萨便罢,信了菩萨,没有个不灵的。”曹新姑忙又道:“不慌不慌,请听外面闹嚷嚷的为什么事?”老太太静心一听,就坐起来,叫一个丫环,到外面张了一张,说老婆子们同二爷们口角,不知为了何事。老太太吩咐喊进一个老婆子来,又叫了少奶奶进来,先说:“今日是老爷的寿辰,图得大家安静,连我也要替老爷取个欢喜兆头,不肯生气,你们大胆的,闹得声音,到了我耳朵里!少奶奶们也不阑着些,外面的客人来了多少?席面可端整齐备?厨房里的酒菜可好?少奶奶也该招呼周到些,难道还要我出来催三督四的吗?少奶奶,你去查查,那个底下人同老婆子吵,我立刻告诉老爷,撵掉了他们。”老婆子站着不敢则声,少奶奶见老太太动了肝气,也引了王老娘们退出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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