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剥皮从床上跳下,早见童瑞花口张目瞪直挺挺的躺在马桶旁边,裤子尚未系好,再拿手摸她鼻息,已经没有气了,把个陈小剥皮的灵魂儿,从泥丸宫一直飞到瓜洼国。开了房门,直望外跑。此时却好天色才亮,外面守夜女眷,正因没有消遣,大家拚起两桌点点湖的牌局,桌上残灯犹明。猛然见陈小剥皮直跳出来,大家吃了一惊,问他缘故。他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引着众人向他房里去。于是男女仆从,都一哄而进,看见这种奇事,互相惊奇诧异。便有女人把马桶盖好,将新娘子仍然抬至床上,周身验视,并无伤损。陈老夫妇便哭起来。说道:“别的不打紧,白白的花了许多钱,娶个媳妇,刚刚来了一天,忽又挢了辫子了。雀子头上有多大点脑子呢。昨儿竖的抬进门,今儿横的抬出门,一出一进,像这样快法,有多少家私,也不够用呀。”

屋内闹得沸腾,那童老么昨晚吃得烂醉,正同几个伙计,睡在前面柜台上,酣呼不醒,有人告诉他女儿已死,他还喃喃的说:“诸位不必开心,枉口白话的,说这些晦气话做甚?”后见人说得认真,他才一翻身跳下柜台,掖了短衫,直望女儿房里跳,果然见女儿死了。他也不哭便问陈小剥皮,女儿是怎样死的。陈小剥皮将今早情形说了一遍。童老么冷笑道:“我到不曾听见人家撒尿会撒死了的,若是撒尿会撒死人,那世上男女可不用生着这撒尿的东西了,总是你这小东西,不知安着甚么心,一晚上便弄死他了,你不偿我女儿的命,更有谁偿她的命。”说着,伸过钵子大的拳头,拖陈小剥皮,便望下捶打。幸亏店里人多,还有些挑脚夫做好做歹,将童老么拖到前面,童老么开口便是一千串钱埋葬费,老剥皮听了吓得舌头伸了有五寸长。说他女儿好好死的,我又不曾害死她。他开口就是一千八百,他把我当做财主看待。是的,我收殓他女儿,他不许过问,我另外送他五百个钱。雇只船过江,他也要回头想想,他女儿若是早死一天,难不成这笔钱还要我出。众人往返说了几次,无如亲家二人的意思,相悬太远,弄到结局,还是你揪着我,我揪着你,一路进城,向江都县里来打官司。

天气炎热,死尸不能久搁,当着地保草草的先用一口薄材收了,不曾封钉,好等江都县来相验。此事一传,通镇的人,纷纷猜测,说无缘无故,一个新娶的堂客,会撒尿撒死了,这到轻易不曾见过。惟有那王老三暗暗吃惊,知道是那条蛇的变故,自念我与她本无冤仇,不过弄个把戏同她开心,想不到她竟会把命丢了。又听得老剥皮同童老么去打官司,说这个老剥皮,平时一毛舍不得拔,今番也要叫他破破悭囊呢。自己走上街,顺路走过陈家门首,见里面静悄悄的,想是都进城去了,确好看见街旁一担西瓜,抓了几十文买了两个,用一方大手巾,一头扣着一个,望肩上一担。另外又包了两包火腿咸鸭,走回家去,命他妻子烫了一壶烧酒。他有五岁小儿子,便来搬这西瓜,嚷着要吃。王老三便叫妻子去拿一柄刀来,正待切这西瓜,门外忽有几个人来喊他,王老三回头遂嘱咐妻子,将酒菜收好,停会子我回家来再吃,自己便随着他们去了。原来门外喊的不是别人,乃是他相好弟兄,有常老二在内,并不同王老三多话,但说是师父马彪,叫我来传你的,师父同别的弟兄,均在都天庙立等。王老三一听,说:“原来如此,师父是要丢我了,我已知道我的罪该矣。”又望常老二道:“二哥,你家弟媳妇,同侄儿一切拜托二哥了。”众人说道:“老三只管去。这些小事,都有兄弟们,不用老三记挂。”王老三笑道:“好好。”便飞也似跑了有六七里,一处荒僻无人的古庙,墙垣剥落,一进山门,燕子粪把地都铺满了,天井里蓬蒿有二三尺深。早见马彪坐在大殿上,还有许多少年,侍立两旁。马彪见王老三已来,略抬了抬身,说:“老三好,你的手段太辣了,犯了我们无故杀人的法律。老三自己斟酌罢。”

王老三道:“师父说得是,请师父赏徒弟一件家伙用一用。”马彪便在身边掷下一把两刃尖刀。王老三接在手里,好在衣裳单薄,自己解开小襟对准心口一刀刺入,鲜血直冒,王老三早随着童瑞花一路去念捺刮利捺不得捺刮利去了。马彪跳起身说:“好好。”便有人将王老三尸骸,切成十几块,用一个蒲包装好,埋在墙角下,更把地上血迹揩抹干净,一声呼啸,各各散去不提。

陈老剥皮一直被童老么拖进西门,他儿子小剥皮放心不下,也便跟来,后头还随着地保,以及店里的伙计。到了县衙,书班差役,见是陈老剥皮同人打官司,大家欢喜,先围拢来,将两造拖在一个小烟馆里,问起案由,便想代他们撕掳。无如童老么执意不允,大家因为是人命遂也不敢怠慢,一面代他写好禀状递进去,一面便是烟酒饭菜,闹得不亦乐乎。

童老么既是苦主,又没有钱,大家也不甚理会他,都来吓诈这老剥皮。老剥皮如割自己的肉一般,满口告苦,说家里穷得精光,实在费用不起。可怜他此时一件厚布小褂,被汗湿得如水淋一般,人劝他脱一脱,他死命不肯。原来他膀子上带了一支藤镯,包了有半截金子,深恐脱了小褂,被人看出来,说他有钱。后来热得十分难受,好容易装着解手,背地里悄悄抹下,又苦于没处掩藏,急得满头是汗。良久想了一条妙计,将头上一根打辫子的红绳子解下来,把藤镯系在大腿上。事过之后,他回去毕竟将这只藤镯上金子剥下来,换成洋钱收着,说有钱究竟办不得这样浮而不实的东西,徒然惹人耳目,此是后话休提。

且说那江都县姓全名福,是个镶红旗人,两榜出身,接到禀状时,正同一个朋友围棋消遣,忙忙推了棋盘,说这还了得,刻不容缓,传齐了差役,立刻坐堂传讯。两造各执一辞,全福不能决断,随又将小剥皮唤到案前,说:“你们均皆有理,本县也不能偏向一边,但是这童瑞花究竟当夜同你在一处,你说不曾害她,你凭着本县发个誓。本县就相信你。”小剥皮道:“这有何不可。小的娶着妻子,原是为传宗接代,为甚好好谋死她。如小的果真谋死她,叫小的将来割了辫子做和尚,永远绝子绝孙。”

全福道:“很好很好,且退过一旁,等本县下乡相验。”于是又传齐了夫役,还当堂叮嘱了一番,说:“本县下乡,丝毫不得需索,若查出取了民间一丝一粟,本县打你们两条狗腿。”只听两旁差役,齐齐的暴雷也似一个大诺。正待起马,猛的大家失声叫怪,人人把辫子紧紧拖在面前放着,还有用手握住不敢松放的。全福大怒查问,便有人拖着小剥皮跪在面前,说他适才发的誓,转眼便应了誓了,他在人丛之中,忽的辫子被人剪了半截去。全福一看,果然好好一根辫子,只剩得半截,拍案大怒,说:“原来你这光棍,真是谋死童瑞花的。本县最相信的是发誓。明明在下,赫赫在上,你只能欺本县,不能欺神明。快快扯下去,替我打这光棍。”吓得陈小剥皮赶忙分辩,说目下外面正闹白莲教,我们乡下像这样剪辫子的事很多,小的想是也遇着这种邪祟了。”

全福越发大怒,说:“本县读圣贤书,那里听过这种屁话。邪不胜正,便是有白莲教,也不敢到本县地方上来,快打快打。”陈小剥皮好不冤枉,足足吃了二百板子,这才吆喝着一路下乡。四名亲兵,八名差役,二名仵作,一名挑茶担子的,一名罩伞,四名轿夫,两名跟人,两匹跟马,还有许多鼓锣扛牌的小么儿,才出衙门,早在各茶社里用大缸子喝茶。怕事的便送几百文给他们,省得闹事。上了路遇着人家,有甚么便取甚么,小猪子还被他们生生捉了几只去,那鸡鸭更用不着说了。迤逦行来,到了陈家米行,四围瞧看热闹的人,早围了一个大圈子。陈家搭了一个芦席篷,官厅上面高高贴着一品当朝四个大字,全福坐下来,先将本坊地保唤上来。地保望上一跪,

全福问道:“你叫甚么名字?”答道:“小的叫赵大。”又问:“你地方上为何出这件命案?”赵大道:“是。”又问道:“你这狗头该打不该打?”赵大又道:“是。”全福便说:“扯下去。”赵大又接连答应几个是,退下几步,把身子旁过来,自己扯了裤子,望地下一伏,便走过两名执刑的,用板子敲着他臀腿,赵大那声气是练就的,只有喊老爷高升,再没别的言语。打毕了好裤子,恭恭敬敬上来,替全福请个安,口里还说:“谢谢大老爷。”

全福此时才命仵作验看死尸,验了好一会,实在验不出伤痕,委是好好死的。全福大怒,又将童老么唤上来,骂了一顿,说你女儿并非陈家害死,你为何诬告着他,本意要重重打你一顿,姑念你年纪已老,女儿又死了,权且从宽发落,好好具个安分结来。童老么也不能再辩,磕了一个头,遵办去了。全福又对陈小剥皮道:“适才本县到冤枉你了,本县很对不住你,明天本县替你捐个监生,一者遮羞,二者将来可以做个屁股罩子,免得无辜吃打。”

陈家父子听了这老爷爷温语拊循,感激不荆官司又赢了,连连磕了头。县官去后,他父子逢着人便夸说全大老爷如何同他要好,还要代他捐功名,真是十分荣耀,便有些瞧不起左右乡邻,想预先做个绅士的意思。只是这小剥皮半截辫子,弄得人触目惊心,一传十,十传百,便把当时闹的白莲教,说得活灵活现。偏生当时人的辫子,容易被剪,往往半夜三更,睡在枕上,次日醒来,摸摸头发已是秃秃,小孩子家更是不消说得。于是便有人请了一位道士,画了一道符,写了两句咒语,是割辫割和尚,祸害自身当。大大小小,缝起一个小口袋,将符放在里面,日夜挂在身上。

便是秦家的汝龙、银儿,云家的春儿都有这个东西。太阳一落,便不放他们上街。后来愈闹愈利害,连女人髻发,都有些保不住,你想那女人的标致,全靠着这绿鬓蓬松,云鬟逶,假如被匪人截去,弄得尼姑不像尼姑道婆不像道婆,夫婿憎嫌公姑生厌,还有甚么趣味。于是这一群雌老虎兴风作浪起来,更为热闹。有说明明看见一个小纸人儿,手里拿着刀的。有说明明看见一把纸剪刀,飞来飞去的。那时候女人们,每日用剩下来的脏水,到反尊重起来,留着不泼,放在房门背后,等睡觉时辰,便借地拦着房门,甚至连经水布都要公然张挂,做一道驱邪神符。请问他们可曾因有这些法术,便捉住一个纸人儿,其实连纸人影子,都不曾得见一见。你要拿这话去驳他,他便说安知不是因为我们的脏东西才把他抵住,此时城里,还有一家女人最多的,亲姊妹,堂姊妹,姑表姊妹,姨姊妹,乾姊妹,有已嫁的,有未嫁的,岁数大的,不过二三十岁,年纪轻的,只得十二三龄,住在一个总门,虽说各分各院,他们每日每夜,常常见面,真是花团锦簇,玉润珠圆,平时谈笑风生,也就如那枝上黄莺,梁间紫燕,唧唧咕咕,叫个不住,禁得起世界上又闹出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大家便就纵横议论,见鬼装神,一会怕起来,便你抱着我,我抱着你躲在帐子里吃吃的笑。一会急起来,又你拿量尺,我用剪刀,恨不得要与那纸人儿决个胜负。然而心里终是怕不过,便想了一个主意,日间大家睡觉,夜间便抹牌的抹牌,唱歌的唱歌,轮流着聚在一处。

内中有个姑娘,年方岁。容貌虽不能像小说上讲的落雁沉鱼,然在寻常妇女之中,也就算得白皙妍丽,性情爽直,自己兼有些自负的意思,对镜回身,临风顾影,立意要嫁个才貌双全的夫婿。并无父母兄弟,依着一个寡姨而居。寡姨已近六旬,夫家姓章,儿子名溶,在山东兖州府充当刑名幕友。媳妇吕氏,膝下还有三个女儿,当年有个妹子,嫁给一个姓王的,不上几年,夫妇亡故,只剩了一个姑娘,小名美娘,无人留养,只好带在身边。他们姑嫂之间,颇甚相得。况又有许多姊妹,镇日间风狂谑浪,无所不为。有时关起房门,你一句,我一句,便像那夫子盍各言尔志意思,大家问愿意嫁甚样人,先前还都羞羞涩涩,不好意思,后来见没有旁人听见,统都老着脸说起来。有的说要腰缠十万,有的说要举案齐眉,有的说要没有公婆,有的说要没有妯娌。再看美娘,却只是含笑一言不发。诸女见她不开口,大家嚷起来,说你引着人说了这些不害羞的话,你明日却好拿来取笑人,你这般尖巧,我们是不依的。说着齐上前来,挠她骨痒。美娘笑道:“不是我不说,我说来却是与你们不同。”

众人笑道:“我知道你这人很有意思,你的见解,必比我们高几倍,就请你说罢。”美娘含羞说道:“天生我们一般女子,谈起嫁娶来,都是说把我们嫁给人家。姐姐们细想,我们是嫁一个人,并不是一种物件,为何生生的要说是给人,然自古及今,都是这般说,我们也不能不低头依着。但是外面虽说把我们给人,内里却不能不教人给我。我既嫁了他,他这个人就算给了我了。我既要他给我,我必定要拣一个绝好的人物,模样儿,才调儿,性情儿,一件也少不得。至于家资富厚,还在其次。大约我除非不嫁,如是嫁人,却要一个读书种子。因为他既能读几句书,大约见解总要比别人高些。见解一高,那瑟琴之间,必然不俗。我虽然认不得字,却是听见人家念文章的声音,很觉入调,万一嫁给他,他在灯下读书,我在旁边静听,这就是我的心愿。”

众人都笑起来,说原来姐姐喜欢书呆子。将来准要先做秀才娘子,后做举人太太,末了做个状元夫人,可贺可贺。美娘听了,也就含笑不语。于是东家做媒,西家做媒,总是不能成就。可巧洛钟同章溶自小同学,交情甚好,平时常有书信通问。洛钟每逢时节,必到章老太处谒见。他家几位姑娘,本都不大回避。何其甫急于续弦,便托过洛钟几次,想娶章家姑娘。无如章家姑娘的年纪,都不过十五六岁,谁肯嫁给何其甫做继室。章老太见美娘岁数已经不小,便思量将美娘嫁给他。美娘暗中听见何其甫是个秀才,却暗暗合了自己心愿。没有谈了几时,便允许了,所以何其甫在家忙着喜花,便是为的此事。八月下聘,十月过门。那个块洋钱,原是讲定的礼金。偏生何其甫不肯照数交出,要留元开发仆人,还累洛钟费了许多唇舌。

光阴易逝,看看喜期将近,白莲教的消息,已渐澌灭。章家总门里这许多女儿,也不怕有人来割他髻发。无事之时,只顾同美娘来调笑。美娘虽无父母,那章溶为人颇好,寄回三百金为美娘置备妆奁,也便粗粗将就,一切鞋头脚脑的生活,齐打伙儿帮忙。这一个绣个五子登科,那一个便绣个三元及第,争奇斗胜,颇忙得高兴。姊妹们预先形容她的新郎,如何斯文,如何美秀。美娘虽不敢公然承认,然而那一种羞涩之中,颇有矜张的意思。

喜期前一天,章老太将美娘父母的影像,悬挂起来,美娘沐浴之后,人便替他焚起香烛,铺下大红毡条,美娘盈盈的走上来,端肃而拜,不觉一阵心酸,泪如雨下。自念若是父母在世,看见你女儿嫁人,当不知如何欢喜,如今只落得音容宛在,不笑不言,怎不令人肠断。拜毕父母,又行至章老姨母面前行礼。又向姊妹们行礼。行礼之后,便躲进自家房里,不再下床了。次日傍晚,梳妆已毕,坐上花轿,倒也是笙箫鼓乐,一路吹打着,抬到何家。

轿子进门,只听得闹轰轰的,也不知有许多人几多房屋。昏头昏脑,被人扶出轿子,搀到一处地方,想是新房了,耳边便听见有个人老声老气,骂自己家里打宫灯的人,说是争较赏金太多了,要将他送到捕厅老爷那里打板子。美娘好生不悦,想这定是新郎的长亲,却也不合如此妄诞。后经人排解开了。便有人进来搀着他出来拜堂,挤挤的站了一屋的人,觉得自己所拜的人少,而拜自己的人很多,有称舅舅舅母的,有称伯伯姆姆的,有称爹爹奶奶的,还来着许多小孩子,挨次喊先生师娘。把美娘都闹烦了,暗想人说新郎今年不过才三十左右,那里来的这许多晚辈,只恨自己眼睛被喜神娘娘封着,不能瞧一瞧新郎面目。

接连进房,到有人挤入里面,想要取笑,猛的身旁有个穿靴子的人,跳起来拦着说不可不可,闹房不是古礼,我今日头都忙昏了,急要早睡,诸君恕我,诸君恕我。果然那些人便一笑都散了。美娘细细揣摩这声音,便是适才骂人的那个人,心里老大吃惊。想这个人声气,如何生得这般苍老,分明有四五十岁的人物,如何说是三十左右的年纪,想到此便心头突突乱跳。停了一会,听见外面客人渐散,便有伴婆来替她解脱衣服,美娘一把紧紧扯住,死也不放,伴娘低低说道:“小姐不要执拗,恐怕他老人家生气。”

美娘听见老人家三个字,几乎急要得哭。扯了被攒进去,耳边只听得那新郎,照料灯烛,叮咛门户,唠叨了半天。又咳嗽了几声,吐了许多痰,用靴子在地上踏了几踏。美娘此时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了,恨身旁没有一根绳子。若是有绳子,早已情愿勒死。停了一歇,觉着新郎来扯他的被,吓得美娘躲避不迭,新郎扯了几次,扯不开来,到也没法,他便并头睡下,将被头轻轻揭起,把脸凑过去,美娘鼻中,只觉得一阵酒臭,香腮上宛然遇着钢针一般。美娘真是万无可忍,本来新娘子头一夜不合睁眼,据说是瞧到那里,便要穷到那里。美娘一想,我的性命,将来不知如何结局,那里还忌讳这些,遂一咕噜,索性坐起来,睁眼一瞧,却好富贵烛,点得透亮,睨着新郎面目,干枯憔悴,偏生两个眼睛胞子,比鸡蛋还大。一部兜腮胡,齐到耳根。露着两个牙齿在唇外面,仿佛蜜蜡似的。可想这般气味,令人难受。要同美娘比较起来,便可以做得他的生身老父。美娘这一气,煞是不小,看见衣服在身边,便兀的披起来,从新郎身上跨过,跳下了床,坐在橱柜旁边一张椅上,不由的嘤嘤啜泣。

何其甫看见新人这种情形,知道是厌他老丑,心中便也好生不悦,所幸他于色欲上到不甚介意,但觉得妇人从夫,却不合如此骄纵,依他的怒气,便要奉赠他三五老拳。后念天下没有不能感化的人,遂也翻身坐起,朗朗说道:“贤妻你须听愚夫一言。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汝嫁,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且说这一节书,是孟夫子劝戒你们,不要违拗丈夫。况贤妻初次进我家的门,嫁鸡便要随鸡,嫁犬便要随犬,何况我还是个有眼睛鼻子的人。”

美娘听了他这一番不文不俗的话,说得口角流沫,两个白眼,翻得格外难看,惊惧更甚,越发呜咽,把一件荷花色湖绉袄子,眼泪鼻涕,污了一大块。何其甫不禁长吁短叹,还怕新娘不懂他的意思,又朗朗念道:“傲不可长,长傲则争起。夫子虽或忍乎,始则情可忍,继则怒可加矣。丈夫意气自期,岂容久挫。”声调悠扬,真个把美娘听住了。是时鸡已三号了,那看守花烛的伴娘,听见新人说话,私念为何起得这样清早,揉一揉眼睛,便想推房门进来。这个当儿,忽听得后面厨房大呼火起火起,有几位和衣睡在对面房里的女客,一霎时惊慌起来,吓得何其甫直跳下床,望外飞跑。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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