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杭州府德太守要当堂考试伍作霖的学问,明晓得他不懂什么文字的,想要这一下子扳倒了他,免得他再在外面害人生事。谁知伍作霖一毫不怕,反堂堂皇皇的说出一番话来,说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府,不配考试举人,把一个德太守骂得闭口无言,一句话都说不出。坐在堂上,只把两眼睁着,呆呆的看着伍作霖,心上暗想伍作霖的说话,果然不错。我不过一个知府,没有考试举子的全权,一时仓卒之间,一个不留心,被他扳驳了去,这原是自己卤莽了些,但是公堂之上,众目昭彰的地方,受了他这般的挺撞,怎的下得来台?况且伍作霖这个东西,更不是个好货,拿不着他的凭据,他那里就肯好好的干休。这件事儿,应该怎样的办法才好?满堂的差役,看了这般模样,也替他担着心事,觉得没有收场,一个个想着这件事儿,原是本官过于任性,平空的把个本城的有名绅士提到当堂,说他是个状师,又拿不着他的凭据,看他怎样的办法,一班差役,这般存想。那暖阁后头立着两个刑名师爷,听了更加着急,暗想这位东翁冒冒失失地把伍作霖提了来,如今又被他当堂驳倒,却怎样收拾得来?想来想去,忽有一个刑名蓦然想着了一个主意,暗想这伍作霖既然做的讼师,平日之间想来是个不安本分的人,不晓得他可有什么房产没有,他的历年租税,一定是不肯完清的了,姑且问他一问,看他怎样?想罢,便连忙写了一张条子,送出堂夹,德太守正在堂上进退不得之际,忽见堂后送了一张条子出来,德太尊看了,心上便有了主意,定了一定神,再问他道:“据你这般说法,你是个极守本分的人,从不犯法的了。”伍作霖挺胸凸肚的答应道:“不瞒大公祖说,自从治生有生以来,不晓得什么叫做犯法。所以十几年来,片纸只字,没有进过公门,你大公祖不信,只顾请查就是了。”

德太守道:“原来你果然是个好人,本府误听了别人的说话,倒得罪你了,但你既是这般的谨慎,你历年应缴的租税,可没有什么拖欠么?”伍作霖听他问到这句话儿,忽然的哑口无言,面皮失色,罢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德太守要追问他历年的租税,伍作霖自从中了举人之后,从来没有完过什么租税,差人们晓得他是个恶货,也不敢去问他催讨。大凡以前州县收租,一县的租税里边,总有些拖欠不清的花户,他仗着有办公银两,和火耗银两津贴,也不去苦苦的追缴,比不得现在办了清赋,一些儿也躲闪不来。

只说伍作霖做了十多年的讼师,狠置买了些田地,他倚仗着自己是个举人,竟是老老实实的抗粮不完,差人也无奈他何,更兼杭州省城里头的绅士甚多,抗粮不完的人,也不止伍作霖一个,若要认真的办起来,就要牵牵连连的得罪许多绅士,地方官怕做冤家,也只得由他,这还算是好的。再说起浙江一省里头,更有个包漕的恶习,什么叫做包漕呢。比方有一家姓李的,有三百亩田,这三百亩田统通完起租来,也得要一宗银子,他舍不得这些租银,又没有什么势力,便去投托在一个大绅士名下,托他出名,代完租税,却只缴二百五十亩的租金,这五十亩就算叨了他的光了。那知这个绅士去和姓李的代完租税,只缴一百五十亩的钱,那一百亩的完税银子又是安安稳稳的上了他的腰包,每每有一个绅士,包漕包到一万几千亩田,却只肯上兑一半,只要包的田数越多,他的好处越大,地方官要认真查办,又怕他的势力通天,不敢和他作对,更兼这班绅士,一个个交通首尾,狼狈为奸,地方官竟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道不出一个不字。这个风气,最是不好,做地方官的吃尽了他的亏苦,还不敢放一个屁儿。

如今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只说伍作霖在堂上着了急,张口结舌的挣了半晌,挣不出一个字来,满面通红,满身流汗,那着急的样儿,甚是好笑。德太尊见了心中已是明白,故意连问几遍,伍作霖喃喃吶吶的终久说不出来。德太尊见了笑道:“你说不出来,想是历年的租税都没有缴足了,好个知法犯法的孝廉公,你晓得皇上家的国课欠缴不纳是个什么罪名,你既知道皇上家的名器污蔑不得,难道皇上家的国课就是应该拖欠的么?也罢,你既是不肯直招,待本府叫钱塘县查明白了,再来问你,现在却只好请你委屈些儿,到经厅那里暂住几天再说,本府另外派人好好的伺候你便了。”伍作霖听了俯首无言,他晓得这件事儿犯得尬尴,已经落了下风,就是和他分辩,也是枉然的了。所以索性不再开口,凭看一班差役把他带下堂来,送到府经历那里,暂时收管。

这里德太尊退堂进去,对着一班幕友,吐吐舌头道:“看不出这个东西真是二十四分的狡猾,今天这埸审问,几乎没有收场,若不是这张条子提起他的租税来,今天我的台就被他坍定了。坍了个台也还罢了,却叫以后怎样的再去惩治别人?”

说着,又谢了那刑名几句,立刻叫人到钱塘县去查伍作霖完租的欠数。谁知去不多时,家人查了回来,带上一本粮册,竟是历年以来从没有缴过租钱。德太尊看了大怒道:“我还道他就是有些积欠,也不过是些尾数,不肯清缴,谁知他真有这般大胆,竟敢全数不缴,想他国家的赋税尚且延藐不缴,平日不安本分欺压善良,更是可想而知的了。便请了刑名师爷立时叙起稿来,发了一套通详文书,历叙伍作霖的劣迹,又说他历年来租赋抗拒不缴,那洋文上的话儿,说得十分厉害,发了出去。

抚台那里是预先说好了的,果然把这案情,归了奏案办理。折子上去,照例发交部议。你想一个督抚大臣和一个小小的举人做对。不消说是摧枯拉朽一般,部里头议准丁,咨行礼部,把伍作霖的举人革去,归案讯问。部文到了浙江,德太尊就把伍作霖在府经历那里提了出来,这回不比上一回,伍作霖的举人已经革去,就不是上回的问法了。德太尊坐了大堂,严声厉色的问供起来。伍作霖无意之中,为了不完租税被德太尊扳住了坌儿,明晓得抵赖不过,就是勉强抵赖过去,德太守有心做对,一定不肯放松,便不等德太尊动刑,拣那略为轻些的案子认了几件。德太守听了,估计也够他受用的了,也不追求,叫他画了供,带去收监,定了个监禁的罪名,申详上去。抚台批准下来,竟把伍作霖定了个监禁五年的罪名。十几年来,有名的一个讼棍,竞被德太尊办了个长监,总算是替杭州省里的人除了个害民的蟊贼。后来隔了几年,伍作霖监禁期满,放下出来,经了这一埸风波,也不敢再做刀笔,安守本分的老死牖下。这还是德太尊警醒他的功劳,没有得着什么大祸,这是后话不提。

只说直隶省内有一位候补道,姓余,单名一个英字,表字季瑞。本来是幕友出身,当了十余年幕友,手头很有了些儿积蓄,便想易幕为官起来,捐了个大八成知县,做了两任,索性又过了知府班,加捐了一个候补道。那时的直隶总督叫做厚安,是个旗人。余季瑞不知怎样的走上了他的门路,花了许多贽敬,竟拜他做了老师。这位厚制军,受了他一分重礼,不得不调剂调剂他,恰好黑龙江督理金矿的道台,期满交卸,厚制军就把这个金矿总理的差使,委了余季瑞。这个差使,是直隶省中第一个优差。余季瑞接到了委札,十分欢喜,当下循例到督辕谢委回来,又拜了几天客,便忙忙的赶到黑龙江来。到了差次,那督理的局面,甚是阔大,余季瑞却拼命的伸手要钱,就是派个巡查矿工的委员,也要收他一分厚礼,那报销里头,更是胡里胡涂的一本胡涂帐儿,一连两年工夫,也不知被他弄了多少银子,渐渐的风声不雅,传到直隶省里头来。那时的厚制军,已经调了两广总督,另放了吏部尚书陆小壬做直隶制台。余季瑞晓得自家的名气不好,厚制军又调到广东去了,一些照应也没有,恐怕别人要谋他的差使,在制台面前说他的坏话,便自己上了一个告病禀贴,求请交卸。禀贴上去了不多几时,陆制军早派了个候补道姓金的来接余季瑞的手。余季瑞拥了两年里头的积蓄,差不多也有六七十万金,迳从黑龙江回到上海。那时的天津还被联军打破,占住全城,陆制军吞金自尽,所以余季瑞带了家眷,一直到上海来,赁了一所高大的洋房住下,拼命的狂嫖滥赌,挥霍起来。

这余季瑞本来是常州人,在天津的时候,也和江念祖相识,这一回在堂子里头又撞着了江念祖。这江念祖不知怎样的,又走着了一个洋人的门路,请他做了自己洋行里头的买办。这个洋行名叫信厚洋行,专和人家经手什么地皮房产,带着做些押款。江念祖做了买办,想要招搅些儿生意,拼命的在外应酬,现在遇见了余季瑞,晓得他拥着厚赀,在漠河金矿回来,便十分的巴结着他,希冀他有什么生意,又想要问他借些银钱,拍着余季瑞的马屁,不遗余力,指望有些好处到他。那知余季瑞虽然有钱,却是啬吝非常,一毛不拔,平常时在倌人身上,只顾整千整百的花钱,在朋友身上要他多花一个大钱,他也是不肯的。江念祖开口要问他借一千银子,他竟咬着牙齿,回得决决绝绝的,一些儿也不肯通融。自此江念祖又恨起余季瑞来,暗想你这般啬刻,将来总有一日落在我的手中,那时叫你晓得我的厉害。江念祖心心念念的恨着余季瑞,恰好季余瑞合当倒运,来托江念祖代买一所洋房,他为着现在住的房子,紧促了些,打算自家买一所相当的洋房居祝江念祖听了,正中下怀,便替他经手,买了酱园街内一所五楼五底前后三进的洋房,实价三万二千两银子,原是一个洋人的产业,那洋人近来要卖了家产回去,江念祖就给他做了一个中人,买了这所房子。余季瑞虽然买了下来却又怕人说他有钱,那卖契上边不提名姓,只写了秃头名下,他自以为是再稳当没有的了。到了成事的那一天,余季瑞照例备了几席酒,请了两下的中人,大家签字。因为江念祖是个原中,绝早就打发个家人拿个名片去请,江念祖回报就来,两边的中人都到齐了,只等江念祖一人,直等到两点多钟,还不见来。余季瑞甚是焦燥,又打发一个家人去催,家人去了半晌,方才回来,呈上江念祖亲笔写的一张条子。余季瑞接过看时,只见条子上写着:刻有公事,不克分身,请先行成事,不必拘泥,随后弟再签字可也。余季瑞便给众人看了,大家也没有什么话说,彼此都签了个字,余季瑞付了屋价,大家散了。那卖契上边只有江念祖一个没有签字,余季瑞等了几天,不见江念祖来签字,觉得有些不放心,便坐了马车,到信厚洋行去寻江念祖,把那张卖契带在身边,正是:人心不测,崎岖九折之坡;世事何常,变幻白云之态。不知余季瑞到信厚洋行寻得着江念祖否,且看下回,便知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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