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奴顾全劝了吉庆和回寓,自己仍到公馆,便在房内床上,睡在那里独自感叹。只见个小丫头走进来说道:“顾老爹,老爷叫你呢!”顾全听说心中暗想:“此时喊我没事,必然问那吉先生的事了,我何不如此如此,说他一番,若把他说转过来,叫他赠些盘费也是好的。”一面想,一面跟著小丫头走到厅上。只见韩宏问道:“刚才那个什么姓吉的走了吗?他对你说甚言语,你可说与我知道。”
顾全道:“那吉先生起先著实的罗皂,说是十年前老太爷老太太同老爷皆是他老子救活的,太太还是他老子出钱讨的,他现在家里遭了横事,流落下来,来找老爷,老爷就不认他了,天下那有这等忘恩负义的人。老奴听他那些话,因想老爷平时极其慷慨,最恨的世态炎凉,凡那有面子不少钱的人,偶尔钱不就手,来此通挪,老爷无不应允。那种人尚且如此,而况是个同乡受过他惠的,今日落难下来,老爷定然周济他,岂有推不认得道理呢?那时老奴见他一派胡言,实在可恶,就想打他一顿,后又想到老爷的事多,那里记得从前许多事呢,恐怕一时忘却,老奴若果真打了他,后来老爷想起来,是真受过他惠的,岂不反怪老奴荒唐,倚著主人势利,欺压穷人,那时老奴就真个该死了。因此将他劝回客寓。他临出门的时候,还说明日再来,定要老爷会他,若再说不认得,就要将老爷的底子掀出来,叫街上人听听。老奴听他那种话,看他那样的情形,甚是不识不尽。只可恨老奴不是从小儿在这里的,此中虚实不甚清楚。若是果有此事,也还罢了;著实无此事,在老奴的拙见,等他明日来时,竟拿封帖子将他送到县里,就说他冒认同乡,捏言讹诈,著实的办他一顿,免得他在街上喊喊叫叫,说是老爷负义忘恩,叫走路的听见也不知谁是谁不是,且可灭了他的口,叫他吃点苦恼。就便老爷真受过他惠的,他再也不敢上门了。非是老奴撮弄老爷办他,为的是一来遮掩耳目,二来警戒他下次。”
韩宏听了这番话,直气得暗暗切齿,因骂道:“好个老奸巨滑的奴才,分明是借著他人当面骂我。我若此时摆布他,又惹得那些奴仆们说我心虚,把个忘恩负义的事更做实了;若是罢了,实在难消这口气。也罢,暂且忍耐,等那姓吉的走了,再借个味儿将他收拾收拾。”心中想罢,便正色说道:“你颇看得透切,天下岂有无交情无瓜葛,一面不认识就来借钱的?况且他遭了难,只好怨着自己运气坏。我也不曾带累他,与我什么相干。他明日若再来罗皂,可莫怪我不念从前!”正要望下说,便停住了口,觉得自己话说溜了,大意露出实话来。因赶紧改口道:“莫怪我不念异乡孤客,定把他送到县里究办,以警将来。”说著便转身进去。顾全也自退出,暗暗的切齿骂道:“好个狼心贼子,我刚才那一番话,句句刺心,他应该转过意来,商量一个法儿安顿那姓吉的,或是送些盘费,使他回乡,仍不失忠厚之道。乃竞一毛不拔,还是忍心害理,说不认得他,真是天良尽丧了。”说着已到自己房内,仍旧坐在那里纳闷,一夕无话。次早起来,一心念著吉庆和在客寓内不知他一夜怎么样子伤感。因就开了账箱,将平时积聚下来的银子,还有二两多些,取出来放在腰内,便急急的去看吉庆和。到了客寓,问明房间,只见那两扇房门仍是紧紧的闭著,就在外面喊了两声,吉庆和从梦里惊醒,这才起来。
你道吉庆和如何起得这样迟呢?只因他昨日回寓之后,前思后想百感交集,一夜未睡,眼睁睁的望到天明才矇胧睡去,故此起得迟了。吉庆和开了房门,顾全走进来,先道了声“早”,然后望下说道:“先生昨日去后,我便回去在房里纳闷,适值主人来唤我,打量他必有话问我,就进去看他什么情形。果然他见面就问,我便趁著他问我的时候,就含讥带讽著实诉说一番,指望他回过意来,送些盘程,先生也好作个计议。争奈他老羞变怒,不但不能帮助,反说先生若果闹狠了,他便要用点势力。我听他这个话,以后便不能说了,因想这种人是不问心术的,说得到,做得到。若真激恼了他,弄出岔枝儿来,不是帮先生忙,反是累先生受害了。况且先生的时运太坏,还是忍耐些的好,因此难以报命,现在可另想了个主意,这城中汉西门有座清凉山,山下有个丛林名妙相寺,寺内住持名唤法真,是河南长沙府首县人。
那和尚与我甚是相得,前日去他寺内闲逛,他对我讲起,说有位施主是杭州人,要写一百部楞严经,去做功德,叫他找人抄写。只要字好,写得快,虽多送些笔资亦不妨事。连日法真和尚正各处找人抄写经卷,想先生是文墨人,字法一定是好的,想荐先生去抄写抄写,既可得他几个钱,又可免了房饭,暂且住两个月再图机会。但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若是愿意俯就的,我便去会他,光景不致于推却。”
吉庆和道:“难得老丈关切,顾念同乡,就是暂且栖身,也非容易,那还有什幺不愿意,致拂高情呢?但恐字迹恶劣,不堪中式,这便如何?”顾全道:“先生太谦了。”说著便从腰内将那带来的二两多银子拿出来,放在桌上,说道:“这二两多银子权作房饭之资,即请收下,不必介意。”吉庆和道:“萍水相逢,诸承关切,已是多情可感,若再蒙厚赐,何以克当?这是断乎不能消受的。”
顾全又道:“老朽是个爽快人,况是同乡,不必过谦,且自收了,等先生发了财,再加倍还我有什么要紧呢!”说罢站起来便告辞而别。吉庆和随著他送出客寓,心中著实的感激,不料奴仆中有这等好人,却从那里说起。一日无话。
次日午后,顾全又来匆匆的说道:“妙相寺昨已去过,法真和尚极口应承,现已招呼人打扫净室,请先生今日就去。”吉庆和听说又感激又欢喜,即便收拾清楚,算清房钱,叫人挑了行李,同著顾全一齐望妙相寺而去。走了一会,已到了清凉古道,时值暑尽秋来的天气,远远见清凉山上古木参天,真有明净如妆景象。
又走了半里多路,只见一带红墙斜映著西山夕照,朝南三座圆门当中,门额上写著“勅赐妙相禅寺”六个金字。对面一垛砖墙,照壁中嵌着磨硃漆的“皆大欢喜”。进了山门,穿过甬道,便是伽蓝殿,两旁列著四大金刚神像。伽蓝殿后是一个极宽大的院落,中间有座白磐石砌就莲花说法台,上面一顺五开间朱漆窗棂,屋顶上现出大雄宝殿,两廊一带房屋,左边是文昌殿,下首便是客堂,右边是关帝殿。下首廊柱上挂著一面粉红漆牌,上写著“僧寮”二字。打从大殿左侧鹅卵石铺成回纹卍字路过去。又是一道重门,里面三间厅房,是寺内僧众打禅之所,两边亦有回廊,廊柱上贴著黄纸写的“禅堂止静,缓步低声”八个字。从西首廊下转入进去,是六扇云蓝粉漆洒金屏门,左边开著一扇,上竖著一块方丈的扁额。由此而进,静悄悄并无人迹,中间一条曲径,两边皆是翠竹苍梧,古僻幽深,果然是一点红尘飞不到。吉庆和见了颇觉羡慕,穿过曲径,便是白磬石三层台阶,上装著紫竹栏杆,上面一所明三暗五古旧的房屋,檐前挂著一排虾须竹帘。吉庆和同顾全步上台阶。
有道人通报进去,法真和尚便迎出来,见了吉庆和,彼此见礼,复又通了名姓,然后依序坐下。小童献上茶,大家先喝了一口。法真又叫人将吉庆和行李搬进来,就在他住房后面桂花亭旁边那所屋内安顿。这才望吉庆和道:“老僧久仰大名,自恨识荆无自。昨得顾老先生荐引,极慰渴怀。今睹清颜实深万幸。以后便可时常叨教了。但是小庵虽居城市,僻近山林,暮鼓晨钟,颇嫌寂寞,加以黄荠淡饭,粥板斋鱼,悦口既难,安居亦陋,尚望包涵一二,莫怪老僧相待之疏。”吉庆和便忙接口答道:“住持说那里话来,小生游子他多,羁人异地,已作穷途之哭,谁怜失路之悲。幸得顾老丈之一言,尤蒙大和尚之见许,三生有幸,一榻可安,得来此地勾留,便是眼前极乐,诚非所料,尚复何言?第恐搅扰禅机,殊为耿耿耳。”法真见他语言不俗,便极口谦逊,复又谈了些书法,顾全这才作别,又向法真道了谢。然后法真与吉庆和送出方丈,见顾全去了,二人才回客厅,只见先前搬行李的那个道人走来说道:“吉先生的房已安顿好了。”法真听说,便领著吉庆和打从东首自己卧房窗脚下过去,绕了三四个湾子,便是桂花亭,越过亭子转入腰门,却是一所小小三开间的屋子,虽不宽大也还洁净。法真便指著那屋内西首一间说道:“这便是先生下榻之所了。”二人同到里间,吉庆和见自己的行李等件已安排得齐齐整整,心中甚是感激。因又向法真说道:“谢谢。”二人复到方丈。不一时摆出晚饭,彼此用毕,又闲谈了一会,才各归卧房而去。
吉庆和到了卧室,就在灯下写了一封平安家信,预备寄回襄阳。忽然触起离愁,便叹道:“不料我吉庆和若大家财,因遭了两桩横事,弄得干干净净,不能在家侍奉老母,共守田园,反致流落异乡,与老僧为伍,命途多舛,何竟一至于斯耶!”著实的感叹了一番。不觉已是二鼓时分,便放开被褥上床安寝,一夕无话。到了五更将尽,听得佛殿上晨钟声响,便自起来开了房门,就有个小童送净面水,梳洗已毕,带了家信走到方丈里面,见法真已在那里打禅,便不敢惊动,回转身来就向各处游玩,又寻知昨日那个道人,将家信交付与他,请他得便寄去。正欲复回方丈,只听背后有人说道:“吉先生起得好早!”吉庆和掉过头来一看,正是法真,因答道:“住持早。”一面说,一面走,不一会又到了方丈,只见桌上摆着四碟小菜,两碗稀饭,于是二人吃了稀饭,在那里闲谈,彼此极相爱慕。由是吉庆和便在此安身,徐图机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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