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康有为拣一块草地坐下,林魁也陪着坐了,正静听他如何传道。康有为先举首望天,随又低头望下地去。林魁忙点头,当这个情景,是圣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之意。康有为正待说下去,突然向前远地一望,但见各家庆贺中秋的旗帜高扬,或纸或布,五光十色。凡羊角灯、走马灯、风筝灯,纸尾扎成批皮橙样,似攒珠串儿挂起,家家斗丽,户户争妍。瓦面上灯笼的灯光烛天照地,与月色争映。在那最高的所在看下海面去,没些遮蔽。水光涌着月色,如玉宇银涛,一点尘障儿也没有。那些买棹临流赏月的大大的画舫,细看去只像一叶的小扁舟。其余小艇总看不着,只见得万点灯光,在海面随波上下。又见一处更为闹热,一派灯火之光直冲霄汉。灯光之中,略认得横旗直帜,全用花绉剪成。灯光之下,隐隐无数花楼画舫,较别的船艇尤为繁华大观。康有为也料是谷埠花丛的去处,怪不得这样奢华。又朝西一望,觉灯光照耀,旗色飘扬,差不多像谷埠里一般,又料是陈塘的去处。自忖那两处地方,自己也到的多了,什么美金、银美、牡丹、玫瑰,倒是自己心坎儿相许的可人,可惜今日佳节良宵,碍着林学生在馆中,赴不得友人的饮局,也不曾到那意中人处探节,是一缺憾的事。明儿相见,定然要怪自己是个当着时节躲避开的了,怎么好呢?正胡思乱想,险些儿忘却传道的一件事。急转念来向林魁正欲有言,忽然近地笙歌弦管之声,随风送到耳边,音韵悠扬。又可惜美景良宵,偏到这荒山上无聊的坐着,不觉诵唐诗一句道是“谁家玉笛暗飞声”,说了,看林魁肃然对坐,不免反悔孟浪。急的定一会神,干那传道的事业,就举起手上所携的杖,向草地上画上一回,即说道:
魁乎!吾道一以贯之而已矣。虽吾也道大莫能容,然天地之未丧斯文也,幸生德于余,又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故吾党之小子斐然成章者,大有人焉。惟魁也,智足以知圣,学足以致道。五百年必有贤者兴,薪尽火传,当在吾党。魁也勉之,尔毋多让焉!
林魁听罢,又连应了两声“唯唯”,康有为即点头不语。林魁觉乘夜穿街过巷,跋涉到这处高山,仅听得几句四书陈腐的语气,可是这般就算传道?悔不如早上出街游玩一回,还畅得心神。即或不然,就在馆中早早睡觉,还能养养神,胜过劳苦来到这里,因此也甚悔此行。忽又想起当时孔子传道于曾子,亦只得一句,或者自己将来真能继承道统,也未可定。当下自言自语好一会。康有为亦料林魁必有些悔意,正待起行回馆,猛不防听得丁冬丁冬,谯楼上已响了四鼓,想这时各街道中多管关了闸子,怎能回去?若沿途叫闸,明天若被人知道了,怕满城都要弄出笑话来了,因起了身时,仍复坐下。林魁初犹未省,满望快些回去,眼巴巴望得康有为起身。待要起行,忽又见他坐下,不知何故,自己亦惟有再坐。康有为道:“想不久就天亮的了。”林魁那时方知要待天明方能回去,定因街闸未开之故,但挨足一夜,好不辛苦。
因坐了多时,两条腿也麻了。欲就在草地上睡下,又因这回是到来传道,不可露出疲倦的状态。且又不恭,断使不得,惟有撑起精神兀坐。究竟来时已行的苦,又寂坐了多时,容易疲倦。先是打了几个呵欠,随又打盹儿,身上似撑持不定,东摇西歪。康有为看了,心上兀不自在,惟诈作不见。而且自己亦疲惫得慌,欲开言大家同睡在草地上歇歇。但觉金风飒飒,玉露零零,草已沾湿如雨后一般,随抚自己衣裳,已是湿透了。不特难睡,且亦不能久坐,但自己究不敢做声。林魁已忍不住,即道:“不如跑回观音堂那里,待天亮时才返也好。”康有为亦以为然,即起身一步步走回观音堂里。行时犹恐庙门未开,须在门外待旦。凑巧观音堂的司祝因年老不大浓睡,却起来开了庙门乘凉,且看月色,忽见两个人影闪闪匿匿前来,肚子里满腹思疑,觉如此深夜,有什么人到此,正不知是人是鬼。纵然是人,想亦是盗贼一流,还幸庙里没甚东西可盗,便闪在一边,看他两人行动。及行近时,却见他两人是个书呆模样,整衣长袖,摇摇摆摆,司祝大为诧异。二人却向司祝把头一点,即进庙里。司祝即问道:“你两位是什么人?深夜来到这里干什么事?”林魁也不能答。康有为道:“是来赏月的。”司祝道:“奇了,偌大热闹城市,繁华的水面,难道没一处可以赏月的,偏要这荒山才好?”康有为道:“热闹的不好,究竟这等地方还雅静呢!”司祝笑道:“雅静的却好,只太自苦了。”林魁听了,觉这司祝若做着自己,还不着他道儿,不知我怎地愚蠢到这样。那康有为却道:“你不闻古人踏雪寻梅么?我们便算登山赏月呢!”司祝道:“只好好说目前的事,怎地又说起古人来?”康有为又道:“你老人家怎地要这般早起?”那司祝道:“你看才是五鼓,我哪便起来?还要睡呢!”康有为道:“我们行得乏了,想借地方歇歇。你老人家只管睡,我们权坐这里少时便去。”那司祝道:“你是要赏月的,出门外也好。”康有为道:“想你老人家不愿留我在庙里了,但圣人于人无所不容,又何苦如何呢?”那司祝道:“什么是胜人输人,我不懂得。我定要睡,休缠我。”康有为道:“谁缠你?我们又不是强盗,何必多疑。”说了,那司祝仍不肯,只喃喃说道:“平时又不相识,知人脸面不知心,况夜行的有什么好人,怎敢便留宿?”林魁心中且愤且悔,早走出庙门外,康有为也随着出来,无可奈何,只在观音堂外等到更残而后,方起行回馆。
当来时因要传道,方一团勇气乘兴而来,还不大苦。及回时已挨了一夜不曾歇过眼儿,且心中带几分悔恨,行的更苦。及回到馆时,已日出东方,各学生正讶他的康先生和林魁二人不知哪里去,问问门房,才知他两人于昨夜将近二更相将出门。都忖道:昨夜众方出外游行,单是林魁不往,先生独与他同出,定有些秘传,故乘众不在方干去。正议论间,只见康有为手拿一杖,与林魁同回,无精打采。林魁更垂低头脑,直回房里。各人正欲问时,已见林魁快把房门闭上。躺在床中,倒头便睡。旋又见康有为着门房传出,今早不讲书了,亦闭上房门便睡。可怜他两人一夜挨得苦,疲倦到极。整整睡到夕阳西下,方自起来。那林魁更睡出病来了,连服了两剂茶,发了表,方才好了。因昨夜的事,心里自知其愚,初时也不敢对人说,后来许多同学探问才略露些。谁想各学生也不胜钦羡,谓他独得继承道统,可见各学生倒被康有为笼络上了。只有林魁身受的,自知其愚,差幸各人反歆羡起来。觉自己已经被欺了,不妨乘势欺人,便说得天花乱坠。自此各人也越发敬重林魁,不在话下。
且说康有为原籍西樵地方,有一条基围,唤做桑园。那基围包围许多田亩相连,十三乡倒靠那桑园围防御水患。以前因西流水涨时,每致基围溃决,因此连年须大费修理。先是动支公款,但连年如是,公款也支销多了。附近绅士就借修理基围之名,借端开赌。这赌具唤做围票,凡是各村士绅都有陋规均派。且那基围相连南、顺两邑交界,更积有修围常款,曾为争揽私利起见,两邑绅士已经缠讼多年。偏又增多一笔围票款项,如何不争?单是各绅,既有陋规均派,都死力帮讼,单瞧康有为不在眼内,故陋规没有康有为的分儿。康有为眼睛仍是黑的,心中实爱财如命,见陋规单不派到自己,心上已怒不可遏。但自己向来称贤称圣,故虽没有陋规派到,口里却不敢说什么。各绅士亦见得他有癫康之名,由他称做圣人,估量他奈不得什么何。藉藉众口,谓他是个圣人,断没有收受陋规的,自不好派往他处,免讨没趣。康有为听得,见各绅士不把陋规送来倒还罢了,还把圣人贤人的话来讥笑,如何忍得?叵耐十三乡中,许多翰林士绅,自己只是一个举人,也没法子。因当时做局绅的是张乔芬,本是一个进士主事,因他科分进身在前,故许多翰林都让他总理局务。康有为既恨张乔芬,满望点得一名翰林回来,要代他掌局。纵不然,亦须慢慢寻个法子好来对待他。
怀了这个念头,已非一日,因此想出一条计。一面说称要整顿地方,一面在乡间又使人游说绅耆,荐举自己充当局董,至于向来有与张乔芬不睦的,也帮同助力。于是有欲扶引康有为的,有欲摧倒张乔芬的,不一而足。康有为满心满意这名局总拿到手上,只各乡大绅一来见康有为科分太新,二来见他少年轻薄,三来见他康姓族小人稀,总瞧康有为不上。康有为只妄自尊大,那里得知?但见些乡人受自己嘱托,列名来举自己,只假意推辞了一次,随后再来请充局长,当即允了。正待择日进局,又恐学生知自己贪做局绅,即饰说道:“我本待要出身加民,奈却不得乡人敦请,且要整顿地方,也没奈何了。”谁想正任局绅张乔芬不曾理会,拿定局戮不肯交出,康有为大怒,即到县里控张乔芬把持局务,据戮抗众。张乔芬又控康有为武断乡闾,要谋据局款。县令见两造情词各执,只放下慢慢查核。康有为焦躁不过,只怂恿乡人往索局戮。时适翰林院侍读学士潘衍桐因眼疾居家,他是南海西樵天字第一号的大绅,原与张乔芬有点交情,却又最鄙康有为向来狂妄的。听得张乔芬来说,康有为要谋充局长,恐他一进局中,不知如何颠倒,便嘱乔芬道:“如他亲到索取局戮时,只推说来这里交待,如此如此,管教他一场出丑。”张乔芬即依计而行。果然三五乡人来索局戮时,只推待康有为亲到索交。及康有为到时,又推往潘学士处交待。那康有为希冀一名局绅,已失了魂魄,犹当张乔芬之言是真,要到潘学士处接受,不想反丢一场架子回来。正是:
堪笑贪资谋进局,顿教出丑在当堂。
要知潘、张二人弄什么计来,令康有为出丑,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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