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中国,有这么两句格言,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两句话中,所含的意义,就是言其人要作了恶事,纵然一时侥幸,能够逃出法网,但是叶落归根,依然逃不出天网去。所谓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少不得默默中有个道理,总会有报应临头的那一天。
著写这一部书,是清季一件实事,文献可证,档案俱在,绝不等于向壁虚造。不过小说家言,照例是要多方穿插,加意渲染,好使阅者诸君,能怡心悦目。好在善读书人,自能以意逆志,观其会通,当然不去刻舟求剑的。上面写的一段话,姑且作个小引,以下便不事枝蔓,归到本文。
话说金陵这个地方,本是龙蟠虎踞、水秀山明,更兼长江天堑,形胜非常。所以六朝都在那里建都,不过偏安一隅,未足以应王气。及至明太祖扫荡胡元,在此即皇帝位,方算天人相应,成了大一统的局面。谁知一传而后,成祖又复迁都北平,南京依然冷落下来。直到前清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崛起,洪氏定鼎于此,名曰天京。不料偏生曾、左、胡、彭一班豪杰来,力持末运,替清朝又造成了一个中兴之局。到得同治三年,由曾文正公的介弟,曾九师国荃,克复了金陵。据公私的记载,当时杀戮约有十数万之众。这种惨祸,真叫人思之心悸。著者曾听见高年硕德的人说,当时曾九师围困南京,志在必克,悬不次之赏,严后退之诛。说到官升,虽肯踊跃争先,但是一般当弟兄的兵丁,却还不肯忘生舍死。九师为迅赴事机起见,便暗中传下一道秘令,破城以后,所有全体兵士,准其自由行动三天。这一来,南京便克期而下,不过此次浩劫,便也不堪闻问。后来曾文正公总督两江,极力设法繁荣市面,才慢慢的渐次兴复,日有起色。无奈当这大乱之后,散兵游勇,遍地皆是,他们这种人,非农非工,不商不贾,也好算是特殊阶级,从军多年,平素吃惯了钱粮的,一朝天下太平,从事解散,不用说是谋生乏术,糊口无方,多年疏散惯了,一旦叫他改弦易辙,恰是有些办理不来,无可奈何,只好去作盗贼的生活。从来劫财害命,本属相连,自然就要出了许多的血案,于是南京的市面,虽然渐复旧观,但说到治安上,恰是发生在那个时候,不过讲到官场,已经新陈代谢,那时的两江总督,已不是曾文正公,乃是沈文肃公了。
说到这位沈公,也称得起是清季的一位名臣,但他的崭露头角,功施灿然,却全亏得夫人之力。原来沈公的夫人,乃林文忠公则徐的爱女,不但家学渊源,擅长笔墨,并且知人之明,任事之勇,绰然有乃父之风。当咸丰年间,沈公由御史外放九江府知府,不料未曾到任,九江便已为太平天国所据,由是改署广信。那时江西全省,只有南昌、广信、饶州、赣州、南安五郡,尚算隶属清廷,其余皆已换了太平天国的旗帜。沈公不避艰险,兼程到任。哪知为日无多,杨辅清便已率领大队人马,由抚州直取广信,真个是一城孤悬,危如累卵,把个沈公给急得束手无策,只盼一死。幸亏由夫人策画,叫他怎样拊循人民,登城固守。一面自己刺破手指,写成血书,乞援于浙江总兵饶廷选。夫人那封书的原文,著者在名媛尺牍中曾经见过,不仅文辞斐然,使人感动,并且指陈利害,恳切详明,就让文章大家提笔写来,只怕还未必能够如此。那位饶镇台,本是林文忠公的旧部,见了这封书怎能怠慢,立时统兵驰救,击败杨辅清,保全了广信。虽说出发谋虑全仗夫人,但说到功绩,自然归到沈公的身上。当由曾文正公专摺保奏,便擢升了兵备道,从此帝心简在,宠眷有加,官运自然是一帆风顺,扶摇直上。所以到得本书开场的时候,这位沈公葆桢,已是作到两江总督的地位了。
那沈公虽已是封疆大吏,却不肯垂拱无为,平素对于吏治民风,恰最关切不过。当时南京地方常出杀人的案件,早已耳有所闻,因此到任未久,便严饬地方当局,查禁奸宄,绥缉闾阎,如再有杀人案件发生,定惟该员等是问。此时首当其冲的,是保甲局总办洪琴西观察,首府陆鸿仪太守,首县张云吉大令。这三位官长,奉了制军严厉的交派,当然是兢兢业业,有些提心吊胆。不过其中的首府,是比较责任最轻的,因为他是个承上启下的官儿,比不得首县,是直接亲民之吏,所以地方有事,首府可以往首县身上推。首县的官阶,已是到了最下层,却推无可推的了。至于说到保甲局的总办,虽然是位道台,体制更较尊崇,但他不仅比不上知府,更且比不上知县,所提的干系,尤其是责无旁贷。因为保甲局的性质,就好比后来的警务处,或是公安局一般,缉盗安民,那是他的专责,考成所关,非同儿戏。所以那时洪琴西观察,比较首府首县,还要督饬所属,格外当心。幸而沈公莅任后的几个月中,居然安稳无事,并不曾发生什么凶杀的案件,这也不知是他们的官运亨通,也不知是他们的手下能够认真纠察。总而言之,地方上的治安,总算是大有进步,无奈官场上,有一种照例的毛病,无论什么雷厉风行的事情,只要日子一多,便会不知不觉的,在无形中松懈下来。当初沈公认真交派的时候,所谓保甲局,以及首府首县,自然是有一番振作;及至事隔数日,高枕无虞,难免便渐渐的忘怀起来。上边既不肯多费精神,下边也乐得省些气力。谁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圣人说的话,是再也不会错的,你以为无事,事情便来了;你以为没有凶杀,凶杀便见了。
当沈公莅任后,第二年的元旦夜里,花牌楼地方,便出了一个无名凶杀的案件。那个死者,年纪约在四十来岁,身躯健壮,体格魁梧,看那形景,当他在生的时候,一定是个孔武有力的人。穿着一身青绉绸的棉袄和棉裤,紧紧地缚在身上,所衬的棉絮,薄极了,而且外面也没有穿长大衣服。上边是发辫高挽,也不曾戴帽子。下边是足蹬一双山透土搬尖薄底大撤鞋。据他这种穿装打扮,就不像是个安分守己之人。他死在花牌楼大石狮子的旁边,脊背朝天,以面亲土。他受的是刀伤,在脖子的左边,一刀深入,头顶几乎分离了一半,这一刀,是由外手向里手砍的,用力沉着非常,大约便是制命伤。其余后心上,肋条上,还戳了几刀,像是死者倒下以后,凶犯还觉得气不出,便又在他身上找补了几刀,以为泄忿之用。这件血案,是在正月初二日早晨发现的,不用问,自然是在元旦夜里杀的了。首县得了这个消息,不亚如平空里起了一个霹雳,口中说不出话来,心里是连珠箭的叫苦。因为发生了这不幸的案件,便不禁旧事重提,想起制军严厉的交派来了。当时哪敢怠慢,立刻带了仵作人役等,前往相验。等到尸格填好以后,便招尸亲认领。谁知这件暗杀案虽是满城风雨,一时轰动了南京,前往观看的,不啻人山人海,但竟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自认是死者的亲族;并且不但如此,然而要寻一个人,晓得这死者是姓什么叫什么的,也都没有。像这样毫无线索,真乃是一件疑难之案,只好由官中姑且殡殓浮厝,俟后慢慢查访。再说当日的那个仵作,名唤申贵,自从二三十岁上,便继承他父亲的职业,当着这份差使,现在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所以对于验尸一事,称得起是资格老练,经验丰富,常常能有独到之见。当这一次检验之后,他也曾对相识之人,发表他的意见,说这次凶案的动机,是出于仇杀,而且杀人的人,一定是用左手。人家便问他,这事何以见得?他说,杀人是要偿命的,谁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甘于犯罪的缘故,大约不外两种:一种是谋财;一种是报仇。据我看那个死者,不但是个没钱的人,并且还像是个地痞土棍之类。说到谋财二字,实属去题太远。既然不是这一种,自然就是那一种了,可不是仇杀是什么。人家便又问他,何以见得凶手是用左手?他便又加以解释道: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先须晓得死者的尸身,何以趴伏在地。据我的观察,这是因为死者,正当毫无防备地向前走着,却被那凶犯出其不意,从他的后面,猛可里砍了一刀,并且下手的时候,是用了一种特殊的力量,所以便成了制命伤,死者就立时往前倒下去了。但是要明白,这一刀,何以是在脖子的左边,此层关系重要,绝不能忽略看过。若把此层勘透,那便是我所说,凶犯用左手一个老大的证据。因为要从背后砍,用右手的,一定是砍在脖子的右边。惟独用左手的,方会砍在脖子的左边。这种顺序,并没有什么难懂,只为从外手里,向里手里砍,方才用得上力量;要是反过来,那是用不上力量的。
你们不信时,不妨把我所说的,比画试一试,那就可以证明出来了。人家听了以后,不由得点头称是,便又问他,这种见解,于访案缉凶上,很有帮助,曾否已向官中报告呢?申贵摇头道:人命关天,何等重大,这可真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我一个当下役的人,哪里敢多这个嘴。再说,把伤验明白了,我的责任已尽,要去节外生枝,多说乱道,那可不是费力不讨好么!听者至此,便嗟叹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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