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卢大圜、萧子颖听见李藻壁替贾守拙出脱的法子,心中甚喜,趁势问道:“这般办法,未知要花多少钱,方能息事?”藻壁伸出一个指头道:“人命大事,只怕要一竿光景。”子颖呆了一呆,大圜道:“可还好少些?”藻壁道:“你交给我一千银子,用得剩下,我就还你,用的不够,我不要你加便了。”大圜道:“银子还待设法,后日六点钟,我们仍在这里会,交银子便了。”藻壁答应。大圜、子颖回到寓中,商量办法,子颖道:“我们虽说带的珍珠钻石不少,但是这个小小州城,那里去卖。”大圜道:“贤弟有所不知,我听见你川资那般踌躇,早在汉口卖去一颗珠子,得了三千银子,兑成金叶带来,今日果然用得着他。”子颖大喜。看看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二人便带了三十七两多金叶子,到得酒馆,李藻壁早到,写下笔据,交付赤金,说明候他五天,定有眉目。到得第五天下半日时候,只见藻壁领了贾守拙来到卢、萧寓中,焚券作别。当夜大圜和子颖商议道:“这事出于猝不及防,李藻壁贪图金子,所以设法将贾老伯放了出来,搪塞我们,恐怕反覆起来,我们花了钱,还落了一个空。依我主意,即刻就走才是。”二人计议已定,就到守拙客寓里,同了守拙妻子等人,连夜逃出城去,把粗重行李,都掉下不顾。行走不远,果然后面灯笼火把,飞跑赶来,看清是兴国州的差人,卢、萧二人叫大家躲在树林里,让他们过去后,再从别路逃到汉口,搭上轮船,直驶上海。及至上了仙人岛的船,然后守拙想起稽老古来,托他们去接来同走,卢、萧商议道:“我们是去不得的了,莫如待宝三、尔介二位去罢。本来这船要等候黎、宁、魏三个月哩,还来得及往返。”二人去后,不到半月,果然老古一家都来了。宝三道:“我们到得愚村,知道稽先生是不肯来的,只说贾老伯在汉口等着他有事商议,将他骗上了船,又把他夫人骗了来的。”老古道:“我到如今,还只疑二位是个拐子,却自问若干年纪,拐去做甚,因此放心前来,不料和亲家在此厮见。”守拙道:“托天之福,我大儿子做了官,接我去享福,我想着若不是亲家同去,我也没甚趣味,所以特地请他们来接你的。”大圜道:“原来贾老伯还没知道希仙大哥,如今是做了仙人岛的岛主,老伯此去,是要做太上皇的,并不止做什么官。从前说做官那句话儿,是为着衙门里耳目众多,不敢直说。”守拙道:“哎哟,莫非我儿子做了强盗,那是我誓死不去的。”大圜道:“不是强盗,那仙人岛在海外,不归中国管辖的。”守拙猛然想起前番的梦兆道:“世间果然有个仙人岛么?从前我曾梦见的,岛里的人,都是戴的草帽,穿的短衣,着的皮靴,对不对?”大圜道:“正是。”守拙道:“这般说起,我也不去。”大圜问其所以,他道:“我前回梦里头见他们岛中的人,都笑我不合时宜,如今去时,他们益发要笑我了。”大圜道:“不然,老伯做的是梦,如今真个到了岛中,人人敬重老伯,再没敢戏玩的。”守拙方才应允同去。

卢、萧各人命把船开到布哇,卖去了许多珍宝,购进了好些新式机器,又置备若干书籍,守拙和稽老古,也上岸去闲耍一次。果然绝好风景,从来没见过的,次早开船,遇着顺风,不一日便到了仙人岛。希仙亲来船上,和父母见面,自然悲喜交集,诉说些别后的事情。稽老古道:“听说贤侄,做了岛主,果有其事么?”希仙道:“这岛里不分什么主和民的,总归公共办事,主也不能一人独主,须要大众商议。住在岛中的人,大家不靠势力,只讲公理,公理不合,随你岛主,也不能压制人的。”老古道:“这般说来,做这岛主,有何趣昧?”希仙道:“做岛主原不是讲究有趣的,原是代众人办事的,其名叫做公仆。只为这岛并非一人的岛,是岛中人民大家有份的岛,既是大家有份的岛,便大家作得来主。如今岛民的见识也渐开明了,竟不容一人恣唯欺压他们,只是众人乱作起主来,横出主意,也办不成事,所以设了一个公处,名为议院,大家公议了,由我们定其从违。又恐怕岛民的学问,没有学好,甚至害了人家的自由,所以立出宪法,要大众遵守,如今正议此事哩。”老古道:“怪不得我在家乡时,有位同道中朋友来告我道,朝廷改了什么立宪政体,叫南洋大臣议定宪法,我就不懂这句话。他同我说了半天,也说的不明不白,如今贤侄又说什么立宪来,究竟是何来历?”希仙道:“宪法就是公守的法律,只因君主没有压制百姓的道理,所以立这个宪法出来,大家共守。有立法、行法、司法的三大权,立法是议定法律,行法是奉行法律,司法是执定这法律。那其间各有权限,不相侵凌的。”老古这才有点明白。

希仙料理父母上岸,只见许多岛民,短衣草帽,在岸上排队迎接,希仙告知守拙,和他们脱帽为礼。当日入宫,自有一番家庭之乐,不须细表。

再说稽老古,跟着贾守拙入宫,虽住了高厅大厦,曳着细毡软鄃,吃着珍馐美馔,比在愚村享福甚多,然而为礼法所拘,很不如科头跳足,在那瓜田豆棚的时候,随意闲谈,逍遥自在,只不过和守拙有时还能略叙叙旧情,其余的人,没一个谈得入港。他自从经了海风,得着岛中新鲜空气,身体虽健旺了许多,因天天纳闷,弄成一病,吃不下茶饭,守拙听见老古病了,很觉担心,连忙去看他。老古道:“我已活到九十一岁了,又来到外洋,见过好些什面,死也无憾,我这老病颓唐,多半是不起的。”守拙道:“亲家,你是死不得的,我来到这岛中,已是万分不如意,你只想我们是在乡间散诞惯的,搁不住天天闷在宫里,幸亏你和我闲谈闲谈,解了许多闷,不至生病,要是你去了,我也就要走路哩!”二位老人家相对呜咽。恰好希仙从议院里回来,不见了守拙,问知是去探稽亲家的病,赶忙来到老古住的那个院中,一直入内,却见二老相对欷,希仙问其所以,才知就里,便请东方仲亮、卢大圜陪着他们到处游览。守拙、老古,于别的新鲜机器局所,倒也不甚在意,只喜在田间闲耍,又见了许多种田机器,守拙道:“好好的种田,为什么要用机器?”仲亮道:“只因岛中的人少,不够用,所以把机器代人工的。”老古道:“这倒有趣,使给我们看看。”仲亮便命农夫把机器使动,果然一锄便把多少土都掘了起来,仲亮一一指点,贾、稽二人见所未见,很觉纳罕。回宫就叫希仙替他们在田间搭了几间房子住下,二人依然遂了初志,拉了些田夫野老,谈些桑麻的旧话。

一天老古起得甚早,在那槐树下乘凉,一会儿守拙来了,二人谈到饭时才回。恰好饭已煮熟,老古叫人抬过一坛酒,大家畅饮。守拙嫌二人对饮寡欢,叫人去请了乡间的老头子两人,一叫郭守理,一叫阮福仔。须臾二人来到,一色短衣白帽,见面行过岛礼,入席坐下。守拙道:“二位从前在这岛中,料想不同如今一般,还是旧法好呢,新法好?”福仔道:“旧法虽说好,恰只限定口粮过活,信奉着教主僧官,弄得大家愚蠢不堪。如今贾岛主改了法,家家富足,户户读书,从此过下太平日子,岂不是好。”老古冷笑了一声,守理道:“大家说新法好,只我以为不然,从前我们岛里,种下田,也尽够吃用,货物换货物,倒也很省事,如今铸成什么银饼铜钱,把来买物,找看这桩事情,将来受累无穷。”守拙诧异道:“银钱买物,是天下通行,为什么要受累?”守理道:“我们把货色换货色,是各人手里做出来的,自己有权柄,如今用了银钱,大家要听银钱的主使,将来多钱的占了上风,出力制物的倒分不着余利,你道不是受累无穷么?”老古听这番名论,只是点头道:“我是因为贾贤侄定的法度,不好意思驳回,其实有许多不妥之处。古人说的好:‘善创不如善因’,因这岛中的旧法,只消稍加变通,把我们中国五伦的道理,教导他们,那有不治不太平的。况且君臣的礼,是天经地义,做百姓的,所说是莫非王臣,因该奉了君上的法令,那许他们多嘴,我见岛主,见了臣民,那般谦和的样子,直头和百姓一般,没有什么上下的分别,这不是把君臣一伦废掉了么?贾贤侄有福不会享,有威不会作,我很想教导他一番,不好启齿。”守拙道:“你也太客气了,他是我的儿子,就同你的儿子一般,虽然做了岛主,在家里是使不出威势来的,你尽管教训他。老汉是没有你的学问,不懂得什么,要说他几句,一时也说不出口。”老古呷了三杯酒,正在得意,伸出一个大拇指道:“不是老夫夸口,那些治国平天下的道理,都经孔圣人教导过,只因道不行,乘桴浮海,来到这里,惜乎没处施展,一班小孩子混闹一场,我看得实在不入眼。”

阮福仔听他们发出这些谬论,很不入耳,正待驳正,忽见贾岛主从外面踱进,郭、阮二人站起身来招呼。稽老古也不知不觉的站起身来,分外恭惟,问他的好,又说他公事那般忙,亏他有这才情。一派将顺的话,福仔听着刺耳难受。当晚各散后,老古回到宅里,抵足睡下,这一觉直到日高三丈,方才醒来,连叫怪梦,立逼着人去请了守拙来,说那个梦。一回儿守拙来了,老古道:“我做的梦,实在离奇,比你那回梦见仙人岛的事更奇了。”守拙道:“请教。”老古道:“我梦见坐了一只安平轮船驶回中国,到上海登岸,只见上海那些外国字的洋房都换了中国字,那街上站的红头巡捕不见了,都是中国的巡警兵。这还不算奇,最奇的是铁路造得那般的快,据人说中国十八省统通把铁路造成了,各处可以去得。我记挂的是家乡,就从上海搭火车前往汉口,上了火车不见一个洋人,我又觉得诧异。私下问人道:‘从前我在汉口见车站上有洋人不少,如今怎么不见了呢?’一个拿旗子的人答道:‘原来你是从外国来的,不知道本国如今大好了,各处设了专门学堂,造就出无数人才,轮船驾驶、铁路工程,都是中国人管理。况且从前是借人家款子办的,如今债都还清了,统归自办搭客价钱是划一的,上落都有人照料,不比从前那般杂乱了。’我因不晓得从前铁路上的弊病,也没和他多谈,只见车子开起来,天旋地转,果然风快,据说一点钟工夫,好走一百多里路哩。那消两日,已到汉口。自有人来接我们进客寓。一会儿又有小轮船载我到了愚村。只见村中添设了无数学堂,那东邻西舍的小孩子,都拿着书包上学,果然相貌也清秀了许多。最奇的还有那阿三老呆,这些人卖菜回来手里都拿了一张《申报》在那里看,我不合多嘴问他懂得吗?他道:‘你如何看轻我到这步田地?我们村里的人若大若小,那一个不识字看报。我虽卖莱为生,要不识字,也被人家笑死了。’我此时觉得天大的本事,也不敢看不起人,一会儿又遇着三个学生,打从学堂里回来,原来他三人都是我从前教过的学生,只不过念完了一部《千宇文》,我不信他们学堂里有什么新鲜教法,及至问起他们来,什么天文、地理都比我知道的多。他说道,地是圆的,有什么自转公转的说法,又有什么恒星、行星这些讲究,我失敬的了不得,如今是佩服学堂有效验的了。我心上方才转念,要到京城里去逛逛,谁知我已上了火车,不上两日,已到京城。只见京城里都是极干净的马路,人家还说京城灰土大,那有什么灰土,那马车、电气车满街都是。并且还有一桩奇怪的事,那街道一层还不够走,车上面还有一层路,车马喧阗,人声嘈杂,原来是两层马路,我那里知道世间有这个热闹所在,正在纳罕,又听得人说:‘皇上出来了。’那知皇上出来,也没多余护从,倒像个随常一般,亦不坐甚么辇,是坐了车子,一直望城外拉去,人又说是皇上要到东京去察访政治哩。我也不知道东京在那里,忽又转念现在那些做官的,如何样子?就见许多白胡子的老头儿,聚在一处,有些红顶花翎的,大帽架在帽筒上,一个个愁颜不展,叹道:‘如今新进后生,掌了朝权,做出一桩桩破天荒的事来。皇上偏听他们,弄得我们一句话也说不进,一件事也做不成,只好挂冠回去的了,我们子弟倒要送他到学堂里去,多用几年功,以便将来有个出身。’我因他们这几句话,又想起一般教读老先生,果然,又见好些秀才举人鹑衣百结,聚在文庙前,向着太阳捉虱子,见我去了,只当是同志,拉我同坐。我问他们道:‘诸位先生何不在家教读,却穷到这步田地?’一位老先生叹道:‘老兄,你难道不知,故意说笑我们则甚?’我发急道:‘实在不知。’那贡生道:‘如今家家于弟都到学堂去,学什么新学,通大下一十八省,没一个开门授徒的了。我们呆守了旧法,没人肯请去当教员,所以穷到这步田地。’我听他这话,说得悲切,正是物伤其类,不由得落下几点泪来。转念一想:我如今幸在岛中,这种苦头是吃不着的了。如此一转念,就觉身在岛中,见岛主和各国君主大会,有人说是弭兵会,我们仙人岛的兵船不下数百号,一齐挂了龙旗,还要升炮,炮声一响,就把我吓醒了。”贾守拙听了,大笑一声道:“这就是我们中国将来的结局。”后人有好事的,做了一首诗,咏这三十回事道:

离奇幻象渺尘根,亚海难招志士魂。

天外无天容肮脏,梦中有梦辟乾坤。

拘墟凿空知谁是,窃国偷钩一例论。

五百田横人倘在,未堪都沐汉家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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