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宫二人,因不能上岸,气愤不过,洛分乌思想了一想道:“也罢,承你们的情,送我那样贵重的钻石,我总要替你们想个妥当的法子,才算对得起你们。你们且请住下,我上去设法便了。”希仙连称费心,回舱不表。那船主上岸去了一日,晚间回来,对希仙道:“恭喜,你们的事有了眉目,却好有个日本人,在本埠开了个杂货店,现在要回国去,店中什物,一概拍卖,约值金钱八九万圆,我想你们不如去买下来,一面做这买卖,一面再设别的法子,不知二位意下何如?”希仙听了大喜,就托他从中介绍,那船主又上去了一日回来,就叫他们将行李搬上岸去,原来船主已是替他们布置好了,毫无拦阻。到得店里,和那日本人三下说明,估价九万圆,当下取出票金交代明白,不免应酬一番。那日人及船主各自去了。自此贾、宫二人,就在旧金山做买卖不提。
再说东方仲亮等四人,在船中等了贾希仙一日,不见回来,心中着急,仲亮便要上去找寻,邝开智道:“我们四人同去方好,不然,再有失散,更是势孤了。”仲亮道:“不可,我们这船是逃生的根本,万一被那毛人拖了去,那才不了呢。我的意思,孟核贤弟在此看守船只,毛人来时,便将这船漾开去便拢岸。我同大圜、开智二位贤弟上岸去寻贾兄便了。”商议已定,正侍上岸,忽见毛人无数,扛了一个大竹排来,仲亮说声:“不好!他是要想上我们的船来了,兄弟们快些起碇开船。”当时七手八脚,慌慌张张的将船开离海岸有五六里海路,远远看见那毛人果然将竹排放下海去,一齐站在排上,顺水淌来,那知人多排小,几个浪花拍来,排上的人,站脚不稳,尽被潮头卷去。仲亮叹道:“这样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东西,如此愚蠢,偏要害人,始终害了自己,也觉可怜,如今他既葬送在海里,我们可以回船去找贾兄了。”欧孟核正待转柁,偏偏遇着一阵横风,将船直吹到海心里去,随你使尽气力,再也转不过来。四人齐集舵楼,大家用力,要想转过船头,却见前面一座高山,上边冒出一股水来,那船竟像被那山直吸过去。邝开智记得看过外国图画,知道背脊上冒水的,是一种鲸鱼,说声:“不好!要走入鲸鱼肚里去了,快到船头上去看看,有什么法子避开没有?”说罢,跳上船头,提起篙子,想要支撑,东方仲亮也去提根篙子帮助。谁知不得劲儿,船已被他吸进了口去。登时天昏地黑,卢大圜赶紧将船上的灯,一齐点起。那东方仲亮和邝开智用篙乱戳,恰好戳着那鲸鱼的上腭,那鲸鱼负痛,掀动起来,船就播荡个不住,二人尽着向上面戳去,那鲸鱼将口一张,把船吐出,趁着潮势,一淌下去,直淌了三四百里。那船渐渐走得慢些,只见风平浪静,一轮红日,向西落下,映着万顷绿波,放出千百道霞光,照得人面都是通红的。四人就在舵楼赏玩海景,互相庆慰,一边闲谈,一边揽定篷索,顺风淌去。又见前面隐隐起了一座山峰,四人齐吃一惊,怕是鲸鱼又出现了,连忙取出远镜看时,却是个岛国光景,细辨方向,竟是日本的横滨。四人放心,将船驶去,到得岸边,四人商议着,将所有珍宝细软,一总拿上岸去。将船弃掉。
其时天色已晚,就在船中住了一夜,次日天明,四人收拾停当,一同上岸走到个热闹去处,看见个旅人宿,东方仲亮进去,找着店主人,通了姓名。原来这店主姓藤田名宫炼,专喜结交中华豪杰,当下仲亮与他说明白了来历,随即留他们住下。那旅舍是一色的西式房子,每人一间,却不甚大,里面床帐及各色应用器具都全,四人一排占了四间,房金是每日一元,吃饭在内,大家安放行李已毕,都聚在东方仲亮房里闲谈。停了一会,开出饭来,却尚可口,一碟鱼,一碟牛肉,一碟咸菜,有个二十来岁的女仆伺候吃饭。饭毕无事,孟大圜同了邝开智、欧孟核到运动场闲耍了一番,仲亮独坐房中养神,忽听得隔壁房中,琴韵悠扬,弹了一会,歌声间作。歌道:
临高台以轩,下有海水深且寒。隔千里兮寄苏荃,不察予情兮徒伤谗。伤谗兮奈何?黄鹄高飞兮羽翩翻。
少顷换了调又歌道:
神州黯兮暮云低,群龙战野兮鸷鸟飞。有狮卧兮有虎蹲,狮不醒兮虎所吞。目中区兮横八荒,鲸浪鼓分鲎帆张。波斯宝兮胡贾藏,竞孰智兮争谁强。终古不变兮河山长。
仲亮听那歌声,知道是中华人,取了个英文名片,插在袋中,走过去拜访。只见那人高躯大脸,愁眉不展的。独坐抚琴,见有人进来,将琴放下,站起身来,脱帽为礼。仲亮取出名片,他仔细认了一认,也将自己名片取出。仲亮看时,上面写着三字,叫做宁有守。仲亮失声道:“啊呀!你莫非孙谋先生么?”他答道:“正是,足下何由识得小弟?”仲亮道:“不瞒先生说,我有个朋友,姓贾号希仙,时常对我说起先生来,所以晓得,渴想多年了,不料在此处相会。”那宁孙谋听见有贾希仙的踪迹,喜得眉开眼笑,连忙问道:“那贾希仙是我的同学好友,这时在那里,就烦请来一会。”仲亮叹口气道:“不要说起,贾兄如今尚不知死活存亡哩。”孙谋大惊道:“这话从何说起?”仲亮便将自己与希仙如何遇着,后来要想在广东举事,如何泄漏,如何逃走,说到此处。孙谋道:“我也听人传说,有这桩事,后来到得广东打听,才知贾兄逃出外洋,屡次托人在东京探访他,杳无信息,且请吾兄坐下,慢慢的细讲。”仲亮又将他们如何被拿在使馆里,如何到仙人岛,如何设法航海,如何在毛人岛失散,自己要去寻他,如何遇着鲸鱼,到得这里的话,一一说了。孙谋跌足叫苦道:“这样说来,贾兄是没命的了。”两人相对感伤一阵,仲亮便问孙谋如何到得这里?孙谋道:“说也话长,我漫慢与你讲便了。”
看官你道宁孙谋如何到得横滨,原来他要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没有做得成,被人家逼出洋的。且说他和魏淡然在陈契辛家闭户著书,他那部书著成,叫做《新法删经》。刊了板子,到处送人,传扬开去,就有佩服他的,说是圣人复出,又有人议论他,说是非圣无法。只魏淡然见了他的书,诚心的拜服,说要从他为师。这是附骥尾而名益显的意思,他如何敢当,再三逊谢。淡然只得罢了,看看场期已近,两家娘子,就替他们收拾考具,契辛在家无事,也要同他们到广州一游。这时正在七月初的光景,天气尚热,三人定了一只大船,用小火轮拖到镇江,坐了江永船的大餐间,径到上海。淡然找着他叔子明,叙了些别来的话。于明道:“可喜你成了亲事,大哥来信,我方得知,一直没闲,不曾寄与你信。前头却教人打听你的踪迹,打听不出,近来接着大哥的信,我才放心。只是有个贾希仙,可是你的同学不是?”淡然道:“是的。”就把同希仙出来,要想入学堂的话说了,便问子明贾希仙现在那里?子明叹口气道:“不要提起了,那贾希仙落魄在此,我要叫个拆字先生,偏偏叫着了他,说起来方知是吾侄的同学。我就留他住下,送他盘缠,替他冒了高要的籍,去人端溪学堂。好在那学堂的总教习,是我的先生,所以答应收下。他不合到什么阅江楼上,填了一首词,触怒了制台,要拿他办罪,已捉住了,又在江中被他同伙劫去,就是贼船上查着炸药的那桩事,原来是他做的。制台拿不着人,要着我先生根究,先生信来说我结交匪类,着我交出这贾希仙来,不然,就要行文拿我。哼哼!我现在此地,他们官府就能拿得到我吗?我却置之不覆。后来有个朋友,从广州来,说起我那位先生,为了贾希仙的事,着急病死了。倒也干净,没得人来噪聒了。听说这贾希仙,如今已到东洋,贤侄这人到底什么来历?他究是湖北那一县人,为何安心造反,你和我说个明白。”淡然道:“这人和侄儿一直同学,并无造反的念头,叔父只要想他,初到广东,那有同伙,一定是被歹人劫去,将他出名的。他的住处,侄儿也不甚晓得,他是从外县来就学的。”原来淡然深恐说出希仙住处,致他的家里受累,所以瞒了他叔父不提。当晚淡然就住在他叔父处,明早打听得富顺轮船要开,就同陈、宁二人上了船,仍旧坐的大餐间。淡然和孙谋闲谈贾希仙的一番举动,孙谋大为诧异,虽然是好友,却也没法救他,只得置之不问。到得广州,赁了一所房子,在都府街住下。孙谋家里,本是大姓,同宗的人不少,孙谋一一去拜候,不免添了一番酬应。又有些学堂里的人,晓得他著过一部《新法删经》的,多来请教,闹得臣门如市,应接不暇。
契辛逐日在外面打听学台的门路,要想替他们安排。有一天在最宜楼和淡然吃酒,听见旁边桌上,两人交头接耳的密切谈心,隐约听见,说了学台两个字,契辛疑心,看那两个人的样子,一是瘦脸尖腮,穿件黄旧的川绸单衫,手里一把折扇,时时扯开,有些书画在上面。一个是大黑胖子,穿件湖色熟罗衫,上面的油迹两三块,是老油迹,洗不掉的,襟上挂着一个眼镜袋,是洋漆刻花的,一副玳瑁边茶晶眼镜放在桌上,只顾和那瘦脸的密谈,年纪多不过四十来岁,一口官话。契辛看了多时,忍不住过去请教,那二人见他来了,连忙立起身来招接,请他坐下,叫伙计添菜添酒,彼此道了姓名。原来那胖子姓莫号諟真,那瘦子姓巫号作道,那胖子自己说是潮州人,一晌在京里做皮货生意。那瘦子说道:“我是直隶易州人,跟了这位李学台出来的,我们二人是京城里认识的朋友,在此碰着,叙叙。尊驾何来?”契辛道:“我是送两位舍亲来考的。”那瘦子道:“令亲是在庠的吗?”契辛道:“不是,是捐的监生。”他脸上就棱了一棱道:“啊呀!监生要指望学台送考,只怕有点为难。广东全省的监生,有几千人哩,只取一百几十个,你道难也不难?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还是劝他不必进场罢,倒少吃一天苦。”契辛道:“足下说那里话来,那有特特的来考,不进场的,正要请教足下,有什么法子想没有?”那巫作道只是摇头,将身子摆了几摆,呆着脸想了一会,低低的向契辛道:“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我们到番菜馆去罢。”立起身来,叫伙计算帐,叫的菜不要了,算下帐来,两桌共吃了一吊五百钱。巫作道在袋里尽摸,口里说一总归我算,莫諟真又要抢着会帐,你推我拉的不得开交。契辛取出两块番银,交与伙计,说连小帐在内,二人见契辛会帐,方才住手,又要赶来抢,那伙计已下楼去了,只得说声叨扰,契辛约了淡然同去,淡然却看见他们不堪的样子。着实不耐烦,说:“小弟有事失陪。”作别回寓去了。正是:
衡鉴无凭宜货取,文章入够仗钱多。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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