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宁魏二人上了岸,寓在佛照楼客栈中,寻觅了数日,不得踪迹。一日两人走到银山门外,见有一座酒楼,一色洋房,窗棂轩敞,十分雅洁。漫步上了楼梯,拣个座儿,两人对面坐下。酒保来问吃什么?两人随意点了几样菜,要了两壶花雕,闲谈饮酒,说起找不着贾希仙来,大家纳闷。宁孙谋道:“我昨儿已写了几张招贴,叫栈里伙计,拣热闹市口贴上了,倘若是实在找不着,不如径往上海,登报招寻,料想贾兄身边到上海的盘缠是够的,不至呆守着此地。你道何如?”魏淡然道:“是。”宁孙谋正举杯劝饮,淡然抬头,忽见对面墙上,粉笔画了数行草字,不由立起身来,凑近前去细看,却是一首七古
诗曰:
金山焦山两点青,江心月堕蚊龙醒。
九州神鳌戴不起,天倾地陷成沧溟。
东瞻龙伯岛环丽,北来胡马尘毡腥。
一枰枯棋不可着,残山剩水支危亭。
长拼烂醉此楼上,狂歌怨句诉江灵。末署醉侠二字。魏淡然看过之后,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忙叫宁孙谋过来同看,晓得这人抱负不凡,着实佩服。宁孙谋以为是过路的人,不甚措意,魏淡然却极留心结交豪杰的。当下便叫酒保过来问道:“这是那个写下的?”酒保道:“这是对江瓜洲镇上有名的大富户陈大人写的,这陈大人极喜结交朋友,碰着外路来的客人,只要送一张名片进去,立时请见,留饭留宿,还有盘缠送给他。他家田产极多,家私百万,近来在镇上开了一个学堂,正要招接读书人哩。客官,何不去见见他,只怕定要留住的。他每逢过江,便到小店吃酒,这墙上的字,是他昨儿上灯时在此写下的,不知写的什么?客官看过想是懂得的。”说罢去了,宁魏重复人座,淡然是要去访这姓陈的,孙谋一心要找访贾希仙,不愿耽搁,无奈淡然再三浼告,只得答应着明日早起同去,当下酒罢,吃了饭,会帐回栈,一宿无话。
次早两人渡江,到了瓜洲上岸,访问这姓陈的,果然人人皆知,一路指点着走去,原来这陈姓不在街上,离江口有五六里地,名叫做小桃源。合族有四五十家,自成一村,内中最豪富的,绰号小孟公,名剧字契辛。祖父在扬州运盐为业,是个大商家,有田三千余顷。契辛之弟,名范字仰蠡,兄弟分居,一在扬州城中,一在瓜洲乡下。系其父在日,将两所房子分派开的,契辛喜读书,性乐山野,故同伊母亲妹子,在乡间居住,专营田产等事。仰蠡承受了盐引,仍为商家。契辛少年时,曾请了个山东教师,练得一身好武艺,到了十八岁上,方才折节读书,进了扬州郡学。因为朝廷不重科举,无心下场,捐了个道台,在家候选。自己的庄客雇工,不下数千人,散居各地,每月隔了七日,便到庄上聚集一处,契辛教他习些武艺,又着实教导他们做人的道理。工钱比别人家加倍,真是恩威并用,人人情愿替他出死力的。契辛又自己捐钱,开了个蒙学堂,局面宏敞,收了一百多个学生,聘请名师,在内课读,内中各样格致化学器具,都是向西洋购备来的。是日一早到学堂里查察功课回来,门丁递上宁有守、魏偃群的名刺,随即吩咐请到西花厅叙谈。
再说宁、魏二人走进了小桃源村,但见一带竹篱茅舍,夹着些柳树毵毵,桑枝簇簇,其时正是仲春天气,有几个燕子,在杏花坞里穿来穿去。这风景尽够领略,向前走了几十步,一转弯间,忽见豁然开朗,有一道清渠,远远淌来,岸上细草平铺,缘茵如,靠着草地,是碎石砌成的一条街道。再望(往)前走,看见一所大房子,绿树环绕,露出粉墙一角,门前一片石皮场,粉墙照壁,大门四扇,是退光黑漆的,二门是泥金漆的,二门外一边摆着一张又阔又长的青漆板凳,有几个青衣小帽的人,坐在那里。二人将怀中名刺取出,踱将进去,那些人一齐站了起来,问明来历,接了名刺,进去半晌,只听得里面一片声嚷“请”。呀的一声,开了中间两扇门,进去是敞厅五间,两旁架着几乘蓝呢轿子,再进一重门,便是砖砌一条过道。上面搭着蠡壳天棚,两廊是二十间庄客的住房,粉牌挂出执事名目,过道尽处,两扇乌门洞开,一个大院子,白石板地,两株松树,直上参天,三层阶上,五间大厅,鸦雀无声,湘帘地,里面金碧辉煌,不及细看。廊檐下两边皆有耳门,是用细磁嵌成的竹菊花式,上面做就两个字,左是怡情,右是养性。当下跟了庄客走进右手的耳门,又是一个院子,四围朱栏曲曲,院子里尽是磁盆种的花草。中间一个大金鱼缸,廊前挂了两架鹦哥,学着人说话,叫道:“客来了。”
那小孟公已在那里久候,看见两人进去,连忙迎了出来,揖罢人座,彼此叙了名号,各道仰慕之意。魏淡然道:“银山门外酒楼上,拜读吾兄所题七古一首,真是英雄气概,名士风流,令人钦佩不已。”契辛谦道:“小弟性质粗豪,笔墨一道,本不擅长,那日偶然兴到,写了几句,不料为二位仁兄谬赏。”当下茶罢,契辛命庄客在花园里摆席,便请二人到花园里一游,说罢大家起身。走出回廊,有一条小径,转了几个弯,才到园门,只闻得一股花香扑鼻,及至进了门时,迎面一座假山挡路,侧眼看去,有个洞门,恰容一人行走。进了洞门,一层层的石级,走到高处,全园景致在目,只见山石下是个大大的池塘,里面奇石肞嶒,或大如拳,或尖如笋,颇像海中岛屿样子。一只小船,泊在岸边,岸旁排列着桃柳各树,园中房子有的在半山里,有的在平地上,有的临水几间,目中可看的,花草交荣,树阴浓密,耳中可听的,松涛震撼,好鸟间关。
契辛领着二人下山,沿岸一条仄径走去,又过了一个岭头,转瞬之间,不见池塘了,却是个村庄样子,有几十株杏花盛开,一带茅屋七间,极其幽雅。宁孙谋心中暗忖道:人说扬州盐商豪富,原来有如此享用,可怜平民的利源,皆被他们占尽了,虽然如此,这陈君人还不俗,又能疏财仗义,总算是庸中矫矫的。倒要与他谈谈经济。须臾,酒席摆好,谦让入席,不须细表。
酒过数巡,宁孙谋开言道:“敢问我兄有这样资财,何不将他营运起来,在商务里头干些事业?”契辛道:“不瞒吾兄说,小弟祖上,本运淮盐为业,从前利息极好,积攒下来,不曾些微浪费,才有这样局面。小弟因想这样运盐的事,总是剥削众人的利益,归并到一家罢了,还要巴结官场,动不动勒捐硬派,受气不过,所以将这事给舍弟去办,小弟只在此间务农,也想做点生意,无如现在的缫丝厂织布局等类,成本太重,办得不好,便要折阅,是以不敢轻易开设,吾兄若有高见,还望指教。”孙谋道:“据小弟看来,现在洋货销场极广,商家不早设法,将来是站不住脚的。若要设法,除非先兴工艺,虽然讲不到制造,只要目前将容易做的事考究起来,也好收回几成利益。即如登州出口的草边好做帽子,博山出的料好制玻璃,北方的葡萄好酿酒,南方的甘蔗好熬糖。诸如此类,一一讲究,自然占了脚步,得些利益,吾兄以为何如?”契辛点头称是,三人畅谈了-会,时已过午,方才散席。
宁、魏告辞过江,契辛再三留住数日,二人却不过情,只得允了。当下差庄客过江,将二人行李取来,在园中正厅之旁三间船室内安榻。这船室依山傍水,着实轩爽,契辛时来谈论今古,颇不寂寞。住了三天,那天契辛有事出门,宁孙谋急欲往上海找贾希仙,便与魏淡然商量定了,只待契辛回来告辞,明早成行,午饭后整顿行囊已罢,淡然道:“我们来此,园中尚未各处游过,今日何不同去走走。”孙谋答应着同走,沿着池塘走去,穿出一个石洞,便是一道小石桥,原来这池塘曲折回环,被几处假山隔断,底下却是水脉贯通的,山坳中作成五个石桥,这是第一桥。过了桥时,仍复上山,峰腰里有座茅亭石台石凳,摆着一盘围棋子,二人素嗜下棋,触动所好,便坐下对着。正在用心出神的时候,忽听得山前隐隐有呼救命之声,像是女子的声音,二人不胜骇异,连忙立起身来下山去找。正是:
登高未遂英雄志,从井重牵儿女情。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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