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马空冀因为大便市场未央生侵害大公出版部营业,请褚植斋律师写信去要求更正道歉。守了几天,不得要领,竟向公堂起诉,述明案由,要求被告赔偿名誉营业两项损失一千两。公堂饬传被告未央生到案交保,未央生那时,已吓得软化,请了两位中国律师,到堂反对交保,声称被告盘进的大公出版部,另外一家,与原告所控不符,请堂上免予交保。堂上还在斟酌案情,那时原告马空冀已到,正和未央生坐在并肩,未央生对空冀望望,面上一片红一片白,像俄国的变色钻石一般。空冀素来认识他,今儿见他穿着长衫马褂,循规蹈矩,不免笑嘻嘻低低叫他一声:“未先生,久违了。”未央生含糊点点头。空冀又问他道:“贵市场生意好么?”未央生讪讪道:“还好还好。”那时堂上斟酌了一下,判交三百两保,定期审讯。被告律师见所请无效,只得退下。褚律师也走下堂来。未央生那时站起来,想走,给两个巡捕扯住,扯到交保间去,要他交保。空冀一同走出,对未央生拱拱手道:“我先跑了,隔天再见。”未央生低头不语,到得交保间,他有一位同去的店伙外出找保,无如各同行,对于未央生毫无感情,哪里有人肯挺身担保,结果还是自己拿出三百两现银子取保。未同生回到市场,那个律师姓卜的,衔着一根雪茄烟,已等在那里。未央生对他带哭带诉道:“卜先生,这事怎样弄法呢?”卜律师喷了一口烟道:“咦,这算甚么一回事,值得着急。老实讲,中国人还谈不到名誉两个字,你只要瞧公堂上对于赔偿名誉损失的案子,有几件准,请你放十七八个心。”未央生道:“他不但控告名誉损失,还要营业损失咧。”卜律师又吸了口烟道:“笑话笑话,营业损失好空口说白话的吗?非得有历年帐簿,两相对较,实际上少做几多营业,才能成立,你只管放心,开审大概要一个多月。尽管预备一切手续,将来判决注销之后,可以提起反诉,要他赔偿讼费律费一切损失。”未央生道:“那统要你大律师帮忙,将来胜诉之后,重重谢你。”卜律师咽了口唾沫道:“谢不谢别说起,你准备手续,有数么?”未央生道:“我闹昏了,一点转不出念头,非请你大律师教我不成。”卜律师转了个念头道:“停回晚上,我来招你长谈吧。”未央生感谢不尽,卜律师也踱着方步,踱出市场,跳上包车回去。直到吃过饭,卜律师往马律师小公馆里探望马律师。那时候马律师刚才起身,正对着橱镜子涂雪花膏,卜律师闯进去道:“老马你又在那里替广生行推广生意了。你自己有数,你搽了一次,别人要搽三次四次咧。”马律师回转头来道:“我实在并不是要漂亮,也叫没法,'粉饰太平'罢了。”卜律师笑了一阵,便坐在沙发里道:“嫂夫人呢?”马律师道:“她杭州烧香去了。”卜律师道:“那么你今天没有障碍,好自由行动了,我请你吃花酒吧。”马律师一怔道:“你难道又接受了甚么案子,顿时阔起来了?”卜律师道:“小案子,刚才出了一庭。”马律师道:“民事呢刑事?多少公费?”卜律师道:“民事,只有一百两。”马律师吓了一跳道:“一百两,好运气好运气。那么今天非敲你竹杠不行。老二那里呢老八那里?菜定过吗?”卜律师道:“老二那里爱情好说早已破产,还是老八那里吧。老八那里,塌了他便宜,没去过咧,非去报效一回不行。”马律师对卜律师笑笑道:“可是上回东方旅馆出的毛病,当时你瞒我,现在自画供状了。”
卜律师涎着脸道:“也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知你和翠情老九,达到目的没有?”马律师道:“翠情老九对我总算有十分可能性,我说上去,总是准如所请。只是他们房间里几尊天神,面目可憎,我已好久不去,现在好说时效已过。”卜律师道:“今天好去叫他个堂唱。”马律师摇头道:“不叫不叫,免予置议。”说着梳洗已毕,摊出烟盘,要想抽烟。卜律师道:“老马,你戆大,此刻一同到老八那里,难道没有烟给你抽?”马律师望了望手表道:“此刻只两点钟,未免太早吧。”卜律师道:“今天我做花头,早些何妨,怕他们不招待。”
说着,同马律师走出马律师,马律师忘了件东西,又回到马律师,拿了赶上卜律师,一同到福致里红弟房间。那时红弟老八还在小房子里,生意上只有两个做手,阿金老大,老大迎着,留进小房间说,"卜大人,马大人倒起身得早,我们房间里,地还没有扫咧。小房间里床上横横吧。”卜律师当同马律师横在铜床上,吩咐老大拿烟盘。老大一想,橱门上钥匙,还在老八身边,烟灯家伙锁在橱里,又不敢回绝卜大人,只得到楼上爱珠房间里借了一副家伙,又借一匣烟,送到小房间里。卜律师先吸了一筒,让马律师吸。马律师已眼泪鼻涕淌到烟盘里,捧着便装。卜律师当去写张请客票,送米麦路大便市场,请未央生来谈话,票角上又注着,如有贵友,请多来几位。一回儿,相帮送给未央生看,未央生道:“是卜律师有甚么机密,要许多朋友去帮忙。”当下便请帐房先生和两个站柜子的伙计,更怕嫌少,又打电话喊了个娘舅来,五个人赶到福致里红弟房间。卜律师连忙迎进,说:“有劳你们了,小房间里请坐吧。”一边说,一边喊阿金摆场子。阿金如奉圣旨,同老大马上拖出台子,倒出麻将牌,端上茶几,回说卜大人,台面已摆好。卜律师对众人拱拱手道:“那么费心各位了。”未央生等,面面相觑。还是未央生的娘舅资格老,拖未央生到外面道:“你卖了一场和票吧,我们没事要跑了。”未央生心里肉麻,到那其间,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得挨着步到里面回复一声卜律师,说我们几位麻将都是鸭脚手,想不叉了,各人凑着买一场票吧。卜律师一边说,那是不敢当的,一边喊阿金轿饭帐。未央生领着众人,退出小房间,要问娘舅一场票多少钱,一望娘舅,已不知去向。只好问阿金,阿金说:“随大少打发,一场和廿四块也有,四十八块也有。”未央生心里一跳,免不得各人身边拚拚凑凑,凑出三十四块钱付阿金,换了四张轿饭帐,吩咐店伙帐房回去。自己走进小房间,听卜律师计议。卜律师又抽了两筒烟,站起身来,拉未央生到外边大房间谈话。阿金送上两杯热茶,卜律师高声问马律师,此刻几点钟?马律师回说三点另五分,卜律师咳了回嗽,又叫阿金拿根亨牌来,吸了几口,才和未央生开始谈判。
里面马律师独自抽了回烟,又叫阿金添烟,阿金只得拿了匣子,再去商借。马律师摸出身边一只牛筋小匣,和一个钥匙来,将烟枪头旋下,把钥匙头塞进,挖了一回烟灰,又等阿金送进原合烟来,打了几个烟泡,一起装进牛筋小匣,以备数日之粮。那时又等了一回,听听外边依旧唧唧哝哝,马律师不敢叫唤,对着一盏烟灯,迷迷糊糊,似做梦非做梦的,好像翠情老九走进房来,拉着去坐汽车兜风。两人跨进车厢里,只见雪白的坐垫,坐到垫上,屁股颠了两颠,晓得是最好的司别令弹簧垫,又觉得鼻子管里一阵花香,一望左右两只小玻璃瓶里,插着几枝康令生和文竹,不觉心醉。老九那时正把车窗玻璃摇上,马律师问兜风为甚么要摇上玻璃窗呢?”老九道:“耐弗晓得格,野风大来西,吹仔要肚皮痛格。”马律师道:“你的肚子这样薄弱,难道一点儿风也吹弗起的吗?我倒不相信,让我看看呢。”说着,把老九一件白物华葛短衫掀起,老九身上一扭道:“规矩点,弗要动手动脚,坐在汽车里,弗比坐在床当中。”
马律师学着他的苏白道:“汽车末就是活动格床。”老九把马律师一推,马律师顿时又在梦里做了一个梦,做得好生疲倦。醒来道:“老九,你约我坐汽车,怎么自己一些儿不预备的呀!束条大汗巾末是老规矩。”老九羞着不响,那时汽车停了,老九叫道:“根泉俚搭啥地方?”车夫说虹桥头。老九顿时吓得冷汗一身,褪下一只钻戒来,塞在鞋肚里,心想虹桥头不是莲英阿姐上西方的地方么?又道根泉,耐为啥要停车介,阿是戤司令弗够哉。根泉走下车来道:“马达坏了。”老九发急道:“马达坏末,那亨弄法介?”车夫道:“不要紧,我有修理家伙在车垫子底下,你们下车来让我拿。”说着把车厢门拉开,马律师坐在右首一跃下车。老九只顾摈着站不起来,粉腮胀得通红。根泉只打了一回千里镜,说道:“我不拿家伙,不好修理的,难道今天在这里露宿一夜么?”老九那时弄得哭笑不出。马律师站在风头里,也觉得不寒而栗,心中已猜到他抛锚的原因,只苦无法解围,忖了忖道:“你走开,让我替你拿。”车夫不响,马律师钻进车里,问老九身边带钞票没有?老九道:“只有四十块钱。”马律师道:“你给我,这都是你忘束了汗巾的不是。”老九把四张拾元钞票给马律师,马律师又摸了摸坐垫底下,一无什么东西,走下车来对车夫说:“垫子底下有家伙没有啦。”车夫摇头咂舌道:“没有家伙,那是今天开不成了。”马律师乘机道:“住在露天总没有这种道理,我想那边有乡下人家,你可好勉强开到那边,向乡下人家借几件东西来修理一下吧。”车夫摇头道:“陌陌生生,不见得肯借吧,车子是一开也开不动了,非得去借了来修好再开。”马律师忙塞给他拾块钱,说:“那么你去想法给他们几个钱,他们总肯借了。”车夫接着,身子软洋洋对车沿上一坐道:“这一点点未免拿不出吧。”马律师又给他一张,他只顾冷笑。一回儿说:“你不知道,新垫子咧。”马律师又给他两张......车夫依旧冷冷道:“洗他也不容易。”马律师又自摸出一张给他,说:“老哥呀不瞒你说,今天没多带钱。”车夫一声冷笑道:“哧,没多带钱,就应该留心一点。”说着慢吞吞站起身来,在草地上找了一回,好容易找到一片石子,约略把车身下汽缸上一只螺丝钉,只轻轻敲了两下,对马律师说:“你上车,待我试试看。”马律师走进车厢,把厢门拉上,觉得车身辘辘发动,一路风驰电掣而去。马律师对老九扮个鬼脸,伸伸舌子。煞煞眼睛,老九拧马律师一把大腿,拧得马律师怪叫起来。说喔唷唷......醒时,只见阿金娘奔进来,问马大人阿是烟枪呼弗通,让我来替你挖挖空烟灰罢。马律师道:“不是不是,我打了个磕睡,你替我冲些热茶来。”阿金去冲茶,马律师回味梦境,很觉纳罕,想那车夫根泉,岂有此理,胆敢在我睡梦里敲我竹杠,使我无法处置他,否则谁饶他现现成成一个胁迫诈财的罪名,我还好附带民事诉讼,要求赔偿一笔损失咧。既而一想,亏得在梦里,否则榻了这个便宜货,非但要还老九四十块钱,老九还要嬲牢我做花头咧。想着跳起身来,自言自语道:“便宜便宜,有趣,梦里和醒时一样有趣。”那时外边卜律师一席话,已宣告终止,问马律师此刻几点钟?马律师说六点二十分,卜律师对未央生说:“我们都是老朋友,今天刨去一刻钟,算了三个钟头谈话费吧。你不便,我明天开帐来收也好。”未央生顿时呆了呆,既而一想,他所供献的计划,头头是道,针针见血,照他办法,可操必胜之券,便也顾不得钱,一口应承卜律师,准定明日送到府上。说着便想告辞,卜律师留他吃酒,未央生怕要谈话费,怎敢贪嘴,即忙走出红弟房间回去安宿不提。第二日早上,未央生到大便市场,依照卜律师的计划,几路发兵,大有登台点将威风。先打电话请娘舅来,叫他到法界租一宅房屋,堆几箱书在里面,钉块大公出版部的招牌在门上,你自己承认算老板,改天开审,你说出盘给大便市场,确有这回事。又吩咐店伙找几本书,送到印刷所,换上个面子底页,把大便市场出版字样,换作法界大公出版部。又吩咐广告员,做一则某某书出版的小广告,下面写法界大公出版部出版,大便市场分销字样,即日送登新、申各报三天。又吩咐交际员到莱服司大律师事务所,请他做常年法律顾问,刊登广告数天。
未央生一阵点将完毕,自以为千稳万妥,无懈可击。时光迅速,已到开审日期,未央生跟着卜大律师投案。那时先由原告褚植斋律师陈述案情说:“原告大公出版部,系股份公司,经理马空冀,于某年某月某日开幕,开设某里,营业迄今已历一年,出版书籍,亦有多种,各埠同业,统有分销。今突被被告大便市场经理未央生,公然侵害,于某月某日,登载受盘出盘广告,散布流言,淆惑观听,致原告直接受其损害,不得不起诉追偿,关于营业上名誉上两项损失。”说罢,将被告所登广告,原告所出书籍呈上。当时被告卜律师起立反对,说:“本律师代表大便市场未央生,反对原告律师理由。原告是否有此书局存在,不得而知。被告所盘进之大公出版部,系另外一家,开设法界某里,某号门牌,经理王世横,现投案作证,与原告所称之大公出版部,毫不相关,请堂上注意。”那时堂上传王世横,王世横站上证人席,侃侃而谈说:“我叫王世横,开设法界某里,已阅多年,因生意不佳,曾于某月某日出盘与大便市场,是实。”堂上问可曾出版过书籍?王世横说:出过多种。说着把换过底面的一种《月下老人秘幕》呈上。堂上又问:“登过各报广告没有?”王世横把报纸呈上,说早已登过。堂上细细察看了一回,微微点头。又把两种书两种报授给领事观看,那天是日本领事,和俞陪审官,统是精明干练,心细如发的人,那容夫央生小弄狡狯,早已察出破绽,姑问原告律师道:“被告声称另一牌号,你有甚么理由?”褚植斋不慌不忙道:“被告所指,完全不确。被告所称另一大公出版部,原告不能承认。因其证据不充分,书籍不用说是改头换面,墨汁未干。广告更属事后登载,欲盖弥彰。请堂上注意两种书籍的新旧,两种广告的时日,则被告伪造证据,蒙混堂上之心,昭然若揭。”说毕,卜律师起立道:“书籍系大公出版部所印的书籍,广告系大公出版部所登的广告,请问原告律师,从那里见得到是伪造证据呢?”
那时堂上将两张登广告的报纸,看了一看日子,微微点首,又把一本《月下老人秘幕》把玩着。褚律师又站起来,向堂上低低道:“这本书当初是大便市场所出,现在因为涉讼,改换了牌号,这是事后虚构的。”堂上默然。被告律师又起立反对道:“请问原告律师,安见得这本书是大便市场出版,安见得事后虚构。”说罢坐下,堂上目注,原告律师褚律师笑容满面,不慌不忙,在一只大皮包里,抽出一张旧报纸来,呈到堂上说:“这张报纸,是去年十月初十的,上面刊着一则广告,请堂上注意。”堂上接着一看,登着《月下老人秘幕出版广告》,下面说"月下老人的秘幕,便是月下老人一生拉皮条的经验,有的拉成功,便成为白头到老的夫妻。有的拉得半二弗三,便成拆姘头。有的多拉了一位,便成偷汉子。有的拉断了,便成生离死别。书中说不尽他老人家种种硬拉软拉轻拉重拉的趣事秘情。”堂上看到这里忍不住别转头去,偷笑了一笑。又看下面道:“本书确系古本,为月下老人自己手抄,笔妙墨香,不可多得,现由本市场主人,向老人第十七世子孙法华寺月印禅师购得,影印出售,诚为希世至宝,只有本市场独家出售,并无分出。”下面一行大字道:“上海非常大便市场独家出售。”那时堂上把这张报纸授给卜律师道:“这是被告所登的么?”卜律师看了遍,默然无声。堂上又问未央生道:“怎么去年登广告,说大便市场独家出售,现在又登大公出版部出版发行?”未央生俯首无词。堂上又问王世横道:“你已在正月二十日登报,说全部生财书籍,也盘于大便市场,怎么又在二月初二日登载发行月下老人秘幕一书的广告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么?”王世横支吾不答。堂上又问马空冀道:“你要被告赔偿一千两银子损失,有甚么根据?”空冀说:这一千两银子是实际上所受的损失。本局自经他出盘广告披露后,商业信用,完全损失,各埠同行,信以为真,叠向本局催讨钱债,退还存货结算帐目,弄得不堪其扰。本局血本关系,不能因此停业,一边发信声明误会,一边将全国各埠同行退来货物,重行寄回,一往一来,邮费连费,已损失不资,至于营业方面巨大损失,现在尚未结算。这一千两不过是现在约计的损失。”堂上问:“可有损失的证据。”空冀呈上同业退货的信札,约有十来通。堂上披阅一过,即忙宣判,写张堂论,交给原被告,大致说:“原告大公出版部经理马空冀因被告大便市场经理未央生登报侵害营业名誉,要求赔偿损失在案。查被告去年所登月下老人一书,声称大便市场独家出版。以后又在二月初二登报,忽声称法界大公出版部发行,显见事后虚构,蒙混公堂。着大便市场经理,赔偿大公出版部营业损失五百两,堂费被告负担,此判。”当下被告律师把堂谕看了一遍,垂头丧气,走下堂来。空冀同褚律师也走出公堂。褚律师道:“这起案子,空空洞洞,真不容易赢他,亏得堂上细心,被告又弄巧成拙,欲盖弥彰,现在总算徼天之幸,胜诉了。”空冀蹙着眉头道:“胜虽胜了,怕他不肯就此干休吧。”褚律师道:“现在堂谕已下,公堂不比内地,没有上诉机关,复审又非易易,一定要有新理由提出,才准复审,今儿眼见他输定了,还有什么翻案呢?”空冀道:“未央生现在有了几个钱,怎肯不想法,就此坍台到底。你看他好了,决不肯情情愿愿拿出五百两银子。”褚律师不信,过得三四天,果然公堂有通知单到,传原告复审说:“兹有菜服司大律师,代表被告未央生,提出新理由,请求复审在案。本公堂准其于三月初一日复审,着原告到堂候讯。”褚律师见了,诧异道:“这起案子,被告奸谋悉露,事实昭然,还有甚么新理由提出呢?大概未央生中了彩票,钱多为累,送些外国律师用用,凭你怎样想尽方法,我们脚踏实地,实际上受了损失,怕他甚么!”空冀道:“当然不怕,我们只消依实而谈。”褚律师道:“复审不消把全案辩论,我们只消把他所提出的新理由推翻,便依照原判,不生问题。”空冀道:“那要你老法家随机应变了。”褚律师笑笑道:“这些些小事,真不在我心上,包管他依然败诉,堂上宣判,仍照原谕便是。”过得两天,已是二月念九,明天便是审期。空冀赴同业汪君的喜筵,忽在席上碰见未央生,仍旧笑嘻嘻叫他一声未先生,未央生只点点头。傍人插嘴道:“你们俩一向相熟,问犯缠讼不休呢?”空冀笑道:“我也是这们说法,未先生有的是钱,有了钱,不必再争甚么气,当初我两次写信给未先生要求更正,假使未先生买我薄面,难为两三块钱,替我登则广告,也决没有这起案子。现在堂上判已判决了,还要请出外国律师来请求复审,算甚么一回事?便是未先生翻案赢了我,也不过是坍中国律师的面子。我看未先生这们罢,你也不用再请复审不复审,爽爽快快交到堂上五百两银子,我拿到你钱时,捐给书业公会,你道好不好?”
未央生头一别,半刁着嘴道:“试试看末哉,各有三千年道行。”空冀哈哈一笑。第二天上午,双方律师、当事人、证人,又统统站在公堂上了。那时被告的律师,英挺挺雄纠纠,碧眼黄髯站起身来,叽哩咕说了一阵,把一张报红,授给堂上阅看。那随同的翻译声称,本律师代表大便市场,提出新理由,对于前案请求复审。所提新理由,第一条,被告大便市场于去年年底,曾经登过各报,代理上海三十二家书局大贱卖,广告里面也有大公出版部牌号,何以大公经理当时不出干涉,现在忽生问题。第二条,原告既属中国人开设中国商店,应当向中国内务部注册,查商律第□□条,商店牌号,未向内务部注册者,不能向人赔偿损失。”说毕堂上问原告马空冀,大公牌号注册没有注册?空冀说没有注册。又问去年他登报贱卖,你看见没有看见?空冀说:“看见的。只是......”
空冀话没说完,外国律师又站起身来,呜哩呜哩说了一番,翻译接着道:“可是原告既没有注册,又眼见去年拍卖,一则根本不成立,一则已失交涉时效,请堂上重行宣判。”堂上默然。那外国律师又连续说了一番,翻译接着道:“假使没有注册的商店,对于这受盘出盘的情形,要求赔偿损失,那是不得了,全中国不知有多少稻香村,有多少陆稿荐,一家稻香村陆稿荐出盘,要引出千百家稻香村陆稿荐出来交涉,那还了得。”堂上微微点首。原告律师褚植斋等被告方面诉述已毕徐徐起立,对堂上要言不烦道:“顷据被告律师所提两条理由,本律师认为不能成立。第一条,被告所称去年登报代理贱卖,何以原告当时不出交涉,要知代理贱卖,与出盘受盘,性质悬殊,书业同行,向有互相代理卖买的习惯,当时原告因实际上没有受到损失,所以不向被告交涉。现在被告登载出盘声明,原文有甚么'当日银货两交,以后人欠欠人,各归自理'等语,关系原告根本动摇,实际上感受损失,所以不得不起诉追偿。第二条,商店开在租界,已受贵公堂保障维护,似无须向中国政府注册得。倘因不注册而人人得以侵害摧残,则开在租界上不少不注册的商店,亦将人人自危。”堂上听到这里,毅然决然对被告宣判道:“被告所提理由不充,仍依原判,着交原告五百两银子损失。”那时外国律师又起立低低对堂上说了几句,翻译也喁喁的说着道:“请堂上酌减,原告是一家小小书坊,决没许多损失。现在一家赔了许多,倘第二家效尤起来,那是赔不胜赔。”堂上微哂道:“因为原告局面不大,所以损失尚微。假若几十万资本,损失那就不得了。你们又怕第二家效尤,那么三十二家统统是冒牌,当然三十二家要你们赔偿损失。”外国律师默默无声,只得拉着翻译,走下堂来,连声叹了几口闷气。空冀同褚律师也走出公堂,跳上汽车,回到事务所。褚律师道:“今天好险哪,险些五百两银子不到手。对方所提理由,第一条不凶,第二条不弱。亏得我双料马屁,连拍带捧,堂上便一无异议,现在怕他再没法想,如非赶到香港上诉去。”空冀道:“怕他还不甘心咧。”褚律师说:“现在五百两好派用途了。”空冀道:“不可说。”过得几天,褚律师只领到三百两交保银子,其余二百两虚悬不交,公堂屡次催缴,未央生置之不答。公堂交保间里的当差阿毛,拿了张传票,不知走了多少脚步,未央生匿在里帐房,只推说不在上海,阿毛恨之无极,一天来见空冀说:“老阿哥,我有件事情,要相烦你干一干。”空冀道:“阿毛,你有什么事,我总帮你忙。”阿毛道:“这件事很麻烦,我对你说明了,你一定不依我的,你且跟我来,我自有道理。”空冀纳罕着,不知他有甚么公事,跟他到公堂,他拿了张传票,同空冀走到门口,叫车夫开辆汽车来。车夫问:可是到哪里捉强盗吗?阿毛点点头。低低对车夫说了句到哪里,车夫跳上汽车,阿毛请空冀坐进里面,自己也塞进车厢,手一扬,汽车疾驰而去。空冀问阿毛,究竟甚么一回事?阿毛说:“究竟是你老哥自己的事。”空冀大惑不解,还想问时,车轮已停。阿毛推开车厢门道:“老哥,你跟我来,自知分晓。”空冀下车一望,正停在大便市场门首,不觉一怔,问道:“阿毛,你到这里来则甚?”阿毛道:“未央生你总认得,我找他问句话,请你介绍。”空冀勉强而入,那时未央生正端坐在帐桌上吸水烟,见阿毛、空冀走进,翻身便跑。阿毛眼光何等敏锐,忙道:“未央生,你别见了我逃呢,我不吃人的呀。”未央生只好依旧坐下,讪讪道:“你有甚么事?”阿毛道:“我来请过你十多趟,好几次都是你亲口回报我,说绍兴去了。你今天承认未央生吗?识相点,跟我跑。”未央生道:“老阿哥好说的,停回我自己跑来。”阿毛道:“不由你便,豪燥跟我跑,牵丝扳藤些甚么?”未央生索索发抖,阿毛把他拖到外边,推进汽车,随手带上车厢,播播几声,疾驰而去。可笑未央生还在车厢窗里伸出手来招呼店员说:“豪燥!豪燥!拿二百两银子来赎我!”阿毛见他憨态可掬,笑作一团。那时马空冀早已溜出市场,喊声惭愧,上阿毛的当。一路回到家里,第二天褚律师送到二百两银子,说大功告成,亏得昨天阿毛出力,阿毛那人很有肝胆,现在不知你实际损失如何?空冀道:“不可说,金钱事小,信用事大,本局的信用给他弄糟了。”又过几天,空冀登载一则并未出盘、声明误会的广告,海上同业闻讯,众口称快。有人怂恿空冀把堂谕披露报章,空冀说:“君子不欲多上人,况我初衷并不想涉讼,现在幸占胜利,更有何说。”从此未央生认识了空冀,不敢侵犯。只是他已生成了一种孜孜为利,不顾他人名誉的习性,不久又闹出乱子。他不知托哪一位角子文豪,胡诌一部甚么叫做《西洋十三国奇观》,登报时把上海有名文人,来做幌子,甚么"庄周蝶序文""赵一苕题词""施不耐评点""陆沉钟校订",像大出丧一般,把行牌执事一扇扇掮出来。只是说也奇怪,上海人瞎子多,只听锣声,只看行牌,不管你棺材里有死人没死人,自会来送丧的。不久他那部十三国宝书,居然哄动一时,那批海上有名文人,叙议道:“好了好了,从前袁世凯做皇帝,强奸民意。上海毒门医生,天天把几位绅士做招牌,好说强奸绅士,现在挨到我们头上来了。”庄周蝶捋着胡子,对赵一苕道:“我老矣,不能用也,还是你短小精悍。”赵一苕不待庄周蝶说完,火冒起来,说:“可恶的市侩,把老子名字乱用,非得写信去交涉不行。”施不耐在旁冷笑一声道:“老赵你写信有甚么用,他回信你说,我另一赵一苕,请问你叫得赵一苕,他叫不得赵一苕吗?你赵一苕的名字,又没有向内务部注册,怎好和他交涉。”赵一苕听得软了下来,施不耐口上这们说,心里那们打算,必须如此这般,使他百口莫辩。过得几天,施不耐托律师充作买客,寄信去买一部《十三国奇观》,乘便问他评点的那人,叫施不耐,可是施耐庵第十世嫡系,现在办四金刚报,从前编血杂志的,不久那边回信来说不错,正是此人。又把不耐平生历史,详述一遍。律师笑着给不耐看道:“铁证来了,现在你赛如内务部注的册,再不怕他了。”当下写信给他,要他赔偿一千两损失,结果总算不耐可怜他,罚了他三百元充公益。未央生这们几次三番闹的笑话着实不少,这还是一两桩场面上坍台史。更有不少嫖院、纳妾、休妻、诈死,种种笑话奇谈,写出来包管阅者笑得嘴歪,现在姑且抛开,等在下做第二部小说《人心大变》时,尽情发表。书中单说马空冀自从开办大公出版部后,屡次受海上书贾打击,弄得心力憔悴,幸亏沈衣云十分帮忙,内部一切由衣云参赞擘划,足替空冀一半心力,营业方面,章有恒也很能尽力。那年结算红帐,略有盈余,各股东除官利一分之外,还有一分红利,大家沾沾自喜。开得春来,尤璧如辞掉学校教职,也来专心局务。玉吾也不时来帮忙。空冀因此空闲得多,时常和褚律师游逛。因为褚律师小公馆和空冀合住一宅,晨夕相见,所以常在一块儿玩着。有时两人镇日不出门,唤五娘煮几色菜,合樽促坐,畅饮一天。五娘小饮辄醉,醉后憨态可掬,更足令人销魂无地。不料好景不常,彩云易散,空冀又闹出事来。正是:
卿心如柳侬心水,其奈东风荡漾何。
不知空冀闹出甚么事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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